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问薇一看东方天已白,赶紧起床穿衣。
“我得走了大少奶奶,”她毫无顾忌地在蒋情韵面前解开丝绸睡衣,蝉翼般的半透明蕾丝睡衣从她雪白的香肩滑落,“如果让人别人看见我和你亲密,会拖累你的,毕竟我和你不同,我连个名分都没有,实则是个外人。”
蒋情韵将目光从她高耸的乳白移开,根本无心听她讲话。
她走后不久,王妈拎着热水进来了。
蒋情韵半梦半醒地被王妈服侍着洗漱穿戴,当王妈轻巧地将一只檀木发钗插入蒋情韵脑后的发髻时,蒋情韵回了神。
她注意到王妈奇怪的装扮,“王妈,你怎么穿布鞋?”
王妈老实回答:“为了方便干活呀大少奶奶,我这种老婆子可穿不来你们娇小姐的高跟鞋呀。”
一声大少奶奶,还有复活的燕问薇,一切都莫名其妙。
正当困惑时,蒋情韵忽然听见了窗外一句快活的揽活声:“嘿!这位少爷是要搭车吗?我这是最新的黄包车,你看这油布——贼防风呐!”
蒋情韵来到窗边往下一瞧,一位电视上经常出现的车夫模样的男子正在街道边对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介绍他防风的油布。
那年轻人坐上了他的黄包车,他细心地替年轻人落下他得意的油布替年轻人遮挡清晨的凉风,他精神地吆喝一声,拾起地上的长杆,弓着背像匹小骏马那样奔跑了起来。
那崭新的黄包车欢快地一颠一颠。
蒋情韵新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向来沉稳的心绪让她看起来没什么慌乱。
“王妈,现在几几年?”蒋情韵从窗边移回来。
正在拧手帕的王妈只当蒋情韵睡迷糊了,回:“民国三十年。”
蒋情韵不知该说什么。
顺其自然吧。
这是无欲无求的蒋情韵一生的处世之道,她向来认为怎么活着都行,虽然她已经过世的母亲曾批评过她说这是因为她连带着对自己都无比冷漠。
蒋情韵听母亲说这话时才几岁大,因此她没往心里去,也没有细究过。
经王妈的提醒,蒋情韵去史丛菡卧房请安,她看着坐在床上等她的史丛菡,没什么幽默细胞的她却莫名笑了。
她想到了红楼梦,认为好有趣。
黎家就两个儿子,已经过世的大儿子黎鸿卓和还未婚的小儿子黎飒,所以蒋情韵是目前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媳妇,史丛菡很喜欢她。
史丛菡亲昵地挽着蒋情韵的手臂走下楼,一个看侧影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子站在楼下。
他抬起头来,在看见蒋情韵的那一刻愣了一下。
蒋情韵认出他就是黎飒,因为他和现代的他一点没变,只是年轻了许多……
蒋情韵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在黎飒对面的座位坐下后叫王妈拿镜子来。
周围人的目光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但蒋情韵没在意。
她接过王妈的掌镜,左右看看,摸摸脸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但穿越到了民国,而且还变年轻了不少岁,虽然具体多少她也无从判断,但终归不会超过三十,可能二十七也不会。
“情韵怎么突然在意起装扮来啦?”史丛菡笑盈盈地问。
和现代的史丛菡不同,民国的史丛菡失去了大儿子,便认为把大儿子留下的媳妇又改嫁给小儿子也不错,毕竟她看小儿子很有那意思的样子。
黎飒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蒋情韵这才意识到问题,放下镜子后搪塞道:“一到换季皮肤便过敏,我怕吓到妈。”
“过敏?”史丛菡半信半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蒋情韵说的确实是实话,她笑,“红红的长满一脸的小疙瘩,太吓人,不敢告诉你,我会涂很厚的粉。”
这也是实话,对现代史丛菡的实话。
黎飒漆黑的眼睛从对面深深地望过来,关切地问:“疼么?”
蒋情韵回避他的目光,抿嘴笑着摇了摇头。
她注意到燕问薇并没有上桌吃饭,是在屋里用餐么?
