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阿瑾公子带回来一个看起来十分不入流的人。不过朔才府的府主也算是个仁义君子,并非真那般无情,想着自家儿子也这么大了,又刚闹完脾气,让他接触接触这些人,也好叫他反省些,总不能养尊处优惯了,就将所有事都想得天真烂漫。
可乔阿瑾这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翻身起来去找牧晚终,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习惯这里。
打开门,走两步便是牧晚终的房间了,他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动静,心中却又十分不安,便又轻声喊了。
“是我,阿瑾。”
“我睡了。”
里面传出的声音却有些精神,看来喝完药还是有些效果。乔阿瑾便轻轻推开门,房间里黑灯瞎火,只有月光照进来。乔阿瑾轻着步子找过去,却见床上空荡荡,甚至整洁如初,并不曾动过。
“兄长?”
他探头四下寻着,却见牧晚终蹲在床尾旁,抱着自己。头低低埋着,似乎想要将自己隐身在这黑夜中一般。乔阿瑾看了半晌,竟觉得鼻尖一酸,他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似个杀人犯。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乔阿瑾在他身旁坐下,轻轻靠了靠他。
“兄长,我也睡不着。想听故事。可母亲从一年前就开始不给我讲了,说我这般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般。我也知道,我不能总是那样。”
牧晚终终于将脸露了出来,偏着头看乔阿瑾。
“我讲的故事,只会吓着你。”
“那可不见得。”见目的得逞,乔阿瑾连忙笑,拉着牧晚终的胳膊,开始诱导,“母亲一般就给我讲一些案件,我也听过不少可怕的。不过这些事情也总教会我许多道理。”
牧晚终顺着月光望去,窗外的月亮应该又快满了。
“曾经有个孩子,贪玩淘气,爱惹是生非,每次出去玩耍,总要弄得一身脏,回到家就总会被阿娘指着鼻子骂,有时还会拿笤帚打……”牧晚终似乎记起某些时光,不自觉地笑着,“还记得阿娘最常骂他的就是像牛一样,经造,上天入地无所不干。他曾觉得阿娘是这世上最讨厌他的人,所以他也不喜欢阿娘……可是有一天……”
有一天,他偷偷溜到村子不远处的山洞里玩,还从里面捉出来一只穿山甲,为了捉这只穿山甲,加上暴雨突如其来,他在山里从白日待到了深夜。当他拎着那只无路可逃的穿山甲回到村子时,却闻见一股暴雨都没能冲刷掉的浓厚血腥味。
在暴雨后的夜里,这村子一盏油灯都没有。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最多也不过二更天,家里的灯是一定亮着的,因为阿娘一定拿着笤帚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可这日村子里寂静得可怕,连圈养的畜牲们都没了声音。
越往里走,他越发现不对。许多户门都开着,从外面看去,空无一人。走到家门口时,他才隐约看见深色的门上,似乎有血迹。燃起油灯,那血迹仿佛指引着他看见有人被从屋内追杀到门口,最终倚在门上,死不瞑目。
他惊得手中油灯掉落,少年的他,害怕得想要尖叫,却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再往屋外去一步,连忙将门关起来,重新点了油灯,将家里所有的油灯点亮。他还是害怕得蜷缩在桌子底下。
就这样,他战战兢兢,彻夜未眠。日升之时,他早已哭肿了眼,将胳膊咬出了一道又一道血印。日头渐盛时,他才敢走出来,环顾四周。昨夜闻到的血腥味,今日便清楚映在眼中。一夜之间,村子变成了地狱,满世界都是血迹,仿佛那些血迹上有活生生的人在被追着杀戮。
他终于在村子后面一处空一些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土堆,前面插着一块木牌,刻着这村子的名字,写着三十八口人。除去他,这个村子的确三十八口人。
他坐在那坟前号啕大哭,那几日,他甚至快要失去神志。终于,他想起潜龙山上的逸阳派,他要去逸阳派求助,一定揪出凶手来。
可当他看见那一大块挂在枯枝上的衣袂时,他瘫坐在了地上——这衣料一看便是逸阳派的服饰,且早已被血染尽。突然回想起那些血迹的形状大多都是溅射出去的,想想除了刀剑一类,应当没有更吻合的了。
还有什么可求助的,凶手不就在这吗?
