杨婉妗看到身前不远处,有一个年岁在十五上下男子,身着金绣霞纹华服,可与其格外富丽的外表不同,他持着一根燃烧着的柴木——他是从灶台下直接抽出来的,顶端火焰的中心,些许木头已然碳化。他的面容沉浸在暖光中,充斥着的却是比火焰更加灼烈的愤怒。在他的身边,两个奴婢害怕地两股战战,几欲当场跪下,他们伸着手想要阻止,却连男子的衣角都不敢触碰。

    “太子殿下,太危险了!你快把柴火交给奴婢吧!”

    太子全然听不进半句劝阻,火光让他眼中的嫌恶和厌弃更加明显,“我杨枚是绝对不会娶你这样丑陋不堪的女子!”上前两步,柴火逼近些许,杨婉妗感受到空中传递到脸上的暖意,下意识地后退,脚下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太子见状,更是咄咄逼人,“杨婉妗,你也不看看自己长得是什么模样?我堂堂康国的太子,想要什么女人没有?若是让你这样面如修罗的残废当了一国之母,那我日后岂不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我不准你这么说姐姐!”杨睿的身高只到杨枚的胸口,他已经被柴火吓得瑟缩地眼露泪花,却还是打开双臂坚定地站在杨婉妗的面前。

    “你这小子还敢顶嘴!”杨枚面容狰狞地如同恶鬼,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杨睿的领子,然而手还没落下来,杨婉妗眼疾手快,把人拉到自己身后。

    “太子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环顾四周,王府的婢女都在刚才被杨枚给呵退,“而且你现在只是太子,皇帝陛下并未传位给你,一国之母这样的话,还请你慎言。”

    “哈?杨婉妗,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和我说话?”

    “太子殿下既然自知自己肩负了康国生计之重担,就应该更加严于律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来到王府里,如同未开化的孩童一样大吵大闹。”边说,边在身后用手势示意小睿离开,杨枚此番前来的目的是她,她决不能小睿受到牵连。

    撇过眼,余光里杨睿极快地摇头,她又略显严肃地暗示了两次,他才抹了抹眼泪,转身离开。

    “杨睿,谁让你走的!给我站住!”

    杨婉妗大跨一步,摇摇晃晃地挡在杨枚的身前,那柴火离她又近了一步,热度烘地她不禁皱眉,“太子殿下,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宫吧,免得陛下担心……”

    “啪!”她的话被脸颊上的刺痛打断。

    “别靠我这么近,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恶心!”显然是气到了极点,杨枚的笑容冰寒渗人,他一掌把她推到在地上,“还胆敢用父皇来压我?你这个女人果然可恶至极!”

    石头磨破了撑在地上的双掌,右掌一顿一顿地疼,杨婉妗抬头,橙红色的光映在放大的瞳孔中。

    光芒从高向下地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在一旁奴婢惊恐的尖叫中,她看到自己粉色的衣服混着灰蒙蒙的烟雾卷起了黑色的焦边,想要去拍灭,但蒸腾起来的火与热舔舐着皮肤,疼得她眼前一阵又一阵地昏暗。

    “姐姐!姐姐!”忽然,悲痛欲绝的声音夹杂在她的痛呼之中,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她看到弟弟满面的无措地向自己跑来。

    小睿,不要过来……但痛苦的□□丝毫没有给她说话的余地。

    还差一步时,小睿被身后的母亲拉住。

    “小睿,不要乱来!”母亲费劲地控制着想要扑倒她身上的小睿,她指挥着府里的奴婢,“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点救郡主!”

    “是!”奴婢们急匆匆地跑进厨房,那里有水。

    “我要救姐姐!姐姐!姐姐!”

