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太后跟前的大长秋应诺,皇帝抿唇,示意宦者通报。
那宦者战战兢兢,全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巧合:“太后,陛下……陛下来给您问安了。”
里头的怒声一歇。
“盈儿来了。”吕雉有些讶异,闭上眼,眼底充斥着幽冷,久久不能散去。
她以毫不掩饰的狠厉,再次对大长秋道:“还有,剃光头发,让她连以发覆面的机会都没有!你即刻去处置戚氏,眼珠舌头剁碎了喂狗。哀家不想在永巷看见她。”
继而放温了嗓音:“伉儿也在?快进来。”
“母后。”刘盈慢步而来,语气有些艰涩。
若不是樊伉在身边相陪,他连进殿的勇气也没有了,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戚氏如何惹了您生怒,竟要施加此等刑罚?”
这一轮酷刑下来,还能称之为人吗。血肉模糊的一团扔进茅厕,光是想象,他的手脚都冰凉起来:“您不若给她一个痛快……如此,实在有损母后的声名,让朝臣与怎么看待。儿臣实在不愿母后受尽人言……”
吕雉转过头,慢慢看向长子。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皇帝这话,是在指责我残暴酷戾,不配为大汉的太后?”
这话一出,大长秋心知不好。
太后这是在气头上,尚未冷静下来,听闻陛下这话,怎么还忍得住?!
她不禁变得焦急,想要解释前因后果,吕雉眼神冰冷,制止了她:“你们都退下吧。”
樊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眼见天底下尊贵的母子即将爆发争吵,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何入宫就职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此时此刻,对张不疑的羡慕到达巅峰,他鼓起勇气想说什么,吕雉淡淡的目光瞥过了他。
被太后姨母的眼神一扫,樊侍中咽咽口水,低着头退下了。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刘盈冰凉的手脚慢慢恢复知觉,不住摇头,艰涩地解释道,“只是此等刑罚见所未见,实在有违人伦,您为何……”
“哀家为何偏要如此?”吕雉只觉积攒的失望与怒意“轰”一声爆发。
她厉声说:“刘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偏要羞辱戚氏那贱人,叫她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和赵怀王地底作伴去,而你,当今的大汉皇帝,是要帮母后还是帮外人?!”
她在他眼中,就是毫无缘由地施加酷刑,以折磨敌人为乐的母亲吗?
刘盈陷入了怔愣。
他的手紧了又松,悲哀道:“儿臣不孝。儿臣愿为母后处置戚氏……”
吕雉打断了他:“是砍去手脚,扔去茅厕的那种处置么?”
刘盈沉默下来。
长信宫前殿一片冷寂。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皇帝几乎化成了石雕,吕雉冷冷看他一眼,扬声对外头道:“别磨蹭了,即刻前去永巷。办得好有赏,也让你们的陛下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
刘盈呼吸急促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就在此时,樊侍中怯怯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后,梁王殿下回宫了。”
他们这些被赶去外头的人,犹如狂风吹过的杂草,听着里边的动静都快哭了。
还是大长秋反应快,心知这对母子倔劲儿上来,之间插不进任何人,唯有梁王殿下可以缓和一二、不,是完全缓和。只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将太后处置戚氏的缘由向大王隐瞒。
于是她遣人快马加鞭地赶去上林苑,希望大王能够早些得知消息。
算算时辰,报信人应当跑完了一趟,梁王殿下或是在回宫路上,或是刚刚出发,不过这不要紧,让樊侍中先发制人,就说梁王殿下已然回宫了。
小小的欺君要不了命。
“……”吕雉扭过头,掩饰住自己的眼热。
她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听到梁王两个字,仿佛冰寒彻骨的心脏暖了起来。
从前楚汉争霸的时候,彭城一战,汉军陷入项羽的包围圈。听闻刘乐刘盈被逃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她疯了一样地回头找,从逃出生天变为自投罗网,与太上皇做了伴。
夏侯婴救了两姐弟,她感激得恨不能给他磕头,又有谁记得楚营多出一个嚎哭的母亲?
盈儿永远不知道。
时光流转,她的心早已变冷了,变硬了。
她渴望权力,渴望主宰别人的命运,回首蓦然发觉,盈儿对父皇的敬多过对她。
真是笑话。
她深深看了刘盈一眼,懒得再说什么,语气温柔下来:“越儿这是和张侍中回来了?”