于是,他又回到坟头,待了足足有七日,终于打起精神来,走向了沧南城边的农庄。听说逸阳派的吃食都是他们那处采买的。从那日起,他便开始给农庄干活,日日给逸阳派送菜。山下发生这般大的事,逸阳派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借着上茅房的时机,便静静躲在一旁偷听。弟子们总是悄声说起潜龙山脚的村子,却总又被他们的师兄们打断,又有人说起有个弟子与师父有染。他哪管这些东西,只知道,杀害他村子的人,必然是这帮道貌岸然的逸阳派弟子。
每日将笑容堆满,才勉强混得这些弟子的信任,常给弟子们从山下带些私物,便叫他们喜欢极了。每每在逸阳派里,他装得像是最想讨好他们的狗腿子,晚上回到农庄的住处,心中就不停地嘲讽着这帮令人作呕的东西。全村三十八口人,他可不会忘记。
终于在门主寿辰这日,厨房里的弟子偷了懒,叫他去帮忙,便找到了机会,将药下在了米饭和酒菜之中,他不敢赌,但凡漏掉一个,他都报不了这个仇。这里的人,一个不能少。
奇怪的是,那日寿辰并没有先见到门主,而是门主让人吩咐大家先用饭,门主午饭后才到。他只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看到这些人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昏死过去,至少又等了一刻,他才出来。他先是假装慌张,四处寻找是否有醒着的弟子,好“善意报信”,没有一个醒着的,他便从弟子们的房里拿出了他们平时用的剑,对着一个一个昏死过去的弟子胡乱地砍着,仿佛区区几下不能解恨,他甚至还捅了许多剑。
就这般杀了几个人后,他发现这样下去不但体力不支,还可能药效过去,所以干脆对准每一个人的脖颈,一剑封喉。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终究少了三个,找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到。他亦是胆小了些,害怕被发现,弃剑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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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阿瑾摒住了呼吸,抱着牧晚终的手臂紧了紧。
“那……那一家五口……”
“他逃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本以为大仇得报,可以向阿爹阿娘和村子的人报喜了。可当他回到坟前,巨大的坑里尸骨凌乱,显然被人翻过,仿佛在翻找些什么般。唯独有具半身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尸骨裹着阿娘的衣服。那红绳上本该挂着阿娘最宝贝的银菩萨。显然,是一伙贼人干的。房屋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便瞄上了这巨坟。”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乔阿瑾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望着牧晚终哭的稀里哗啦,“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
“看痕迹,这伙掘墓的贼人还没走多久,路上也有些痕迹可循。寻找这些人的这些日子,他更像个疯子,看任何人都充满了仇视。一日,他遇见一名僧人,僧人见他身上戾气重,便上前询问……”
那僧人倒是比其他人看他的样子礼貌得多,先是对他行了礼,才道:“施主因何生恨?”
“有人屠你全村掘你祖坟,这样的杀亲开坟之仇,你难道不恨?”他瞪着僧人的眼眶堆满了红血丝,看得出来,此人夜不能寐许多时日。
僧人沉吟半晌,依旧想要渡他,道:“施主若能放下仇恨,坦然释怀,心中无仇,自然不恨。”
“心中怎可能无仇?!”乔阿瑾突然义愤填膺起来,发觉声音大了些,又连忙捂了嘴,往牧晚终身边缩了缩,“此等大仇,换作是谁都不可能释怀吧?这僧人说的话未免也太事不关己了!”
“所以,他杀了那僧人。”牧晚终眸光暗淡,埋了埋头道。
乔阿瑾也跟着沉默了,亦学着牧晚终的样子将下巴埋进膝盖里。
辗转又是三年,没人知道他这三年是怎么留下这口气的,他终于找到那伙贼人,竟是三兄弟,还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八岁的孩童。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满身血迹,身后倒着一个妇人和她的丈夫,外面还有两名青年男子。他看着眼前这个孩童,也不过比当初的自己小了几岁。
那孩子看他的眼神如同他当时恨那些人的眼神。
“那就别报了吧。”
他没有给这孩子机会,一家五口,全部被杀,他还点火烧了他们的房屋。
许多年过去了。他活着早没了意义,可他又怕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阿爹阿娘,和村子里的人了。
“现在你有亲人了,可否为了你的亲人活下去?”乔阿瑾抹开泪花,拿泪眼看着牧晚终。
他的双眼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与明亮,仿佛一道光,能将黑暗照亮。可光这东西,他抓不住。于是又低沉下来。
乔阿瑾便拎起牧晚终的胳膊,然后一把从他胳肢窝下抱住,脑袋搁在他牧晚终的肩上。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也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牧晚终错愕地张着手臂,不知是否也该像他一般,拍拍他的背。
乔阿瑾这家伙,睡得倒是真快。抱着牧晚终也不撒手,就在人肩头睡着了。牧晚终怕弄醒他,只好就这样抱着他,也这样睡了。
于是牧晚终和乔阿瑾的房间里,床上都空无一人。谁能想到这两人躲在床尾的黑暗里,就这般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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