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寒凉的气息顺着地面渗进脚底。
尹老师,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尹簌目光淡漠,礼貌又客气地回道,“好久不见。”
“等车?”周怀岸轻笑一声,“这个点,公交估计要等上一两个小时了。”
尹簌心里一跳,拿出手机,屏幕上方亮着极窄的红色格子。如果真如他所言,她手机电量压根撑不到公交车来。
周怀岸撇头看她,“需要捎你一程吗?”
这话太过熟悉,尹簌差点本能地作出熟悉的回应,可眼下情况已然不同。
尹簌抬头看他一眼,没出声。
周怀岸也并不等她,干净利落地拉下面罩,打开电门,挂入空档,握住车把手,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耳边的轰鸣声再次响起——
“等一下……需要。”
她并不想耗在这荒郊野外。
摩托车霎时停下来。
周怀岸扭头看她,单薄的西装外套和七分裤,笔直纤长的腿走起路来看着却有些不利索。
尹簌并不扭捏,踩着脚踏板,直接攀着车身坐上去,双手握住身后的抓手,小声说道,“我好了。”
后面一阵清香钻进鼻尖,与机车上的味道格格不入,周怀岸重新启动,摩托车咻一声冲出了地面。
耳边的风呜呜地吹着,尹簌没有头盔,外套也不抗风,只能低头蜷曲着躲在他的背后。
攫取一点温暖。
等等!……头盔……
尹簌试图出声,喊他名字,他却没反应。
大概是风声太大,盖住了她的声音。
尹簌扯了扯他后背的衣服,周怀岸微微侧过来,声音清沉,“有事?”
“我没戴头盔。”为了方便交流,她探出脑袋,伸手指了指自己毫无遮挡的脑袋。
观后镜上,尹簌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半期许半无措地望着他。
周怀岸反问道,“这只有一个头盔,我的让给你?”
尹簌摇头,“万一被交警罚下怎么办?”
周怀岸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扣分,罚款。”
尹簌扯了扯嘴角,犹豫两秒,决定还是闭上嘴巴,把脑袋缩回来。
骑了一阵空旷的道路,零星灯火亮在眼前。
周怀岸停下车,摘下头盔,只撂下一句话,“在这等着。”
尹簌懵懵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挺拔的身姿斜入一条小巷子里,也没有张口。
只好守着他的摩托车。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周怀岸才出来。
手上拿着一个粉色的头盔,随意地扔给她。
除了头盔,掌心里还贴着一圈热乎乎的东西。移开一看,是张梅干菜扣肉饼。
尹簌抬头讶异地看他一眼。
周怀岸瞥过去,轻蔑地笑了一声,“别吐我车上,我这车你可赔不起。”
尹簌之前的确差点吐在了他车上,不过不是摩托车,是辆黑色的宝马。她早上没吃饭,坐在后座,胃里一阵翻滚。
最后主动下车蹲在垃圾桶边吐了。
尹簌没回话,只是把头盔放在车上,小口小口地吃起饼来。
周怀岸并不看她,斜斜地倚在车身上。摸出一根烟,点燃后叼在嘴上,烟头一点红亮。
烟味在微凉的夜里弥漫开来。
尹簌蹙起眉头。
黑夜是寂静的、空旷的,熟悉的气味轻易就能勾出埋藏的记忆。
高考后的暑假漫长又炎热,她和唐昕住一起,找了份家教老师的工作,地址是花漾小区。
那栋大楼高高地直入云天,而前台像是拦路虎一样,冷漠地把她拒之门外。
因为她没有门禁卡。
无奈之下她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吴蓓蓓的家长。
闷热的夏季,卧在枝头的蝉一遍遍撕心裂肺地喊着,仔细听,似乎是在说,“热死了,热死了。”
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音不和谐地闯入进来。尹簌抬眼,隔着透明的玻璃,看见前台跟谁说着话。
她微微讶异。
那前台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眼镜后的眼神柔和无比,嘴角就快咧到耳根了。
尹簌瞠目结舌,淡淡地挪开视线,蓦然瞥见玻璃上的倒影正对着她,那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向了她。
他身上穿着宽大的t恤短裤,毛茸茸的头发上还沥着水滴,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挺括的肩膀上。
无声对视了眼。
尹簌往两边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看自己。
紧闭着的门立马开了,那前台赔笑,“小姑娘,你刚刚也没跟我说明白,原来你是吴先生家里的亲戚啊,真不好意思。”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得很。”
前台拉着她的手腕进来,热情地仿佛跟刚刚把她晾在门外的不是一个人。
尹簌把眼神转向面前的男生,他手插着兜,散漫的眼神随意地扫过她,“走吧,蓓蓓等你很久了。”
哦……嗯?