    小孩的力气终究是掰不过大人,小睿手脚挥舞地几乎像是被母亲拉离了地面,却还是无法靠近一步,逼到最后,他甚至一口咬了母亲的手。

    “小睿……”拼尽全力还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杨婉妗的意识逐渐消散,渐变渐暗的视线中,最后一幕停留在弟弟被母亲打晕。

    睁开眼,杨婉妗注意到外面应该是天黑,和自己睡着时的天色如出一辙,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个夜晚,但这些都已经毫无意义,她早已不在意时间。

    她如今的活动范围就只限于床上,因为对暗卫强硬地塞药和食物,她的手脚许久之前就已经磨出了斑斑血痕,上面包裹着的纱布,应该是周君恒趁她睡着时派人给她坐的治疗。她看着白布,眼神颤抖,她根本不需要这些治疗……尝试着把两只手靠在一起,可无论从那个角度两只手最多只能从床榻上抬起半臂的高度,中间相隔整整一臂之宽,手脚也是同样,用尽全身的提起倒是可以把手靠到嘴上,只是被白布塞着的严实的嘴,根本咬不住纱布。

    过了好一会儿,本就缺少能量的身体支撑不住这么持续的发力,杨婉妗瘫倒回床上,用仅剩的鼻子急促地喘息,她能感到身体在发颤,因为她饿了,前胸贴后背的饿,而想到这一点,她的喉咙顿时呜咽了两声,双目湿润。

    自己还能感觉到饿,如此鲜明而痛苦的感觉在提醒她一个更加令人痛苦的现实,她还活着。

    梦中忆起的往事,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如此疼痛和恐惧的事情,被火焰包围的感受在那一年之后,即便身上的伤都痊愈,它仍会频频产生实感,而在梦中,那种感觉更加鲜明,仿若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她又被火给烧了一次。可从梦中苏醒,她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却是继续沉睡,至少在梦中,她还能真切地触摸到他。

    “泰宜公主,你醒了。”

    转头,杨婉妗看着拿着吃食的周君恒,面色木然,然后重新直直地看回幽暗的房顶。

    周君恒知道对方并没有想要进食的想法,而他拿这个也只不过是为了有一个看起来合适的进门理由,他把吃食放在床边,“公主,只要你愿意配合,这些东西我都会撤掉。”

    “……”

    “公主,再这样下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毫无意义。”周君恒无奈,“陛下把睿王殿下葬入皇陵,难道你不想去见见他吗?”

    见?杨婉妗眼神摇曳,如果不是被塞住了白布,周君恒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笑有多么苍白。

    小睿离开了她,她穷尽整个康国也找不到他,埋在皇陵里的不过是个躯壳,他不是小睿……在两个多月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忽然间,杨婉妗不禁地思索起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四月初的时候,刚到临川,应该是在参加着擂台。

    “呵呃……”笑声在喉咙里扭曲,在擂台上,一次次拼命从鬼门关走了出来,到最后,她却还不如就在当场了断来的干净,父皇不在了,母后也走了,就连小睿也……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周君恒听到了笑声,以为是对他的嘲讽,但并不介意。

    “公主想来上次听到了我与贾大人的话,有关睿王殿下的哀告,事到如今,对于康国的所有人来说,睿王已经是一个凄惨结局的先皇。”大家提起睿王,脑海中也只会出现傀儡、无作为、赐死等这样可恨可悲的字样,而陛下为了掩人耳目,也不会派人再去找杀害睿王的凶手,“臣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来劝公主,但你已经是唯一一位还知晓真实的睿王的人,唯一一位在乎他的人。”

    一个注定在在人们记忆中逐渐淡忘且不会再被提起的人,“只有你还记得他未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

    轻轻地叹了一气,周君恒欠身一礼,“话已至此,臣便不打扰公主了,愿公主三思。”

    关上门,房内恢复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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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在约定的时间,周君恒在客栈的门口见到了那个一蹦一跳的小小身影,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更小一些的身影,只是在路口时,她们之间便挥手分别。女孩撒开腿跑到周君恒的面前,脸上是次次见面都有的大笑脸。

    “周大人!”

