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验尸能得到的结果,便也就如此了,若真要再进一步,便得开颅验脑。

    但以许青的经验来看,死者也不用开颅,红花毒应当就是他的死因。

    仵作把验尸格目呈出来,又细细讲解,在场几位官爷自都听懂。

    姜令窈若有所思道:“以许叔的格目来看,死者应当只在血中带了红花毒,若无这些后续动作,死者又会是何种样子?”

    许青眼睛一亮:“若无后续这种种,没有什么吊挂佛塔喉穿曲尺,死者应当会如心梗一般忽然猝死,死前还要挣扎半刻,说实话,如我是凶手,我断不会多此一举,弄得这般兴师动众,反而让官府介入调查他的死因。”

    姜令窈点点头,同姚沅对视一眼,姚大人道:“若是一般的猝死亡故,若是常年身体孱弱或饮酒玩乐之人,大抵不会有人疑惑。就如同这位荣金贵,以他徒弟之言,他多半常年饮酒,如此突然亡故,若只当猝死并不会有官府在意。”

    府尹大人如此说,郑峰郑千户却皱起眉头:“府尹大人怎可如此儿戏办差,每一桩疑案都要尽力而为。”

    姚沅擦了擦汗,脸上笑容不变:“郑千户可知这整个顺天府有多少百姓,每日有多少刑案?要死多少人?”

    郑峰面容一僵,倒是不再言语。

    还好这位郑千户不善言辞,脾性也耿直,若是其他锦衣卫来,还不知要如何同姚大人阴阳怪气。

    姜令窈见姚沅长舒口气,适时开口:“如许叔所言,我是否可以大胆猜测,死者身中之毒只在血中,那么他到底因何中毒是否也有了答案?”

    姜令窈的话,把众人的目光重新汇集在了验尸格目上。

    姜令窈顿了顿,继续道:“若是以毒针刺血,只要在手腕脖颈处大脉入针,针只入血管之中,那红花毒便只会在血中,是也不是?”

    她的这番推测说完,屋中陡然一静,但片刻之后,许青却猛然起身,飞快道:“妙极,妙极,我再去仔细搜寻,看他身上血液到底染毒如何。”

    许仵作一专注起来,便丝毫不在意旁人,他甚至都未同几位大人道别,便甩门而去。

    姚沅却笑着岔开话题:“乔推官不愧是高徒,破案颇有些独特见地,此番推论应当是最近真相的。”

    郑峰一直只听她们评议,一言不发。

    姚沅同姜令窈对视一眼,然后才看向郑峰:“郑大人,是否可以说说证词?”

    郑峰这才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一板一眼道:“昨夜刚一清楚死者身份,我们镇抚使便让同魏掌印询问死者关系,魏掌印对御用监很是熟悉,直接便道出御用监几个匠人情形。”

    郑峰的话似是早就背在心中,不需看证词,也能说得分毫不差。

    “死者身份两位大人应当都知,他是御用监的行首,鎏金雕刻嵌宝皆是御用监之最,他的手艺继承自他父亲,传到他这一代,因他颇会钻营,因此同御用监上下都有几分情面,跟魏掌印甚至是顾厂公都有来往。”

    “也正因此,这奉寿佛塔的差事自然由他挑头,且陛下还曾召见过他,似是说过若此番差事做得好,必会给他荣华富贵之类的话。”

    御用监的匠人都是匠籍,世代不改,但当今陛下又很喜恩封身边亲近之人,只要是他喜欢的,就会给个传奉官。

    只要做了传奉官,便能脱去匠籍,还良民之身。

    如此这般,谁人会不动心呢?

    姜令窈和姚沅一听便明白了,也不过只剩三五日,只要荣金贵把这奉寿鎏金佛塔呈上去,让陛下能给太后娘娘风光办一次大寿,那他还说不定能进入工部文思院,好歹能混个从九品的副使。

    工部文思院其实职差同御用监左近,但御用监只专做皇家御用之物,而文思院也令行其余宫中器物、祭祀器皿以及京师各衙门所用器物等,文思院一般也就大使一名,副使两名,皆是末官。1

    当今圣上既然喜恩升匠人为文思院副使,如今文思院副使便不是两人定数,已经改为不定数。

    姜令窈捏了捏手指,道:“难怪荣金贵的徒弟冯栓子说他近来总是吃酒,原是好事将近,克制不住。”

    郑峰没有点评她的话,只继续一字一顿道:“根据这一线索,镇抚使大人迅速推断出有嫌疑的匠人,并进行了审问。”

    “我们审问的最后一人,便是御用监匠人中排序第二,也一同匠做佛塔的徐宝财。”

    郑峰如此说道。

    一个人死了,最容易杀他的便是恨他之人。

    姜令窈认真听着,姚沅也一页页翻着证词,两人皆一言不发。

    郑峰似乎也不需要人捧场,他道:“徐宝财年四十,他比荣金贵大几岁,在荣金贵未出师之前,他便是御用监的行首,但荣金贵实在惊才绝艳,很快盖过他的锋芒,至今十几年光景,一直只能屈居人下。”

