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长明宗内有什么人人都知晓的事,一是师父闻不得芫荽的气味。一年中秋门内设宴,山下请来的厨子不知姚上章有此忌口,往各菜肴中都丢了不少芫荽加以点缀,结果才开宴不久,姚上章一言不发,屏住一口气躲回华通峰辟谷去了,惹得弟子们困惑不已,私下议论出这么个结果。从那以后,每逢过节,姚上章都只是露个面就离去,少了长辈在弟子们都是喜闻乐见,闹得欢了也不必有所顾忌。二则是宗瑜师兄与灵阳师妹那点事,弟子们日日聚在一块修习,想不察觉这二人有异都难。有人说是灵阳师妹一厢情愿,又有人说别看宗瑜明面上正经,私底下也常偷偷与小师妹眉来眼去,可不好说。

    不过这“人人”,似乎得将清晖院里那位深居简出的古怪师姐排除在外。

    风回常在山下历练,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见多了人间风月,进了山门里,宗瑜与灵阳那点暗流涌动一眼明了。少年少女大都碍于羞怯不好将心迹言明,但有些情思是见了人就藏不住的。

    风回无意揣摩姚上章的心思,但姚师叔关着灵阳,无非是想略施惩戒,即便宗瑜的事与她无关,她至少是在眼皮子底下里给他当了帮凶。还有一点,锁着灵阳就不怕宗瑜不回来,他若真就这么跑了那更好,趁早断了灵阳的念想,心无旁骛才能回归正途好好修行。

    总之丢了一颗丹药而已,那灵药搁置在青书阁千百年,早失了药性,不过是当个藏品放在那儿,谁知阴差阳错钓出条大鱼。

    自襄州回来至今已逾一月,别说有见宗瑜回来认罪,就是有关他的半点风声都没听到。灵阳仍被关在夕照台,萧念虽记挂着她却无能为力,好在灵阳向来人缘好,值守的弟子知道她在底下,都会悄悄关照关照。

    只是宗瑜迟迟不归,萧念的耐心快要被磨平了,近日来她总是烦闷不安,往往入定没多久就惊醒,背后一片濡湿,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难耐得很,沐浴后就没了修炼的心思。

    她一直将这郁郁的心绪归于对灵阳的担忧,心头记挂的事悬而未决,要定下心来专心修炼不是易事,其次是她才用了父亲给的注灵丹,功力长进不少,许是还未全然吸收,一时难以适应罢了。

    最高的那道门槛已在父亲的帮助之下跨过了,她在长明宗的修习已然圆满,余下的就是等这一年结束,她离宗归家。

    其实她时时可以回去,然而她偏想等到最后一日。毕竟早已适应了这十年如一日的宗门生活,要她匆忙下山回萧家去,除了不舍,恐怕还存有些对未知的畏惧。虽不愿承认,但她骗不了自己,于是就这么逃避着,即使知道这样对不起父亲的栽培。

    没了玄明经的困扰,萧念发现自己回山后竟无所事事,埋头修炼不成,也无人在一旁陪她说句话,她整日都在给自己找事做,探望过几回灵阳,提起宗瑜,灵阳依旧沉默以对,只同她说些平常话,萧念不好去的太频繁,横竖问不出个所以然,见灵阳一切安好便放心了不少。

    她甚至又去了丛云峰,想问问那日风回未说出口的缘由,可风回偏巧不在,几番犹豫,萧念最终留了字条给他,自己下山去青书阁打发时间。

    本以为经过了宗瑜一事,青书阁该严加把守才对,去了才知其实不然。还未近青书阁就见牧言一人守在外头,萧念远远就瞧见了他,见他垂着头昏昏欲睡,并未发现自己,当即决定打道回府,这青书阁今日不去也罢。

    她转了个弯,沿着山路徐徐往下,走得足够远了才遥遥听见有人在唤她:“师姐留步,来都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萧念止步,回头,牧言一扫颓然的神态,精神奕奕地远远望着她笑。

    越是想避的东西越是避不开。

    姚上章站在书案后,静穆着翻阅手里的古书,萧念在距他五步外就停下,不想上前打扰。饶是隔着老远看不清书名是什么,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玄明经法》。

    她绷紧了脊背,惴惴不安,不明师父此举是何意。待这个冬天过去她便要出师了,倘若师父此时问起她修行的进展,她该怎么回答?她服了丹药走了偏门,师父瞧的出来么?

