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她的手心有一片湿冷。
这洞里虽然泛潮,却没有一处有水源。想必女鬼不需要喝水,自然不会准备。
既然这样,她手里的湿意……
七惠试着动了动手腕。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禁锢确实比一开始要松上很多。她转了转手指,隐约摸到粗绳上一截断痕。
那女鬼见她不作声,神色愈发张狂,以为她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一双手臂在空中挥舞着,那风刃角度越发刁钻,力量也越发强。
——女鬼的风刃的进化,似乎没有尽头似的。
这非常奇怪。鬼的能力是固定的,没有遇强则强这一说。它们选择将生命献祭给欲望,就已经将自身的潜力开发到了极致。
七惠心里暗忖。假如风刃是女鬼的普通招数,那么这无休止的变强应该是某一种特殊的技能。
譬如,血鬼术。
她并没有和很多鬼交过战。因为自身实力不济的缘故,经常要和别人组成小队,一起行动。
普通队士也好、柱们也好,都和她搭过档。在曾经遇见过的大大小小的鬼当中,也的确有这样一两只,能通过怪异的方法,施展出奇妙的技能来。
她一开始不愿出手,便是想看看女鬼的底牌。如今心里有了结论,便不再顾忌。即使猜错,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她也留有后手。
七惠将绳子一挣。原本只剩一点联结的粗绳被她甩开,就地一个翻身,扑向左手边她的刀所在的地方。
岩之呼吸一派,整体风格就是不起眼。刀刃上灰黑的花纹几乎看不出端倪,只在光亮最盛时稍微泛出些银色。
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七惠将迎面而来的强烈风刃斩开,手腕被震得发麻,心里暗自叫苦。
她的腕力虽然不算强,比不过师傅这样的怪物,但当年掰手腕大赛也是赢过了小忍和时透君的。
这女鬼真不愧是鬼,普通攻击也让人吃不消。
少女边挡边退,却找不到出口在哪里。那女鬼反而好整以暇,连脸上的伤都恢复了,又是一张娇美动人的漂亮脸蛋。
“你还真能躲……,我看,你也就在这方面有点用处了。——不要强撑了,将生命献祭给我,化作美丽的一部分,不好吗?”
她这样问。
七惠听得浑身鸡皮疙瘩:“……你管那叫美丽吗?”
女鬼像是听见什么玩笑话,肩膀轻轻一耸,又侧过脸,轻轻笑道:“怎么,我不算美丽吗?你将要被我吃掉,化作我的一部分,也就是美丽的一部分了。”
“真好啊,虽然活着的时候并不漂亮,但死了以后,能物尽其用,也算不浪费了……”
她低语着,忽然将双臂伸展到胸前,两手狠狠一握。
指甲扎进掌心里,血液一簌簌滴在地上。腥味蔓延得很快,与此同时增强的,还有洞穴里从未停歇过的疯狂卷刃。
四面八方都是攻击,七惠只能勉强护住头部和心口。她本想直接冲上去擒王,却碍于两人距离在刚才躲闪中拉开。
虎口快要失去知觉,手臂和大腿上早就开了不知多少个口子。她痛得要命,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却必须咬牙忍住。
“你、算、什、么、美、啊!”
她恨恨道:“被剥夺自尊,沦为欲望的奴隶,就叫做美吗!别人看不起你的脸,那就叫他不得不后悔啊!把自己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就算胜利吗?这根本不叫胜利!你在向他们投降!”
“让我变成你的饵食,成为你外貌进化的养料,我就是死也不愿意!”
她话一说完,果然那女鬼勃然大怒起来,飞身过来,十指扣成利爪,朝着少女劈头挥下。
七惠横刀抵住一只手,却未能防住另一边。那只手几乎一小半没入她的小腹,被开膛破肚的疼痛过于剧烈,一瞬间传到四肢百骸,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真蠢。”女鬼舔舔口唇,眼神里是贪婪的亮光,“就是因为不够强,所以挡不住我,所以会死的。如果能速度更快,从侧边闪开,或许能躲过这一击也说不定……”
她活动这么久,也有些累了。略一启唇,那丰润的粉嫩唇瓣却从两侧疯狂张开,中间是尖锐的白牙,朝着七惠咬合过来。
手指还插在少女腹中,另一只手握紧了漆黑的长刀,女鬼根本不担心她躲开。
“就是因为不能往你背后闪,所以才不躲的。”
千钧一发之际,七惠忽然开口。
噗嗤。
这绝非咬碎骨头的声音,亦绝非咀嚼血肉的声音。女鬼愣愣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肚子被一柄利器洞穿。
那东西像是活物一般,在女鬼的身上挥出蛇行般的弯曲刀路,复数的斩击轨迹就如同盘绕着的巨蟒一般,将她绞杀在正中央。
“蛇之呼吸·三之型。”
那刀最后落在女鬼的手腕上,将关节处直接斩开。
“巢绞。”
七惠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喜欢伊黑小芭内的声音。
头部被日轮刀斩开,那鬼也活不了了,只半个头落在地上,恶狠狠地注视着二人。
七惠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手往内襟里伸去,似乎想要摸索出什么东西。
“……假如你能好看些,这男人不会以你受伤为代价,来斩杀我。”
她声音沙哑,既不娇软,也不嘶吼。
像是本音。
“没这回事。这是我们两个人一同商议的方案,能把损耗压到最小。我很弱,所以做了诱饵,吸引你上钩。他虽然不是很强……好吧,比我强,所以找你的破绽,一击毙命。”
“长相如何,从来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
她说了一长串话,伤口又开始作痛。
“跟鬼废什么话。”伊黑靠近过来,“这手能不能拔?”
