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卞城王时,应无尘也有些心惊,因为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对方竟然苍老了这么多。脸上胡子拉碴的一大把,也都还没来得及打理,就那样凌乱的生长着,配上那一身白色的孝服,整个人看起来颓废的不行。

    从进门到灵堂,应无尘留意了一下这里的情形——吹拉弹唱一条龙的“服务人员”,已经静立在旁做好了准备。尤其是负责哭丧的人,看样子情绪都已经铺垫到位,一切就等着从城隍司取回毕焕的尸体,然后下葬开哭了。

    如果放在普通人家,其实根本就要不得这么麻烦。因为大家本身都是灵体,死了就相当于魂飞魄散,哪里还用得着准备身后事。

    可毕焕不同,因为他爹卞城王是有实体的鬼神,他妈赵氏身上又带有龙族血脉,灵体自然也与众不同,所以毕焕才能留下一个凉透了的灵体,也自然需要这样一场白事来安葬。

    说实话,应无尘从来没觉得,毕焕的死会对卞城王造成如此大的心灵创伤,以至于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因为纵观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城隍司这边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毕焕的哥哥毕开、母亲赵氏,还有父亲卞城王,都没有现身过。

    一次都没有。

    包括仵作查到了毕焕身上的隐藏伤口。这件事城隍司的胥吏们,上上下下的几乎全都知道了,没理由卞城王不知道,可卞城王府里还是一点动静没有,甚至连差遣下人问一问这种事情,都没有过。

    就像死的人,跟他们一家无关似的。

    不过看此时卞城王仿佛是被人抽掉了脊梁一样的神情,应无尘觉得,也许事情并不仅仅只有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

    应无尘和刘大有来到卞城王面前,却发现对方双目无神的靠坐在椅子上,一点反应没有。

    对此,仆役给出的解释是:“家主人忧思过度,现下神智不是很清明,客人问话之时在言语上多注意一二。”

    刘大有听完,就在一旁拍起了马屁:“大悲无泪,丧子之痛该是如此。”

    应无尘也附和的点了点头,不过心里却很不以为意——即便是卞城王觉得,他把毕焕送出城这一行为,直接导致了其遇害身亡,所以心中悔恨不已,那也显得过于牵强。

    至少应无尘就不是很认可。

    而且就算是卞城王是真的悲哀于儿子的死,那他见到自己和刘大有联袂而来,肯定能判断案情有了最新进展,不说要为毕焕报仇的话,至少也应该生出一些为其瞑目的心思吧?

    可事实上,卞城王连问都没问一句,这就十分费解了。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可一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应无尘也就无暇他顾了。跟身旁的刘大有交换了一下眼神,应无尘就迈步上前,叫醒了神游天外的卞城王:“六殿下,关于毕焕遇害一案,有些事情需要和您确认。”

    卞城王就像是一个生了锈的机械设备,反应迟缓的抬起头说道:“什么事?”

    听着对方低沉的声音,应无尘心头一跳,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一个曾经失恋的大学同学,当初对方也是这样一种“坏掉了”的状态······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随即也让应无尘的思绪逐渐发散开来,连带着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隔壁公司请了个老中医义诊,因为是免费的,所以他也去凑了热闹。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具体的事情经过也已经结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学会了一个名词,叫“情志伤脾胃”。意思是说,大脑因为思虑过度,导致神经系统功能失调,消化液分泌减少。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人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应该是沙哑的。

    可卞城王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虚弱且不圆润,但实际上却跟沙哑一点边儿都不沾。所以基于此等情况,应无尘完全有理由怀疑,对方是在装腔作势。

    虽然这个结论听起来极其不合理、甚至是有些荒诞,但他觉得这是目前最靠谱的猜测了。

    为此,应无尘决定亲自验证一番。

    于是他收起回忆,隐藏好情绪便再次发问道:“六殿下,请问七月十六日丑时,您在哪里?”这个时间是仵作推断出,毕焕遇害的大致时间。

    “在...”卞城王用力的回想了一下,然后又纠结了半天,这才伴随着咳嗽声缓缓开口道:“在为毕焕...奔走开脱。”

    哦?

