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许久没坐到食桌前一起吃饭了,记得上一世,自从阿姌嫁入东宫后,阿治就很少再来她这儿了。
殿下要她留下来一起用膳,只是担心一个人吃不完浪费,她把食物乖乖吃完不就好了嘛,没什么难的也不要多想,这般安慰着自己,徐仪嫤的唇边划过一抹淡然的笑。
两人一时无话。见她站在那儿垂眸思忖,晋王不耐烦了,微冷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愠怒,“一起用膳,是多么难的事吗?”
徐仪嫤回过神来,抬眸笑了笑,走到食桌前落座。
晋王坐在她对面,只是目光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他不动筷子她便乖乖等着,似是被这幅乖顺的模样给刺激到了,阿治懊恼地拿起银箸,怒道:“吃饭!”
徐仪嫤乃大家闺秀出身,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行为约束和礼教规范,比如吃饭时动作要优雅,须得细嚼慢咽,绝不可发出声响。
只见她用指尖捻起一块桃花酥,檀唇轻启露出几颗贝齿,轻轻地啃了一小口,鼓着绯色桃颊小口小口地咀嚼数下,手掌抚着胸口慢腾腾地咽下。
夫人真好可爱。
跟宫里头的那些恶毒女人不一样!哼!
皇宫里不乏倾城之貌的妃嫔,她们为了获得圣上的宠爱而搔首弄姿,俗!至于那些公主贵女们,她们或是娇蛮无礼或是东施效颦,恶毒做作!晋王惯来清瑾雅致,极讨厌她们!
哪像眼前的娇美夫人,从骨子里透着股端庄气质,能娶到她真是谁的骄傲。
感觉有道视线在看自己,徐仪嫤抬眸望去,晋王看过来的目光幽深复杂,带着些罕见的缠绵情意。
她被这眼神震慑得有些手足无措,目光闪了闪,忙收回视线,低着头轻轻抿了抿檀唇,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不可想入非非。
屋内静谧异常,徐仪嫤能听见窗外雨声滴答,能听见自己均匀轻缓的呼吸声,能听见自己沙沙的咀嚼声,这些细微举动想必也都落入他耳中了……
一种被人窥视的羞耻感顿时涌上徐仪嫤的心头。
“妾身让彩袖进来服侍吧。”她有些局促地试着开口道,见他脸色骤然黯淡,又慌忙解释道:“奴婢手上的伤还未愈合,所以。”
明知殿下最近对彩袖有意见,好端端的让彩袖进来干嘛呀,徐仪嫤在心里气恼自己的愚蠢,因为自知理亏所以找了个借口,可晋王没等她说完,就腾的一声从席上站起身来。
他生气了,准备愤然离开,对吗?好不容易一起吃个饭,夫君却愤然离席,换成是谁都会生气的对吧?可徐仪嫤面对这种情况,却是一点都不怕,也不难过。
因为,她早就习以为常了。上一世,他很少来她寝殿歇息,即便来了也摆出一副极不情愿的脸色,只要她一句话没说对,对方就会怒摔筷子走人,就像此刻这样。
若是换作上一世,她一定会哭着问“妾身哪儿做错了,妾身改好不好,您别走——”最后望着他无情的后背,恼羞成怒地大吼“殿下!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妾身!殿下——!”
