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与往日无异,蒋情韵起床洗漱,用餐过后便坐在书房里看书。
家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小孩,看书是蒋情韵打发大把无聊时光的重要途径,她不被担惊受怕的父亲允许工作,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上一天了。
婆婆是在这时走近屋来的。
蒋情韵吃了一惊,起身叫了声妈。
史从菡笑眯眯地摆摆手,贴心地问:“一大早就看书呀?只穿件睡袍,不怕冷呀?”
“四月天,不冷的,”蒋情韵微笑,又坐了下来,有些疑惑地问,“妈一大早是有什么事吗?王妈——”
蒋情韵冲屋外喊,王妈迎过来,手里已经端着泡好的茶。
“老夫人是有好事告诉你。”王妈同史从菡一辈大,在黎家做了一辈子保姆,时间久了,也能插上话。
史从菡端起大吉岭红茶抿了一口,眯缝的眼神说是在品味茶叶不如说在品鉴蒋情韵的身材。
蒋情韵快要步入四十,风韵犹存。
“燕问薇死了。”史从菡咧着嘴,叮当一声放下了茶杯,就是在那叮当一声中宣布了这件令她快意盎然的喜事。
蒋情韵目光茫然,她光顾着听那一声叮当了。
史从菡见蒋情韵没什么反应还有点发愣,她觉得有些扫兴,大仇得报这种高兴事就该普天同庆不是么?
“嘿!就是那个燕问薇呀!你丈夫的老情人!”史从菡帮着蒋情韵回忆她该有的“仇恨”,见蒋情韵的眸光闪了闪,史从菡满意地继续道,“你想起来了对不对?那个害人不偿命的妖女。”
“哼,害死我儿子她还有脸活下去?如今也是报应,要我说我家儿媳我就只认你情韵一个!”
蒋情韵只是淡淡一笑。
她沉默了几秒,轻声开口,“她死了?”
“对。”史从菡满面得意。
“怎么死的?”
史从菡:“病死的,她活该。”
蒋情韵没再问什么,脑海里幽幽地漂浮起一个白色的身影。
可那姿影实在模糊,蒋情韵想了会儿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她听着婆婆幸灾乐祸的絮叨,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跳动得比往日要缓慢一些,变得像沉睡般安静了。
婆婆一直在蒋情韵家里待到了吃过晚饭,期间她的眼神一直在蒋情韵身上游移。
她十分诚恳地说:“我一直不明白我儿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那妖女瘦得像个白骨精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哪里有我儿媳妇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迷人?可惜他就是死得早,所以才不明白……”
蒋情韵嫁入黎家当早,黎家长子便去世了。
“男人都是傻子。”
在看见已年近四十的蒋情韵还能如此姿色妖娆时,史从菡的拜服让她甚至不惜贬低起自己早已过世的儿子。
蒋情韵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因为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白色的姿影在飘。
直到夜深人静,蒋情韵孤身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时,她的记忆才如打开的水闸,汹涌的记忆潮流让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是四月的清明节——
青色的梅雨纷纷地下,整个世界都在那朦胧纤细的雨丝中变成了一副幽青色的画,那是亡魂对现世思恋的颜色。
清明节,本是归乡祭祖的节日,可黎家却没空管什么老祖宗了。
比起悼念往日死去的人,他们更有现在就要安葬的人怀念。
蒋情韵手带黑纱,正帮着婆婆史从菡操办礼事。亡夫的亲弟弟黎飒走过来,要从蒋情韵手里接过杂物帮忙,史从菡一眼瞪了过去,黎飒立马收手,整个葬礼都再没敢看蒋情韵一眼。
即便是在阴郁严肃的葬礼上,蒋情韵也是一抹妖艳夺人的景,因为她那时还很年轻,才24岁。
“晦气!晦气!”送葬仪队离开后,史从菡怒气冲冲地从别墅屋外跑进来,从王妈手里夺过扫帚又跑了出去。
蒋情韵见她伞都没打,忙跟出去,“妈!怎么了?”
屋外的雨丝越来越密,蒋情韵就是在那烟雨朦胧中看见了一身雪白的燕问薇,她身姿挺拔地站在雨中,旗袍上的刺绣蔷薇在风雨中怒放。
“你还有脸来?”史从菡举着扫帚,像要赶走什么不祥之物朝燕问薇挥去,她没有躲,那粗糙而肮脏的扫帚就要打在她那娇嫩且莹白的漂亮脸颊上。
蒋情韵拦住了婆婆。
“妈,你冷静一点……”蒋情韵也说不出更多安抚的话。
燕问薇深潭般凉薄的黑色眼眸微微地颤了颤,她幽幽地看向蒋情韵。
史从菡不解,“情韵你拦着我做什么?她可是害死了你丈夫呀!这种贱人就该下地狱!我打她一下怎么了?”
一位母亲声嘶力竭的咆哮在雨中显得那么凄苦,蒋情韵没法不触动,可她还是没有松手,她见不惯暴力。
史从菡的怒吼引来了其余亲戚,知晓了原委的他们全部对燕问薇群起而攻之。
“说什么殉情那你怎么没事?其实就是谋杀!”
“我要告你!”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是个有钱人你都要去勾引一脚吗?”
“烂货!”