大概这是吴蓓蓓的哥哥?
尹簌懵懵地跟着他上电梯。
“你叫什么?”
“……尹簌。”
“尹老师,刚刚你也看见了,说是亲戚,是为了方便你进出,下次前台就不会把你拦在门外了,别露馅。”
“不然要是我不在,你就上不来了。”那男生笑了一声,手上转悠着钥匙,语气闲闲,“毕竟吴蓓蓓是肯定不会给你开门的,她巴不得你进不来。”
进屋后,男生给她拿了双一次性拖鞋,捞起沙发上的毛巾擦头发,冲楼上喊了一嗓子,似乎有些不耐,“吴蓓蓓,你老师到了,下来上课。”
吴蓓蓓是个鬼马女生,脑子里有转不完的鬼主意。不是动这个东西,就是不停地问她课程以外的问题时,诸如天上的星星会不会发光、地上的蚂蚁能活多久、青蛙到底有几条腿。
似乎不能认真地听她说完一句话。
尹簌被问地头疼,面色严肃起来,“蓓蓓,我们上课期间,不问跟课堂无关的问题,行么?”
吴蓓蓓没吱声,嘴撅起来。
尹簌退让一步,“这样,等我们上完两个小时的课,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想跟我聊的,我都尽量回答你。”
吴蓓蓓眼睛转了转,“什么问题都能问吗?”
“……可以。”尹簌心里隐隐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吴蓓蓓倒是说话算数,两个小时下来没怎么闹腾,但是心思也全然没放在课程上。往往抛出一个刚讲过的问题,吴蓓蓓只会摊开手,不假思索地开口,“老师,我不会。”
“蓓蓓,我们先思考一下,说说你的想法就行。”
吴蓓蓓手支着下巴,脑袋转了几圈,“老师,我真不会,这太难了。”
她那天真无邪的面庞,让尹簌几度语塞。
后来她尝试过各种方法,都没有效果。她的家教课一天一天这么上着,两个小时倒变成了她和吴蓓蓓的双重煎熬。
周六休息一天,她不用去令人头疼的花漾小区,早晨唐昕又起不来,她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去游湖。
她正惬意自得地骑着车,畅享着未来的大学生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喇叭声,跟前凭空又出现一辆自行车。
道路本就窄,她心里一慌,手一抖,自行车立马失去了方向。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砸向地面,自行车的辐条咕噜噜地转着圈,湖面的鸟儿拍打着翅膀飞向天际。
旁边一道慌乱的声音,“坏了,闯祸了。”
是很熟悉的嗓音,随后又是焦急的一喊,“怀岸哥——你快来呀。”
尹簌抬头,正好碰见吴蓓蓓那张无辜的脸。
她扶着自行车,吐了下舌头,把喇叭藏在后面,怯怯地望着自己,“尹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骑过来,就是想吓唬一下你,跟你打个招呼,没想到……”
清晰的痛感随之袭来,低头一看,膝盖处砸到路上的鹅软石,牛仔裤磨损得厉害,深蓝色的裤子隐隐约约泛白。
尹簌轻吸一口气,忍着疼痛站起来,淡淡地说道,“没事。”
周怀岸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弯下腰查看她的伤口,收起来一贯轻佻的表情,皱着眉,抬眼望着她,“能走吗?”