而此刻情景重现,徐仪嫤不生气也不失望,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会直接出去,却见他怒气冲冲地起身走到她身边。
多半要发脾气了。
骂她几句才肯走哩,徐仪嫤心道。
晋王在她身后停下,俯身从玉盘里拿起一块糕点,掰了一小块,霸道地塞她嘴里,清润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喂你。”
她整个人愣住,乌黑透亮的杏目征征看着他,檀唇含着糕点忘记了咀嚼。
晋王望着她纤手放在唇边,快速地蠕动咀嚼,吃东西的样子像只小仓鼠,很可爱。
“还想吃什么?记得你喜欢吃……”目光落到一盘荔枝上,一桩往事从晋王的脑中划过。
大约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初夏太后举办了场家宴,宴会上的一个小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姑娘单独坐在席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上座,他好奇就顺着视线看去,上座有个活泼水灵的小女孩,那女孩儿被一群大人围着,笑得很开心,身旁的侍女端着几盘荔枝,其中一个侍女给她剥荔枝吃。
荔枝生于岭南,对于北方人来说甚是稀罕,那位长公主后娘把新摘的荔枝全给了亲生女儿徐思。
是三年前的事了吧,阿嫤那时才十一岁啊……回忆从心尖悠悠划过,嘴边也在不经意间勾起宠溺的笑。
晋王拿起一个荔枝,自信满满地说:“记得你爱吃荔枝,给你。”
“唔……妾身自己来。”徐仪嫤伸手去夺他手里的荔枝,被对方霸道地捉住手腕。
他把荔枝壳剥开,捻起果肉送进她嘴里。
徐仪嫤含着荔枝,心思全在他的手。方才,他凉薄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唇瓣,那一瞬,唇边好似被狸奴的尾巴挠了一下,薄嫩的玉肤下涟漪起阵阵酥麻感。
眼前的男人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一双幽黑瞳眸玩味地凝着一脸呆愣的她,刻意用懒散不满的语调说道:“王妃在想什么?”
徐仪嫤猛然回过神,紧张地赶忙咀嚼了下,把果肉咽下,剩下果核不好意思吐出来,就含在嘴里。
“咱们北朝的食物真丰盛,胡饼喜欢吗?”见她没流露出厌恶之情,晋王掰了一块胡饼给她。
徐仪嫤咬了一小口,混着果核小心翼翼地咀嚼,边慢慢咀嚼,边谨慎地思索他今天的异常表现。
这般贴心温柔,她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阿治事业心极强,也识时务,只要在徐丞相那里碰壁了,就会放下身段来讨好她。可他也不是好惹的,徐仪嫤听话配合还好,只要稍微作一点,他就感到厌烦,觉得她矫情做作。
“是呛着了还是怎么了?”见她愣着,晋王执起银瓶往金口玉杯里倒水,他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女的心海在翻腾。
不可以,这一世不能再被他摆布了!
在夺储上他不择手段,阴险狠毒,对她更是冷漠残忍,可不得不承认他断事果决,富有统治权术,行军打仗所向披靡,将来会是一位明君。
所以,被他利用没关系的。
可是,不能利用她的感情!
她奋力地推开他递过来的水杯,猛然从席上起身,“妾身有事,先行告退。”
“站住!”他声音冷厉道。
她到底什么意思?昨夜里求他宠她,现在又推开他,欲拒还迎总得有个限度吧?
他迈步走近她,修长俊拔的个子向她投下一片暗影,徐仪嫤怕得连连后退闪躲。
幽深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阿治又想到了昨夜,她搂着他嗲声嗲气地撒娇,浑身散发着妩媚动人的气息,差点让他沦陷。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过了吗,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会满足你,为何还要玩弄心机?”
“什么?”她柳眉微蹙,清澈的杏眸蒙上一层迷茫的水色。
好,又装无辜可怜是吧,晋王忍不住冷笑一声,讽刺道:“你装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昨夜有多。”阿治从小接受儒家经典的教化,有些字眼到了嘴边,又叫他给生生憋回心里。
“您什么意思?”
从圆房那件事开始,他就该看出她心思不单纯了,洞房花烛夜被他冷落,表面装作不计较的样子,背后逢人就说夫君负了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受徐仪嫤的刺激,阿治的脑海里猛然闪过一个片段,画面中是一个身穿红裙的姑娘,那姑娘骑马跑了,他策马舍命追赶。
那姑娘纱巾半遮面,就算追上了对方,阿治也没能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可她说的话却是另他痛苦不堪,“你阴险恶毒,我讨厌你。你根本不爱我。”
画面的最后,那姑娘跟一个将军跑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责怪他不够爱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啊,别走!
阿治目光倏然凝着徐仪嫤,寒潭般深沉的眸底渗着的冷色,凉薄好看的唇一字一句地启道,嗓音冷厉痛苦,“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啊……”
开始了是吗?“我喜欢的是阿姌,我对你只是利用,你工于心计,我讨厌你!”前世的回忆如同一根根针,从徐仪嫤的心底狠狠碾过,锥心刺骨。
“我问你。”他双手扶着她的双肩,逼迫她正视自己,乌黑幽深的瞳眸倾泻出一片阴冷,紧紧盯着她,“别装得这么可怜行不行?我怎么你了?”
