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走出清晖院不一会就落起雨,一滴滴砸在地上又浅浅晕开,很快将地面打湿。顾念着方起元跟在身后,萧念不好抛下他自己施法飞远了,只好用他跟得上的速度快步跑起来。
许是她太过心急,过松竹道时踏上了一处生满苔藓的石子,险些滑倒,方起元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地搀扶住她,一只手不经意搭上了她的手腕,轻轻一触就松开,对她道了句:“当心。”
萧念心有要事,无暇为这丢人的一瞬作解释,在心里暗骂一句洒扫的弟子偷闲不用心,继续朝着松风堂赶去。
宗瑜的住处房门紧闭,里头没点灯,在外边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快靠近时,萧念再回头已不见方起元踪影,倒是个有眼力见的。
她透过窗往里看一眼,什么也瞧不见,敲门也无人应答,想起来前方起元才说过——宗瑜状况不太好。
他是死里头了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还未还灵阳一个清白,他怎么能死?接着她不再有顾虑,径直破门而入。
进门入眼的不是宗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入鼻腔。
萧念呼吸滞住,这味道让她十分不适,夹杂着微微的热意,她仿佛能在空气中亲触到温热的鲜血。定睛往深处看去,阴暗的隔间有个人影,他坐在暗处,一声不吭,双手在胸腹前动作不停,并不为门外透进的光亮所影响,对她的贸然闯入毫不关心。
他应该更喜欢黑暗,她想。
所以进门后,她贴心地替他带上了门。
“你回了襄州,”她走近他,边思考边说道,“你去做了什么?见了仇家?”
宗瑜将手边的布衣撕成条状,双手并用,一圈圈地往上身缠,看起来很艰难,好在他很有耐心,专心致志,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画面太过血腥,她可能会误以为他正在自己身上细心雕琢。
她隐约看见了他的伤口,从右肩上到左边的腰腹处,应当还没到开膛破肚的程度,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没了痛觉一般的冷静从容。
他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愿,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要他回答自己的问题,委实强人所难,萧念也不强求,搬了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认真观摩,甚至学习了他的包扎手法。
在他系好最后一个结后,萧念要再次开口,却被他抢先,语气出奇的平静:“你见到宗瑾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
萧念有些讶异,原来他是知道的。事已至此,隐瞒已没有必要,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她确实不在乎他会怎么想,于是如实道:“大概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睡着了。”
说完,她终于从他沉闷的脸上看到一丝裂痕,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很快恢复原样,如同在阐述一件外人的事:“也好……解脱了。”
不知在说宗瑾,还是在说自己。
他起身用清水洗手净面,将沾染的血迹洗刷干净,一番收拾后清楚不少,至少像个有生气的活人了。他在来回走动时,萧念也在打量着他,借着微弱的光可见他面色苍白,好在步子稳健,系好衣裳就完全瞧不出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师姐来此就是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既然目的达成了就回去吧,省的惹人误会。”收拾过后他又恢复那副惹人厌的形象,一开口就话里带刺。
“好歹同门一场,何必如此生分?不如你说说是与谁缠斗至此,我不说能替你报仇,往后见了面给他使点绊子也不是不可。”她话里带着半分认真。
那人下手不轻,刀口再深点,回来长明宗的就该是具尸体了。论修为,宗瑜在宗门内是排的上号的,能叫他丢了半条命的必不是一般人。她在山下也遇上过那些个名号响当当的高手,无论是宋舒云还是曲千秋,即便打不过,凭本事脱逃还不是轻而易举。
“同门?”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戏谑地看她一眼,绕过她开门出去。
萧念改了主意,若她在场,一定助那人一臂之力。
门开之时,牧言已然候在外头了,宗瑜收敛了神色,见到他并不意外,互相点头致意后自觉上山,牧言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叫师父等了一月有余,此事不好善了呐。萧念很想跟上,被牧言回头止住,他笑吟吟地瞧了她一眼就走了,声音徐徐传到她耳畔:“师姐才被屏退,想必师父此刻不太想见到你……”
萧念站定,无言。
摆脱了溢满血气的屋子,她的呼吸顿时顺畅起来,无论如何,灵阳总算是能从夕照台底下出来了,不过这于她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人各有命,她想管,管得了吗?