尹簌镇定地点了点头,“可以。”
她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尘,目光扫到地上的自行车,弯腰想去扶起来,周怀岸比她动作更快。
“吴蓓蓓,去扶一下你尹老师。”
勉强拖着腿走到附近的卫生间一看,小腿上已经出现多出淤青,膝盖处擦破了皮,受伤处血渍暂时凝固住了。
尹簌抽了张纸巾擦拭血迹。
叩门声响起。
掀开门缝,周怀岸目光往下瞥了她一眼,把一个袋子递过去,“流血的地方用碘伏消毒,淤青处喷一下白药喷雾剂。二十四小时后再用红花油擦。”
尹簌愣怔了下,才伸手接过,“谢谢。”
周怀岸手还扶着门,并没有想走的意思,“尹老师,吴蓓蓓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我知道,没事,你带她回去吧,哦对了,明天我可能没法上课了,麻烦你帮我跟吴蓓蓓爸妈请个假。”
周怀岸抬眸打量着她的表情,意味分明地笑了一声,“尹老师是想辞职吗?”
尹簌眼神一亮,顺着他的话茬答道,“可能吧。”
周怀岸盯了她几秒,没再说什么。
尹簌回到卫生间继续处理伤口,给唐昕发了条信息,却迟迟收不到回复。
算了,勉强自己走回家也行。
阳光照耀着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未曾预料,他还在那。
他蹲在地上,直接上手拨弄她刚刚骑的那辆自行车链条。他一手握着链条,一手掌着脚踏板转圈。
露水的浓重气息一点点散去。
淡淡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眼睛里染上了金色的光。他的神情很认真,与他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打游戏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静静地站在那看,直到地面的阳光把他们都裹进去。
周怀岸动作干脆,很快上好链条,摇着脚踏板转了几圈确认无误后,抬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的眼眸里闪着恣意嚣张的笑,尹簌提着袋子的手紧了一下。
周怀岸叫来辆车,把她的自行车放在后备箱上,跟她一起坐在后座。卫生巾没有洗手液,他的手没洗干净,看起来十分不适应。
尹簌摸了摸自己的兜,掏出一包湿巾递给他。
他没接,摊开乌黑的掌心,尹簌愣了两秒才会意,抽出几张纸给他。
周怀岸一边擦拭手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吴蓓蓓爸妈从小不在家,她性子有些叛逆。请了很多家教老师,都被她气走了。”
“你目前是我见过坚持最久的一个。”
这算是夸奖?尹簌自嘲地笑。
“如果你现在走了,她会难过自责的,以后可能就没人能再教好她。一小孩不好好上学,后果是什么,尹老师应该比我清楚。”
“所以,尹老师……”她一扭头,周怀岸乌黑的眼眸正盯着她,笑得有些痞,“要不再考虑一下?”
他身上的气息是温热的、清爽的,尹簌眼睫毛眨了眨。周怀岸摊开手,亮出手中剩余的湿巾。
吴蓓蓓因为这次事故安分不少,上课态度端正很多。吴蓓蓓爸妈对此十分抱歉,提出给她加薪水,被她拒绝。
周怀岸站出来主动承担了接她上下课的任务。
尽管尹簌每次都强调这点小伤不碍事,她可以自己独立来回,却总是能在胡同口看见周怀岸抽着一根烟,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摩托上。
她一走过来,他便喊她,“这么慢,我烟都快抽完了。”
原本应该像极了一个痞子少年。
可他长相很斯文,哪怕嘴里叼着烟,身上也没有那股混混气息。
倒反而像是一个精美的雕塑立在那,有时候一抹夕阳嵌在他背后,那光衬地他的五官更加立体。
远远地欣赏,颇有几分艺术气息。
……
尹簌坐在后座,抬头看了眼他,头盔把他整个脑袋都罩住,看不见分毫。周身散发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气息。
寂静、沉冷。
机车从无人声处缓缓坠入城市繁星灯火。
雾粉色的夜空,被那高楼上的灯晕着,夹着点蓝光,几种颜色调和在一起,像是用吸水墨纸抽干了湿气。
只是一团气体,漂浮在城市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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