    “通过其余御用监人证词,徐宝财跟荣金贵一直不和,两人多次因为佛塔该如何设计一事争吵,最终定的方案也以荣金贵的为主,为了显出他点睛嵌宝的手艺,这个佛塔特地在正面雕刻了一尊坐莲观音,也因这最难雕刻的佛像,御用监众人日夜交替忙了一个月,才终做好。”

    也就是说,荣金贵以整个御用监的人力,为自己的文思院副使铺路。

    若当真事成,那荣金贵便是鸡犬升天,而剩下的人却只能被赏赐些金银之类,再多便无。

    郑峰不对证词过多评判,他继续道:“徐宝财道,昨夜他跟排行第三的陈双喜一起下差,两人先是去吃了一碗素面,然后便去集市买了些蚊香,近来暮春入夏,御用监差事繁忙,夜里蚊虫太多很是烦忧。”

    郑峰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今日盘查,两人确实在宋五娘面馆吃过面,时间大约在酉时日入时分。”

    姜令窈道:“他们下工这么早?”

    春日天长,不比冬日星夜早至,酉时前时天色光明,待到酉时至戌时大约才是傍晚夜暗时。

    若真如御用监所言,近来一直披星戴月忙佛塔差事,又为何会这么早下工。

    郑峰没想到姜令窈会突然问出此话,他略有些顿住,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回答,回忆了好半天才道:“因只剩点睛之笔,故而可放松数日。”

    姜令窈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佛塔只剩佛像点睛,因此其他人就可以松快一些。

    郑峰很快便略过此问,继续道:“他们二人回了御用监,便再也没出门,因是老师父,因此他们各住各处,并未有人证证明两人回来后并未再外出,但也再无其余证据,因此只让他们各回各处,期间不得外出。”

    反正御用监三处门廊都有锦衣卫校尉把手,内外都不能进出,也不怕这些匠人跑了,倒也不用还未查出什么便急于收监。

    如此看来,这位镇抚使倒是还有些人情味,比北镇抚司之前那个滥用酷典,屈打成招的岑大人要强上数倍止。

    郑峰继续道:“有嫌疑另一人就是排行第三的陈双喜,此人年三十,算是御用监的后起之秀,只是平日里胆小怕事,不怎么会曲意逢迎,同魏掌印连点头之情都无,他的证词同徐宝财一般无二,两人在酉时回到御用监前的行动是一致的。”

    但之后就再无人证了。

    “若说杀人动机,只因荣金贵嚣张跋扈,最喜欺辱他,平日里只拿他取乐,还故意抢过他几件差品,以至他的考评一直只能排在第三。”

    姜令窈道:“若是如此,两人的嫌疑便更深,除他们二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同荣金贵有过节?”

    郑峰顿了顿,道:“昨日东司房已粗略审问过所有御用监之人,小徒弟们手艺还未学会,自不可能有欺师灭祖之意,而年长匠人多半都有证人,同荣金贵也并无太多干系,不过是平日里的口角,不值当杀人。”

    “若以传奉官来看,只有徐宝财和陈双喜对他有杀害之心,但又没有证据,暂时只能再查。”

    “哦,对了,昨夜顺天府还送来荣金贵的徒弟冯栓子。”

    郑峰道:“荣金贵并未成婚,他膝下也无子嗣,早就在御用监道谁愿意给他做义子,给他养老送终,他就教谁手艺,但御用监的匠人虽多,当真适合吃这碗饭的却也并非人人皆是,在这些人中他便选了无父无母的冯栓子。”

    “御用监众人皆言,荣金贵很喜爱这个徒弟,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悉心教导,往常也形影不离,每逢得了赏赐,都要给徒弟多半,当真把他当儿子疼爱。昨夜冯栓子兴许因寻不到师父误闯现场,这才被你们发现。”

    “昨夜送来西厢房后,不用如何审问,他自己就招了,他昨夜下差后同几位年龄相仿的小徒弟偷跑出去看南戏,一直看到夜禁过了才溜回来,人证数十人之多,那南戏院子就在琉璃坊中,年轻匠人胆子大,到也不怕。”

    也就是说,冯栓子不仅没有动机,在死者死时且在戏园里,也有人证。

    这么一说完,便把御用监的案情全部捋顺。

    但各种线索汇集在一起,却并没有清晰线索。

    姜令窈秀眉微蹙,她道:“经查,我们大抵可知以下几点。”

    “一,死者死于红花毒。二,御用监中有两个很明显的嫌疑人,嫌疑人皆对死者有杀意。三,凶手不知为何,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却把死者摆出诡异姿势。”

    姜令窈说到这里,突然疑道:“若佛塔被尸体亵渎,那是否还能作为奉寿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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