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骧随着自己二叔,跟上前面安府众人的车马,一同回城。他与祁世骆二人并驾。
他的马儿如今也已长成,起伏肌理壮硕身,嘶仰长鸣蹄儿蹬,乌油油鬃毛,锃亮亮鞍鞯,齐整整蹀躞,银闪闪长鞭。他一挥鞭,马儿扬蹄,官道上瞬时响起急急马蹄声。
他个儿高,起在高头大马上便更高。
安如芸心中装着钟家七郎,先前与母亲、表姐行礼时潦草,也早早坐上了车,并未同父亲、祁家旁人碰面。此时闻得马蹄声,微微掀了晃动的车窗帘子朝外瞧。
乍见祁世骧御马行在自己车窗侧,吓了一跳。从前那束手束脚的镣铐感又来!又是这个甚么祁三公子!
祁世骧侧头瞟了一眼,见正是那被一枝杏花骗得投怀送抱的安家女。
安如芸偷窥被撞个正着,忙放下帘子。
祁世骧惊鸿一瞥间,似见着暗昏马车中另一张侧脸,那样白。
安如芸压低声儿道:“珍姐姐,祁三公子对你凶吗?”
祁思珍与自家这个堂兄见面极少,自小被大郑氏叮嘱,莫要惹上他。她与他少数几回碰见,不过是行个礼,哪有甚么好凶的。
祁思珍道:“三哥哥并不凶。”
安如芸一副不信的模样,道:“看他样子很是不好惹呢!”
祁思珍道:“你没事惹他干嘛。倒是你,今日藏哪去了,教我好找!”
安如芸心虚,祁思珍一个藏字原是玩笑,不想一语中地。
她想到自己与钟七郎躲在密林子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不禁耳根子发热,脸也烫起来。好在车里正暗,旁人瞧不出来。她朝另一侧的如莺看一眼,很是心虚,便忽地抬高声儿,道:
“珍姐姐说甚么呢,我怎么可能藏起来!是今日赏花,与同窗走得远了,往林子深处去了。一时迷了路又贪顽。我们许久不见,有好些话儿要说。”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反是刻意,惹得如莺亦朝她看来。
她更心虚,仿佛被人捉了小辫子:“瞧甚么瞧?!”
如莺见这人做贼心虚,不想惯她,朝她微微一笑。
安如芸越发炸毛,怒道:“安如莺!”
祁思珍瞧自家姨母养的这个表妹,性子浮躁沉不住气,不懂遮掩也便罢了,非得往人家套里撞。
她并不是很看得上。但她更不喜欢那安如莺,道:
“好啦,整个官道都是芸妹妹你一人的声儿!你比今日说书先生还要强些。你再这般,姨母今晚准要寻了你,找你好生说话呢。”
安如芸的确担心她母亲晚上寻她问话。她固然可以用同样的话对付一番,但若是母亲去寻人对质,岂不是要拆穿。她闭上嘴独自一人陷入天人交战。
祁世骧方才也听到安如芸那一连串假话,心中嗤笑,好个与同窗迷路又贪顽。那林子密,可不正是耍顽的好去处?再听她呼一声“安如莺”,想是马车中坐的第三人。
此时众人车马已过城门,他实不耐听这些小姐们琐碎,驱马前行。
宁源同三年前无甚大变,商铺林立,灯火辉煌,小小县城,街通衢阔。他骑马轻驰,应是良马识途,一人一马竟也到了宁源县衙前。
大郑氏因是妾室,不便出席宋老太傅寿宴,便与公府众家仆带了行礼先回安府。此时,公府家仆正在衙前廊下提灯相侯。见暗夜灯火处,一人催马飞驰而来,他们便认出是自家三公子。
众人齐齐下了台阶行礼,一人接过马缰,牵了马儿,另一小厮迎上前去,提灯为他领路,道:“公子,您一人先回了?”