刘盈握起了手,紧绷的、喘不上气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
樊伉哼哧片刻,用求生的目光望向大长秋,大长秋恭敬垂头:“是,回宫了,约莫半个时辰会到。”
吕雉顿了顿:“……”
完了,接下来将要迎接太后与陛下的双重暴怒,樊伉暗自流了一箩筐眼泪,心道我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通报的宦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眼底光芒大盛:“大王,大王……”
刘越就这么突然地出现,身后跟着满面薄汗的张不疑。
从上林苑到长乐宫,就是京郊与城中心的距离,可见梁王殿下赶得有多急,刘越只觉车架颠得慌,被腰带勒出的小肚子都不见了。
他发誓天不再坐马车,造纸就让指定的天才负责人负责。张侍中举一反,居然领悟出了另外两种造纸的原材料,堪称不点即透,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刘越停下脚步,胖手掏出布巾擦了擦汗,又仔细放了回去。
他让张不疑在外等着,屏气凝息,脸蛋不由自主瘪了下去,怎么又是因为戚夫人?
皇兄竟也学会了听墙角,听去有关人彘的机密。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母后气坏身体,也不能让皇兄吓到自己。如果今天没有出门就好了,对戚夫人的处置,就该由他提出来,他发过誓,不让母后背负议论之言,同样,母后和皇兄之间不该出现隔阂。
可是误会已经产生了怎么办?
“……”刘越沉思片刻,好办。
他取下腰间小剑,蹬蹬蹬地挪进前殿,思考是一剑刺死戚氏,还是五六七八剑把她做成人彘,让误会迎刃而解——那厢,终于见到梁王的皇太后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很快,察觉到了刘越的小心思。
实在是梁王殿下举着的迷你斩白蛇剑,还有凶狠的杀气太过显眼,她一怔,顿觉不妙。
往日幼子因为韩信之事为她分忧,还有周昌面前以身代母的场景历历在目,越儿不会是要替她出气,亲自去永巷见一见戚氏吧。
吕雉觉得这样不行。
越儿年纪小,如何能够听得诅咒,或是沾上戚氏那贱人的晦气,重蹈赵怀王投河所受的惊吓?!
一时间,她竟也想通了。
被怒意裹挟因而紧闭、不愿同长子解释的心闸一松,她和声对皇帝道:“盈儿觉得戚氏罪不至此,不如你去听一听她的话。就让御史大夫陪着你,最后如何处置,都由你来裁决。”
听闻这话,长信宫的宫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原本注视着幼弟,有从石雕恢复软化趋势的刘盈闻言,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颇为讷讷,最终鼻尖一酸,觉得方才的自己实在不该:“母后……”
刘越有些呆。
他刚想要开口,就被母后截了胡。
梁王殿下揣着小剑,左望望右望望,他匆匆回宫,只为进行五六七八剑的人彘计划呢?
没了??
正上衙的御史大夫周昌获得了一道奇怪的嘱托,而不是诏令。
是长信宫太后的口书,说他若有得空,不如陪伴陛下去一趟永巷,看一看戚氏。
戚氏……戚夫人。
按理说,戚夫人已被罚至舂米,难不成还有后续?
太后殷殷口书,臣子哪能推脱。周昌察觉到里头的非同寻常,沉吟一瞬,将晌午的工作逐条安排下去,继而站起身:“进宫。”
周昌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帝的车辇早已在狭长的入口等候。
“御史大夫不必多礼。”刘盈语气有些沉,见到周昌,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辛苦与朕一道同去,瞧一瞧……庶人戚氏。”
永巷早就戒严,并没有不长眼的宫人或是罪宦撞上来。
御驾渐行渐近,终于来到戚夫人舂米之处,入耳便是一道凄声的叫喊:“吕雉,你不得好死,先帝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娶了你这个毒妇!梁王恣睢,必然活不过成年,等着吧,等着我的如意来接你,然后把你剥皮拆骨,跪在他面前忏悔!”
周昌面色骤变,刘盈僵硬地望去,俊秀面容蒙上了一层灰。
他捏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霎那间,无尽的痛楚漫上心扉。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凄厉的诅咒越发过分,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境地,皇帝站在原处,成了一座寂静的塑像。
不等周昌开口,刘盈颤抖着,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按母后所言,处置了她。抹去朝野所有的议论,从此再没有戚氏此人,还请御史大夫……帮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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