“可以的。”七惠喘了口气,脸色白得吓人,“直接拔就是了,我肚子上垫了东西,她没伤到要害。”
伊黑有一瞬间的无语,但还是替她把所谓肚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包干粮。
天海七惠前一天在镇里买的干粮。
“……你带在身上干什么?”
“干粮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随身携带的。”少女辩驳,她小腹上留了一片半个指甲盖深浅的伤口,依然疼得让她想掉眼泪。
“再说,要不是我带在身上,也不敢就那么直接撞上去。你真的来得好晚啊,镝丸一早就到了,我的绳子还是它咬开的,你倒好……”
女鬼旁听了半天,才恍然。
刚才并非她抓住了七惠,而是七惠用自己的身体禁锢住了她,让她变成一个一动不动的靶子,方便后来的少年挥刀。
两人兀自说着话,准确来说是七惠自己发牢骚转移注意力。女鬼听着听着,忽然默不作声地掉起眼泪来。
“要是当初、当初,有哪怕一个人,对我温柔一些……”
她视线凝在伊黑身上,显然这温柔是用来形容他的。
七惠在心里抽抽嘴角,心道这也叫温柔吗,又一想毕竟是将死之鬼,不和她计较这么多。
她推推伊黑:“情报。”
这时候该让他上了。
伊黑满脸不耐烦,好在被掩在绷带之下看不大出来。
他走过去,还没开始问询,那女鬼反而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生平。
“我从小就不好看。”她讲得不快不慢,声音和缓,“没有人喜欢我,他们总喜欢和好看的人走在一起,和我在一起,实在太丢脸……。有天夜里,我在镇上卖花,回家迟了,怕给父亲责骂,想绕近路。却在巷子里被人堵住……”
堵住之后做了什么,伊黑和七惠都有推测。
“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坏的遭遇了。他们说,因为我丑,所以应该对他们感恩戴德,因为他们给了我这辈子再也无法体会的愉悦。可是我、我啊,我一点也不觉得愉悦……”
她的泪水越来越多,身体也越发透明。
“我只觉得好恶心。我跑出去,我向来巡逻的村里人求救——他们看见我,那副样子,却笑了。他们说,一定是我主动勾引的,因为我不好看啊,谁会来强迫一个不好看的女人呢?”
“……是啊,谁会强迫一个不好看的女人呢?所以我要变得好看才对,变得好看,他们就会相信我了吧?变得好看,他们就会喜欢我了吧?”
她将眼珠转向七惠:“……你也觉得我好看的,对不对?”
伊黑也跟着看过来。少女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意,连连摆手:“我是觉得你那张皮好看,但这些所作所为,和你的思维逻辑,恕我不敢恭维。”
她一紧张,就开始说客套话。
伊黑收回视线,低声问地上的那颗头:“为什么躲在村里,而不去镇上?”
如果需要女孩,那么镇上的女孩更多。从动机来讲,这女鬼窝在村里,全靠村中人时不时的上供来维持美貌,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因为那位大人说,他说,需要我保存实力。”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丝红晕,“他说,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伊黑轻轻拧眉。
刚才虽说有七惠帮忙,但他也有所察觉,这只女鬼的实力并不算非常强,甚至连身上的鬼气也因此而颇为淡薄。
若说战斗,恐怕派不上大用,但要隐蔽起来,不被人察觉,确实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至于说那位大人……,虽然不能确定女鬼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但整个由鬼组成的群体中,唯一发号施令,用自己的思维行事的,只有无惨一个。
那么无惨留下她,又是打算做什么?
这些问题,女鬼已经不能再回答。洞穴里眨眼间便只剩下伊黑和七惠二人,除了地上湿漉漉的一滩泪痕以外,竟看不出那女鬼存在过的证据。
“打扰一下,伊黑先生。”七惠慢吞吞地开口,“刚才你是从哪里出现的?这周围的石壁我绕了一圈,没有发现出口。”
伊黑没有出声,抬手指了指上方。
“果然吗……”她叹了口气,“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我派了鎹鸦。”
七惠打量了一下他腕间细小的白蛇:“要是镝丸能稍微结实些……,算了。”
语气里颇有些失望。
伊黑猜到她的意思,狠狠剜了少女一眼,安静地到一旁坐下。
洞穴里除了一张休息的软榻,就是一堆毫无作用的金银财宝。七惠将软榻劈开做木柴,生了火起来,将怀里染了血的干粮分成两份。
伊黑头也不回,冷冷道:“不要做我的份。”
他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何况伊黑发自内心地不相信,天海七惠能把那堆馒头烧饼做得好吃。
少女并不因为他的拒绝而失望,反而更加兴致勃□□来。除了脱水保存的主食之外,她还准备了不少其他食材和调料,一件一件摆在手边。
一切准备万全,七惠骤然发现一件事。
她没有刀。
稍作纠结,她又很快想开了。反正都是为了活命,杀鬼是活命,做饭也是活命。随即抽出日轮刀,将猪五花削成薄片。
伊黑看得更加嫌弃,干脆转过脸去,甚至没有问她为何还准备了新鲜肉菜这类东西。
七惠没作声,她正忙着将肉串进木签上去。
不知是不是血统原因,被女鬼用过的木材带着一股浓郁的草木香味,肉片很快从鲜粉转为诱人的油棕,肉汁噼噼啪啪落在火焰上。
眼见火候差不多,七惠稍抹了一点盐。馒头也被烤得金黄,沾了肉油,在小小一间洞穴里卷起一阵香味的热浪。
伊黑翻身起来,气哼哼地坐过去,在七惠笑眯眯的注视下取了一串烤肉。
他才不饿!他只是有点想吃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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