“二叔他们在后头。”
他一边说,一边随着小厮进了府门。
安府上下这几日被小郑氏反复叮嘱,贵客上门,需得小心伺候,谨慎行事,莫要出了纰漏。众人夹着尾巴,走路猫儿一般,丫头婆子也不敢大声顽笑了。
祁世骧闻得浓郁花香,穿过庭廊,夜间寂寂,竟无旁的声响,显得宅子空荡。安家好似又大了一些。他的客院更疏朗,里外灯烛如昼。
他今日赶了路,又在宴席耗到晚间,身心皆疲,好生沐了浴,人才缓过来些。他方躺下,就觉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弥漫开来。淡雅中夹带着一丝甜香。
祁世骧有些无力。
他从前讨厌他们家的熏香刺鼻,后来换得那熏香……他跟着韦宝琛出入秦楼楚馆,见得风月光景,闻得花柳密事,亦知许多熏香旁的作用。他总疑心当初自己在安府用的香有异。
这回倒好,干脆弄这么个娘们唧唧的熏香?这些小门户人家是有多不着调?此香虽不难闻,但最辱他一身大好男儿气。他又不是韦宝琛,满身蹭的娘们香浑然不在意!
好在这回,是他此生来的最后一遭,日后誓死不来。这般胡思乱想着,便也一头栽进黑甜乡。
如莺方进院子,方嬷嬷便已出来,道:“莺姐儿总算回来了!”
阿碧忙道:“嬷嬷放心,我一整日都跟着小姐,把小姐看护得好好的。”
“知你是个好的。”
方嬷嬷带出笑来,夸阿碧一句,提着的心也落下来。她只担心那小郑氏出甚么幺蛾子,坑了如莺。虽说宋老太傅宴上,她没那个胆子。但关心则乱。总也要忍不住多想些。
三人进屋,虞氏坐在榻上正落子。
如莺略礼,喊声“母亲”便快步过去,倚到塌边。
虞氏看着棋盘,略抬头,道:“回来了。”
“嗯。”如莺看那棋局,黑白两子正对峙,势均力敌,脚边“喵呜——喵呜——”小狸奴便缠上来。如今它也不是小狸奴了,是只大狸奴。
院子里有了小厨房,伙食银钱并不走公,都是虞氏自己贴的银钱。羹汤菜肴、糕点果品将原先水准抛得老远,众人嘴巴早已养刁,便是狸奴,也一身皮毛养得油光水滑。
如莺挠它下巴,揉它圆绒绒脑袋,同虞氏说些宴席间的见闻。
方嬷嬷也在一旁听着,道:“这样说来,宋太傅的孙女也是要一道回京的。”
“宋学姊是这样说的。”
“莺姐儿觉得你那宋学姊如何?”
如莺不禁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宋学姊酷爱读书,很是有学问的。”
方嬷嬷笑道:“我们莺姐儿也不差。”
宋太傅起复回京,这等朝廷大事,方嬷嬷一介后宅老妇,也并不在意。她在意宋姈宜回不回京么?也并不是。
宋姈宜与如莺原是同窗。她有得力祖父,一朝回到京城,她的姻缘便也不会再差。她的莺姐儿呢?
她见着如莺歇下,阖上房门,进了虞氏房间。
“小姐对小小姐的日后可有甚么打算?”
“人算不如天算。再如何打算,也算不过天去。”
方嬷嬷当初不愿虞氏终身不嫁,在虞氏姻缘上苦心相劝,自责悔恨至今。如莺的亲事,她再不插手,但也着实犯愁。
方嬷嬷其实不必愁,小郑氏早将如莺的姻缘安排得好好的。
她与钟家夫人有往来,也合伙做些买卖。在账面上让了一分利给钟家夫人,将如莺卖给了钟家。
钟家夫人手里一堆庶子,七郎将她哄得顺心,她也不亏待七郎。这安家在宁源算得好人家,有银钱有人脉,京城公府的高枝儿也攀得上。这样人家不得宠的嫡女,配她家的庶子,不亏。
小郑氏心里装着这事,一边等着钟家夫人的消息,一边想着自己宝贝女儿安如芸的事,她还得寻了空找她来仔细问问。
事儿这般多。祁尚儒一行到了府上,各处她都要安排,听管事们回禀,这些事且暂搁一边。谁承想两日后安家就收到了岑家的一封拜帖。小郑氏急得忙寻了安如芸来问:
“那日宴席你究竟去了哪?”