    她没那个自信在师父面前不动声色瞒天过海,真问起来她必定是全交代了,在长明宗余下的时日不多,师父就是不满也无法再罚她什么,何况……这是萧裕的授意。

    萧念规规矩矩站着,等姚上章问话。

    “你可知我在看什么?”

    虽然知道,萧念仍抬眼扫过姚上章手头的古书,镇定自若答道:“回师父,是玄明经。”

    她还看出来了,师父的手正搁在那最后一页上,若有所思。

    “嗯,”姚上章盯着书里的最后几行字,又问,“这心法多年无人修习,藏在这青书阁中竟丢失了一段,你从不好奇?”

    萧念的心重重跳了两下,没急着回答。

    她本以为这册玄明经法本就有所残缺,在青书阁内的书册一向是被细细看管着的,还能是进了阁后被人为毁坏了?姚上章问她是否好奇,她如何能不好奇?刚拿到这册心法时,她好几个夜里都在对这缺失的最后一段冥思苦想,总担心因为这点缺漏影响了修行,原来这些姚上章都是知道的,师父一直在等她亲自去问吗?

    想到此处,萧念斟酌道:“曾翻到此处时是有不解,心想师父您既没另外交代,应是无妨的,修行之时也不觉有异。莫非师父知晓这后头记载的内容?”

    姚上章的目光由明到暗,他将玄明经合上,合在掌心,略微抬起,使书册蒙上一层淡淡的光,一念之间,一整册的玄明经在他手中消解,化为灰烬,再慢慢消失。

    “师父!”

    这玄明经法已是孤本,又素来无人修习,她那传闻中修至大成的师祖早在百年前与魔道的一场血战中重伤身故了,师父这是昏了头?将这孤本毁了,往后还上哪去找玄明经传人!她就是对此心法烂熟于心,也不敢说能重新抄录出一册一模一样的。

    “玄明心法本就非我长明宗正统,我只后悔没早将它一把火烧了。”姚上章厉色道,“你当初不该选它。”

    萧念抬头,懵懂地对上姚上章苍老阴晦的眼睛,她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失态,她犯错时,他也是对她淡淡的,好似完全不在意。她不懂,师父今日等在青书阁,就是为了告诉她,她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将玄明经摆在她面前?今日这一出究竟有何缘由?

    “往后世间再无玄明心法,你习得很好,如今再知道缺失的这段也无用。待你出宗门后另寻自己的道也无不可。”姚上章背过身去,低声道,“萧家不是唯一的出路。”

    “师父……”

    姚上章合上眼:“回吧。”

    自入长明宗以来,萧念从不违抗师长,可今日她不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她能听见自己陌生颤抖的声音:“为什么?”

    果然不会有答复。

    她头一回觉得青书阁的缕缕书香让她喘不过气,萧念松开不自觉紧握成拳的手,对着姚上章的背影,顺从地道了声:“是。”随后离开。

    牧言守在外,及时替她开了门,她没有即刻就走,而是眼看着他再将门合上,一改亲昵的语气,平静地对他说:“你是天鉴。”

    牧言一顿,回头看她一眼,看穿了她的目的,连忙笑着拒绝:“师姐应当知道规矩,天鉴只算生人,莫要为难我了。命由天定,师姐功力深厚,前途无量,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

    “但愿如此。”萧念冷冷道,她知道这后半句是奉承话,不能当真。

    眼前的小童见她要走,犹豫了会,高声补充道:“师姐何须为他人三言两语发愁,顺从心意就好。”

    阁内传出几声咳嗽,牧言长叹一声,心中感慨,他如此热心,说不定要先她一步踏出长明宗的山门。

    “你当初不该选它。”这句话在萧念心中反复响起,她体会到十几年的努力被一夕否定的失落,这个人还是她最敬重的师长。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难不成她错在一开始就不该进长明宗的山门?

    这个想法太危险,萧念摇了摇头,这个的苦恼一直持续到见到跌跌撞撞奔来清晖院的方起元。

    上回见到这位小师弟还是在去襄州的前一夜,她都快忘了这么一号人,她不知道他找她是有什么急事,但见到他时不由自主地紧张,等着他开口。

    她见他喘了半晌才断断续续说道:“师……师姐,宗瑜师兄,回……回来了!”

    萧念僵了一会,无心去追问方起元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告诉她这个消息,赶忙道:“他在哪?”

    方起元已经缓了下来:“师姐别急,师兄他……瞧着状况不太好,一来便回了松风堂……哎,我说不明白!你去看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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