他们推搡她,辱骂她,拿东西扔她,但她都站在风雨里不走,就像在那鹅卵石铺路上生了根,是一朵从石缝里开出来的倔强奇花。
她一言不发地任他们谩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玲珑美丽的脸庞流下,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蒋情韵,因为只有蒋情韵愿意正眼瞧她。
后来亲戚们也累了,他们把她赶出别墅的花园,鄙夷地关上了最外的雕花铁门,任她在那轰隆隆的瓢泼大雨中自生自灭。
蒋情韵觉得她像一朵在暴雨里摇曳的白色蔷薇花。
骤然起势的雨像变了副脾气,接连不断的雨珠以点连线,世界都笼罩在了银色的雨幕下,激荡的白沫在脚底生成一层河一样的雾。
蒋情韵撑着伞,高跟鞋在迷蒙的雾之河中起踏,她停在了燕问薇之前站的地方。
那里有一只水滴形的白玉耳环。
它小小地躺在积水的雨坑中,被重雨击打得不停跳荡,就像一只受惊的白色小鱼。
蒋情韵几乎是带着怜悯的心情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她来到燕问薇面前,从雕花铁门的镂空中将耳环递了过去。
两人都一言不发。
燕问薇不看耳环只看蒋情韵。
良久,雨水湿透了蒋情韵的衣袖,燕问薇伸出冰凉的纤细手指,轻轻地将蒋情韵的手推了回去。
蒋情韵的手指反扣回来,牢牢地握住了耳环。
燕问薇在雨中对蒋情韵飘渺一笑。
思绪至此,躺在床上的蒋情韵眸光猛地颤了颤,她回过神来,开始思考那只耳环现在身在何处。
蒋情韵翻下床,来到了书房,她找出尘封已久的钥匙,打开了五斗柜最下面的那一层,这是她亡夫留下来的柜子。
蒋情韵当时心想应该把他情人的耳环留给他。
那个白丝绒的首饰盒安静地靠在抽屉边角,仿佛一直在等待蒋情韵。
蒋情韵将它拿起,以极其轻柔的手法将其打开,好像她如果不足够小心,里面的东西就会像梦一场般消失无踪。
玉石润亮的光泽映入眼帘,那枚曾经戴在燕问薇小巧耳垂上的耳环安静地睡在盒中。
蒋情韵盯着那白玉光滑润亮的表面,忽然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起来,凉意的感知从指尖传来,蒋情韵不住地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鬼使神差地,她居然拿起了耳环,驾轻就熟地将它带在了耳朵上。
五斗柜上的圆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下巴,线条优美,微微向下,左右摆动着,那白润的玉石便在镜子中反射出冷澈的光。
蒋情韵感受着玉石轻敲脸颊的触感,竟然奇妙地认为那像一个人凉意的吻。
“呀?夫人还没睡?”熄灭的灯光猛然将蒋情韵敲醒。
王妈又将雪白的电灯打开,一眼看见慌乱收拾着柜子的蒋情韵。
她误会蒋情韵是在难堪将对亡夫的思恋展现出来,于是会心一笑,自认体贴地故意道着歉转移话题,“抱歉,我以为没人呢,以往这个点夫人都睡了。”
“是。”蒋情韵整理好情绪,对着王妈若无其事地一笑,“现在就要去睡了。”
蒋情韵拢了拢披肩,踩着镇定的步伐穿过了走廊,润泽的白色玉石在她耳边晃晃悠悠,像个调皮的坏蛋。
王妈心想夫人这个新耳环真漂亮,以前怎么没见她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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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情韵睡了一场极其安宁的觉,梦境是寂寥的灰色且没有任何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蒋情韵以为自己也死了。
后来她转念一想,她孑然一身躺在毫无生气的偌大屋内,同死了也差不多。
蒋情韵并不感伤,只是感怀。
蒋情韵的意识已经在渐渐苏醒,她本以为今日也与往日一样,随便她怎样翻身,周围都是空荡荡的。
可她这次遇见了奇怪的事,她一个翻动,居然感受了一个柔柔软软的温暖。
那温暖像同样贪恋蒋情韵的体温,不住地往这边靠,常年一个人睡觉的蒋情韵只觉得热,她伸手推了推。
那温暖的物体不动了,一阵凉风灌入,像它终于走开,蒋情韵放松下来。
除了萦绕在鼻尖的异样芬芳,一切如常。
蒋情韵打算再睡一会儿。
可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惊醒了她,“大少奶奶醒啦?”
她声音甜媚地说。
蒋情韵惊得浑身一僵,惊恐地睁开了眼。
在那张素白且妖媚的脸庞映入眼后,蒋情韵的恐惧减少了,可诧异却更多。
燕问薇见蒋情韵一脸惊诧,心想她真健忘。
她轻笑起来,细长柔媚的眼睛光彩流动,“呀?大少奶奶你忘了?我屋火炉不暖和,大少奶奶就让我到你屋里睡。”
蒋情韵仍旧茫然。
燕问薇的笑意便更加娇媚了,如同鬼魅,她俯下身来湊到蒋情韵的耳边微微吐气,“他们是故意不给我煤球的,因为我只是一个遭人嫌的姨太太。可大少奶奶你从来不嫌弃我,你真好……”
她顿了顿了,如同梦呓般道:“我真喜欢你。”
温热的吐息飘荡在耳尖,蒋情韵一阵酥麻。
她确信燕问薇是活着的了,可她见她还是如同见了鬼。
一只雪白美丽如同白色蔷薇花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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