安如芸等了两日,见母亲没问宴席的事,悄悄松了一口气。原以为这事过去了,结果母亲又来追问。她将钟七郎的叮嘱记得清楚,梗着脖子道:“我与同窗赏花、说话,走得太远。回来时迷了路。”
“迷了路迷那大半日?”
安如芸对着自己母亲追问,想到与钟七郎腻在林间大半日,做得那些事,难免露了马脚。她眼神闪烁,脸儿通红,支支吾吾道:“也没有大半日。后来,后来天有些暗才迷了路……”
小郑氏哪有不明白。她也是这般年纪过来的。自家女儿必是看上了那知州公子。
当初她对安庆林朝思暮想,父亲不允,逼问她时,她就是这般模样。她缓了声道:“你同娘说实话,那日是不是并未与同窗一处,是与……”
“娘!”
安如芸尖叫一声,吓了呆若木鸡。
小郑氏也被自家女儿这模样吓住,怎地这般经不住问。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哪有半点当初自己执意要嫁给安庆林,忤逆父母的样子。她还想问问她,那岑家公子为人如何,二人说了些甚么……
安如芸面色惨白,以为她与钟七郎之事泄露,如何不失态。
小郑氏只得作罢,道:“算了,你下去吧。慌甚么慌。你是我女儿,我还能不为你考虑周全。你这桩事做得不算错。明日知州夫人要来我们家拜访,挑了好看的衣裳首饰出来,让珍姐儿帮你瞧着些。”
安如芸闻言如蒙大赦。
小郑氏又急急遣了人去钟家。那钟夫人回话:万事俱备,只听好姐姐一声招呼。小郑氏也拿出买卖人的爽利:明日来。
当晚安府正院房中,小郑氏拿着岑夫人写给她的拜帖,双目绽光:“林哥,安老爷,我们芸姐儿的好姻缘来了!”
安庆林微诧,道:“芸姐儿?”
小郑氏抚一抚鬓发,春风满面:“太傅宴席那日,知州夫人见着我很是热络,不住打听咱们芸姐儿。你是不知,那时咱们宁源的夫人们瞧我那是甚么眼神,恨不能将我脸上盯出个两个洞来!”
小郑氏现下想起那日众人对她又妒又恨的眼神,仍觉畅快淋漓。
“你是说岑夫人看上了咱们芸姐儿!”安庆林总觉得自己长女应比次女先定下,此时真的吃惊了。
他忽地自官帽椅上站起身来,道:“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瞧瞧,这拜帖,再真不过!那日宴席,芸姐儿与那岑家公子二人不知怎地……知州夫人道是芸姐儿给她带了路,一个劲儿热络相询,问了我许多芸姐儿的事,对姐儿满口赞誉。临走之时还道要来拜访我。这不就来了吗?”
安庆林来回走步,不住道:“好!好!这门亲事结得!岑知州这回定要跟着太傅回京的!”
“安老爷,我知道!那日席上都听说了。”
二人畅想许多飞黄腾达场面,一时“安老爷”、“郑夫人”相互恭维。直到上床歇下了,安老爷才想起他长女的事,不由问了一嘴:“莺姐儿今日没事吧?”
小郑氏也是高兴太过,将这事忘了提上一提:“哎呀,你瞧我这记性。莺姐儿好似瞧上了钟家七郎。我这头不便插手,不过明日钟家夫人登门,我倒可先代为接待一番。”
安庆林皱了眉头。他不喜钟家。他自己是个读书人,那钟家钟大人是卫所的一个小旗,出身粗野不说,家里纳许多妾室,乌泱泱一家人。
莺姐儿那般品貌,怎能看上钟家七郎!
小郑氏见安庆林面色不愉,心下乐开了花,道:“我也不甚清楚他们是如何瞧对了眼。只钟夫人心里眼里对莺姐儿好似很满意。那钟家七郎听说为人很是聪颖。”
安庆林忍着怒气,道:“这事先压一压,等祁大人一行回京再说!”
安老爷高兴了一整日,临睡前叫这件小事败了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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