    应无尘没料到对方这次会如此坦诚,明明之前在天然居的时候,他还一力辩解说毕焕通情达理,定然不会行此悖逆之事云云。

    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但应无尘却也没有过多理会,而是等卞城王不再咳嗽了才继而问道:“也就是说,六殿下彼时已经知晓,毕焕安排林天宝投毒一事?”

    “对,当晚从天然居回来,我就把他叫到书房询问此事,毕焕起先支支吾吾的,最终还是承认了。”

    “既知如此,你还是选择了罔顾酆都城的森严律法,私自放毕焕出城!”

    应无尘的情绪很激动,看的旁边刘大有惊出一身冷汗,心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跟六殿下这么说话,连敬称都不用了?

    而且这酆都城里,谁家还没点龌龊苟且之事,这才哪到哪,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虽说刘大有对于看别人撕逼这种事情乐意之至,但鉴于这俩人吵架最容易出事的还是自己,所以他选择拉开应无尘,然后代替对方开始询问:“六殿下即已知晓毕二公子身负罪孽,仍旧选择送他出城?”

    “是啊,毕竟血浓于水。”卞城王目光呆滞的看了看应无尘,然后羞愧的低下头,并且用力的提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是本官家教不严,致使毕焕犯下滔天之祸。因为事涉天庭、灵山,所以怕城主按律严惩,以儆效尤。

    所以才趁着盂兰盆节宴会期间,守城人员松懈之时,将毕焕送出城去,最终却害的他命丧歹人之手。经此一事,本官也知罪孽深重,上对不起城主的栽培和信任,下对不起父子亲情。

    所以,本官勒令全府上下一干人等,在城隍司查案期间,不得登门滋扰,一切全按律法处理。等着此间事了,本官也自当······”

    哦吼?

    应无尘很快就捕捉到了一段关键的陈词,然后分析起来。至于卞城王后面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他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忽略。

    其实从刚刚的突然间情绪激动,到此时的完全冷静,全都就是应无尘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让刘大有上前问话,他好留在后方观察。

    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刘大有这货,愣是装出一副看不懂其中深意的样子,缩在后面不出来。给应无尘逼得没办法了,才装作情绪失控。

    不过好在此时刘大有已经停止摸鱼,开始了认真工作,应无尘也得空分析起场中的情况。

    如果说卞城王此时的状态,完全是因为忧思过度所导致的,那他应该是刘大有问什么答什么才对,最多解释一下前因后果,绝对讲不出如此长的一大串话。

    尤其是,在发现了自己情绪异常之后,他还特意提及了,这两天没派人去城隍司催问案情进度的事儿。

    这就很诡异了好么。

    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失魂落魄的人要么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要么就是思路阻塞反应迟缓。而分别对于的表征就是别人问什么都不吭声,或是问什么说什么。

    从卞城王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属于第二种。可无论属于哪一种,他都不应该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一长串的话,不仅回应了自己关于他是否遵守城中律法的事情,还顺带着解释了为什么没去城隍司。

    至此,应无尘觉得自己离事件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于是他越过刘大有,直接询问道:“那我再问问六殿下,毕焕遇害的地方在桃止山,距离东城门最近;而他的目的地是罗浮山,走南城门最方便;但事实上,他却是从西城门出城的,这是为什么?”

    其实这才是他和刘大有两人,此次登门的真实目的。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俩蹲班房里查卷宗记录,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当初守城士兵报上来的出入记录,全都放在了一起,所有才没人留意这件事,只知道毕焕在城外遇害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出城的路线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

    而应无尘能在判官司的卷宗里发现这件事,也是因为察查司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各处城门的出入记录进行了分类存放。

    当然,这还要归功于察查司判官,听取了他关于卷宗归档和校验的意见。

    否则原先全都是囫囵的放在一起,毫无章法可言。尤其是出入记录这东西,要不是为了统计城中人口多寡,以便分流人口到其他地方,根本就不会存在。

    而统计人口,只不过需要一个总体的数字,谁还在乎哪个城门的人流量多少?

    不过没人在意并不代表应无尘不在意,毕竟他身后还背着一群商人的发财野望呢,他怎么可能不考虑流量对于生意的影响。

    只是没想到,当初闲着无聊跟察查司判官吹下的牛皮,竟然结出了这样的硕果。

    因为这四座城门的讲究,可大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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