    打量了一下她手里提着的花篮,里面有鲜花还有水果。确认了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周君恒让开位置让她进入。

    从“大哥哥”到“周大人”,这个女娃娃虽在口头上是规范了不少,但在行为举止上还是一个随性无畏的模样,她似乎就慢不下来,纵使是在守卫环绕之下,她也是不肯好好走路,非要时不时地小跑几步,显得精力无限。至于本该负责带路的他,女孩更是没有顾及过,抛下他,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去到了客栈的楼梯处。

    周君恒懒得阻止她,只是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脑海中自动回想起这两日调查到有关这个女孩的信息,女孩名叫郭熙,就是一个在晏安县土生土长的普通女孩,家中往上数三代也没有与皇族有一丝一毫的牵连,身边玩在一起的也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小娃娃,从头到脚,身份简单地比从一碗白水还要干净。在两日前,她突然出现,说自己与公主相识,他才得知原来客栈这一场处心积虑的中毒,她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不过公主请她帮忙时,并未告知花篮里投放了药物。

    至于为什么会再找到客栈来,按照她的说法……

    “姐姐答应我说等她事成之后会把剩下的钱给我,这都好几天了,我来找她要钱!”

    不愧是在调查过程中邻里街坊里公认的小财迷。

    到房间门口,两个暗卫守着,并没给郭熙开门,她垫着脚想张望出什么,但隔着一道门什么也看不见。周君恒走过来,向两个暗卫点点头,他们才把门给打开,而刚开了一条缝,郭熙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进去,边跑还边大声地叫着“姐姐,我来啦!”

    在重新关上门时,周君恒看到了杨婉妗在见到郭熙时的惊讶。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女孩的身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走投无路了,他已然什么都做不了,然而正如郭熙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禁军们的好感和信任,他希望这同样的效果可以发挥在公主身上,毕竟这个公主在两个月前会失踪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

    郭熙跑到杨婉妗的身边,放下篮子,双手撑在床边捧着脸,只是笑容显然黯淡了一些,虽然周大人之前叮嘱过自己,但实际看到人,带给她的冲击还是有些太大,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憔悴虚弱的人与记忆中那个看似冷峻但实则温柔的大哥哥相匹配。

    “姐姐,我帮你把嘴巴里东西取出来好不好?”郭熙的手伸到一半,“但你什么事都不能做,更不能伤害自己。”

    杨婉妗眼中的惊讶已经渐渐消散,她沉默片刻,极轻地点点头。

    郭熙轻轻地取下白布,杨婉妗顿时如同溺水之人,悠长地深吸一口气,直到胸膛扩张到极限。

    “你怎么会在这里?”许久没有说话,一开口,杨婉妗的声音沙哑干涩。

    歪了歪头,郭熙献宝似的把花篮拿到杨婉妗的床头,杨婉妗起不了身,她就一样一样的拿出里面的东西,“这是我刚刚特意为姐姐摘的花,是不是很漂亮?”说着,她把花戴在了杨婉妗的耳边,她也拿了另一枝花插到自己的头上,“姐姐戴花真好看。”

    花朵不过是寻常的花朵,比不得自己在公主府常年见到的那些奇花异草来的美艳,可久违的姹紫嫣红,还是一时间吸住了杨婉妗的目光,但也不过片刻,绚烂色彩点亮的光转瞬即逝,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像是没有察觉到回应中的敷衍,郭熙继续拿出好好保存的澄黄金灿的果实,她还特意在下面垫了一层软布,防止它们被篮子磕碰出裂痕,“我带来了枇杷,姐姐要吃吗?”

    枇杷……

    鲜艳的黄色如阳光刺破浓重的云雾,杨婉妗眼前闪过一棵棵茂盛的枇杷树,在黄绿相间之下,一老一小相依的身影在对自己微笑,猛然间,本以为麻木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块。

    如郭熙般稚嫩的声音混着哭腔,“姐姐要玩的开心,小尾巴在寨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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