萧念站在原地狠狠地反思一番,关于此事,她做了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做,毕竟没有她,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打着为了灵阳的名字来回跑,到头来却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决定。
她忽然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可笑,遗留了满腹疑惑,她无力再去解,就这样罢,等师父处置过宗瑜,这荒唐事就算结束了,至于结果如何,与她何干?
“师……师姐。”反省之时,后头探出个脑袋,方起元不知何时又绕回来了。
萧念没心思与他相谈,但直觉理应向他道个谢,于是耐着心道:“宗瑜这事多谢你,往后他如何不必再来告知我了,既然进了山门,还是好好修炼为先。”
方起元频频点头,嘴上依旧问道:“师兄他没事了么?我瞧着他回来时便一身是血,不像去处置家里要事,更像是……被人寻仇了?”话语间露出惊恐的神色。
萧念只当他好奇心起,勉强笑笑,安慰道:“他犯了错,自有师父处置,你我知晓太多也无用,不必担忧。”
“原来如此。”方起元看出了她不想多提,转而问,“听闻师姐快要修成归家了,是何时的事?”
萧念从不喜与外人谈论私事,心中不耐,面上却不动声色,敷衍一句:“迟早的事,自然是尽快为好,我另有要事,不与你多谈了,先行一步。”
不等他告辞,她就闪身消失了,方起元愣怔片刻,便也朝练武场而去,恰与她背道而行。
华通峰的积雪终年不化,沉沉覆在峰顶,为本就清冷的大殿多添了一丝凉意。头一次涉足这里是什么时候,宗瑜已经记不清了,但能十分确信是,他比萧念晚一年进宗门。
那时宗瑾还年幼,虽有人在他临行前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但第一回上华通峰拜见师父时,他的心里不是紧张无措,而是始终惦记着家中小妹。师父一眼看出他心不在焉,问他缘由,他支支吾吾应付一通,幸而姚上章并不和他这初入宗门的孩子计较,叫他轻松应付过去。
从那以后他便不喜欢来这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主动请见。这山上的雪太冷太冷,冷到能刺破他自以为无坚不摧的伪装,融入他心里去,那个唯一有点温度的人也受他所累,想来过得不太好。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来不及内疚,只能尽力顺势而为,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该做的事一应落空,该赎的罪半分不少。
他望着峰顶的皑皑白雪,值得庆幸的是,今次大概是最后一回了。
宗瑜迈步进去,看见上座那人闭目端坐着,无声无息间,他压力倍增,幼时那种被人洞悉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时他不必再担惊受怕,遮遮掩掩。
他庄重地走到寝殿中央,屈膝俯首,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随后垂手恭立,沉默着等候发落。只因这声师父,姚上章愿意答应,他也没脸面叫出口。
——
牧言百无聊赖地在外头候着,眼下是夏末,他竟感到一丝微寒。
里边的交谈不知进行了多久,他望着天上日头偏西,暮色苍茫之时,身后才有了动静。
如他猜测的那样,宗瑜如何进去,就是如何出来的,并不缺胳膊少腿,只不过面色依旧不太好看。牧言趁机往里扫一眼,姚上章不在座上,多半歇息去了,看来这一顿审问下来,他比这犯了错的小徒弟还来的疲乏。
宗瑜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一出门就双手捧着腰牌,略一弯腰呈到他面前。这姿势令他不太爽快,牧言后退半步,来不及安抚自己受损的自尊,凝目看去,不解道:“你这是?”
宗瑜低着头,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师父仁厚,未重罚与我,然我心境有变,辜负师门教导,无颜再留长明宗,今日自请离开宗门。还请师兄帮忙,在青书阁名册上划去我的名字。”
牧言不乐意做这事,他很想说些什么,但鉴于今日在青书阁外才惹了姚上章不快,为了不提着行李和宗瑜一块下山,他努力克制着闭口不言。
宗门内向来只有犯了错被逐出去的,还未见师父不计较了,自请离开的。宗瑜心意已决,规劝也是无用,牧言叹口气,遗憾地接过他手里的腰牌,掂量着轻重,目送他下山。
这长明宗,怕要越来越冷清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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