徐仪嫤一时没想到应对政策,手指本能地紧攥衣角,把惊怕的眸子隐藏进低垂的羽睫里。
“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啊!别演戏了行不行?”阿治用双臂疯狂地晃动她的双肩。
肩膀上传来的痛感倒让徐仪嫤清醒了。
她勇敢地抬起脸,映入眼中的俊脸蒙上了一片狠戾神色,那深邃俊朗的眉目凝结成了一团。
四周阍暗无声,他阴鸷狠戾的五官在她瞳孔里放大,似乎在告诫她,跟他作对,她会死得很惨。
没错,他讨厌她,所以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是的,他喜欢萧姌,就算被对方刺一剑,他都会笑嘻嘻地说阿姌打我喽。而她徐仪嫤,只是扇了他一耳光,便被记恨上了。
所以,她没有资格哭,她必须冷静下来,想法子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徐仪嫤强作镇定,缓缓开口道:“妾身做错了什么,还请殿下明示。您不说出来,我们又怎么解决问题呢?”
晋王盯着她,狠狠地冷笑一声,着重字音,音色沉沉道:“王妃为什么到处说我们成亲夜没有圆房,那夜边关告急,我不得不去书房处理军务,王妃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他越说神情越是阴狠,语气也逐渐狂怒。
原来是因为这事而生气。
那天有一支突厥骑兵趁乱攻入上京,太后打算抛下京畿百姓,丢下江山社稷,逃往蜀地避难。情况危机之下,她劝服大家留下来与突厥假意谈判,而她,则冒充真公主和亲突厥。
众人都说,晋王妃你有勇有谋我们很是佩服,可你已经嫁人了,怎么和亲。为了冒充公主和亲突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是少女之身。
那天阿治不在场,跟他说这些,他未必会信,况且,她被突厥兵言语羞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是别提了。
“宫里布满了各方眼线,成亲夜那天的事就算妾身不说,也会有人知道的。”她编了个理由。
“为什么大家都可怜你?”他不在的那半个月,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经历了什么,他让郑青去调查,怎么还不来复命?!
“妾身刚嫁人,夫君您就前往边关反击突厥,谁听了不要假装为妾身而难过呢。”
“为什么就连太后都疼惜你?”
徐仪嫤以身犯险,单独会见突厥首领,被对方挟持……付出那么多,太后当然心存感激,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静了一瞬,道:“妾身不知。”
“你不知道?”尾音上扬,他讽刺道。
然后无声而鄙夷地望着她,顿了片刻后,忍不住冷笑一声,怒气勃勃道:“太后为什么赏赐你饰品?怎么,是承庆殿的东西不够你用,还是我不够宠你?为什么要讨好她?”
徐仪嫤的后背早渗出了一层冷汗,却还是一脸镇静地解释道:“您击退突厥有功,太后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赏赐我的。”
“胡说!”他不再掩饰心里的愤怒,目光狠辣地望着她,吼道:“你怎么这么虚伪,撒谎成性,工于心计,为什么要这样?”
他一遍又一遍地责问,可有些问题她却是没法如实回答的。
“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外面没人,你别学宫里头的那些女人行不行!”
没别的女人,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她真是眼盲心瞎了,上辈子才会信他的话。
明年您会把我这个正室贬为侧妃,娶您的心上人漠北公主阿姌为太子妃,她在心里嘲讽道。
“时而假装关心我,时而又对我疏离,你存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懂,欲擒故纵对吗?”
“不是的。”徐仪嫤抬眸深深望着他,声音哽咽道。
不是欲拒还迎,不是的,她只是不敢招惹他,只是想活下去!
清泉一样清冷无波的眸底终于染了别的情绪,那是一种悲恸的情绪,徐仪嫤眼底的哀伤好像跨越了漫长的时空,深深地撞入他心里。
他被这眼神刺激得内心绞痛,身体猛然退出好几步,跌坐到食桌前,然后狠狠一挥手臂,把食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到地上。
徐仪嫤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一盘盘水果糕点滚落一地,看着精美华丽的瓷器摔成了碎片,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看着他愤然离去。
她不害怕也没有尖叫,她哭了但没哭出声,她像个木偶,明明不伤心,眼泪却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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