蒋情韵低下头,她耳边的白玉耳环轻轻地挨靠在她的脸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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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就和情韵坐一个黄包车吧。”史丛菡无可奈何但又极不情愿,十分轻蔑地吩咐了一句,看也不看燕问薇一眼便走开了。
燕问薇一身雪白旗袍站在旁边,只是望着众人的冷眼柔淡地笑着,细长上翘的漂亮眼睛神色莫辨。
蒋情韵发现她穿的正是那件刺绣白色蔷薇花的旗袍。
和当年一样,今天也是清明节。
不过这次黎鸿卓已经去世一年,他们一行人要去替他扫墓。
燕问薇爬上蒋情韵的黄包车,不宽不窄的车内只够两人肩挨肩地贴身坐着,燕问薇身上特有的幽幽异香又飘入了蒋情韵的鼻内。
她们一路无话,燕问薇一直扭头看着车外的沿途街景。
就像蒋情韵早晨看见的那样,她们的黄包车也富有节奏地一颠一颠着。燕问薇实在太纤薄,一米六几的身高却只有八十多斤的样子,因此每颠一下她都像风里的花朵一般柔弱地摇晃着,她那带有凉意的瘦削手臂一下又一下触碰着蒋情韵的手臂。
车行至郊外,硌轮子的石头子到处都是,燕问薇像受不住似的摇晃得厉害,忽然一个大抖,她受惊地轻啊一声,扑在了蒋情韵怀里。
蒋情韵也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扶住她,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
车夫停车致歉,蒋情韵微笑着说没事。
车继续颠簸地跑起来,燕问薇依旧趴在蒋情韵身上,她脸朝下,像个伏在母亲腿上睡着了的孩子。
她许久未动,蒋情韵真以为她睡着了,她只能搂着她柳枝般纤细的腰肢防止她从自己的腿上滑下去。
她那民国时期画报上风情的卷曲烫发也跟着车子抖动的频率上下起伏。
可车将近墓地时,她十分清醒地仰起了脸来,她抬手,动作优美且异常缓慢地将一张白手帕凑到蒋情韵鼻尖,幽柔地问:“香吗?”
蒋情韵闻了闻,说香。
她开口时,嘴唇碰到了燕问薇拿手绢的凉意指尖。
燕问薇柔意地笑笑,垂下眼眸微低着头,把手帕拿回自己的鼻尖也嗅了嗅。蒋情韵注意她的手帕沾上了自己的口红,因为在朝向自己的那边。
她再次抬眸,在黄包车的颠簸下,她眼里的光像有星光跳动。
“闻出是什么花了吗?”
“黄果兰?”
“嗯,”她笑,“白兰花。”
蒋情韵哑然,她并不善谈。
车已经达到目的地,车夫轻轻地放下车杆,燕问薇坐直了身子。
两人静悄悄地跟着众人往墓区走,燕问薇靠近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她耳边问:“你喜欢吗?”
“什么?”
燕问薇又把手帕递到蒋情韵鼻尖,那馥郁的浓甜芳香立马扑鼻而来。
其实蒋情韵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浓厚的花香,至少她没用过这样的香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开了口,说的却是喜欢。
燕问薇好看地笑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白皙的脸颊上彰显出了一份纯洁。
“那你我给你也做一瓶。”燕问薇把手帕拿回去后又放到自己的鼻尖下面轻轻地嗅了嗅。
蒋情韵有些意外,“你自己做的?”
“嗯,现在是白兰花开的季节。”说完,她远离了蒋情韵,因为史丛菡回过头来,叫蒋情韵上前,她们到了。
一行人依次给黎家各大逝者老小都上了坟,史从菡站在儿子的坟前,先是报平报安讲了家中近况,然后便是好一阵絮叨。
主要是关于燕问薇。
“唉,儿啊,你说你当初怎么想的?怎么就要立个遗嘱让我们不准赶那女人出去,除非她另有归属?你说说你怜恤这么个害人精做什么?”
“她可是把你都害死了,你还留她在家里把你老妈我也害死么?哎哟——”史丛菡气急败坏地抚摸着胸口,“我就说我最近怎么总是胸闷气短,指不定就是什么心怀鬼胎的贱人在诅咒我。”
燕问薇的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史丛菡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的!还不怀好意,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要不是顾及到亡者的太平,蒋情韵想史丛菡能当面啐燕问薇一口唾沫。
然而燕问薇也是不会息事宁人的人,一直不做反抗的她这时冷冷地笑了一声,“那你们吃的又是谁家的?”
史丛菡的脸由绿到红,因为黎家现在确实靠着蒋家,黎老爷子包养了姨太太,每月拿钱回来十分敷衍。
然而当面说出来,还是太有损黎家颜面,就连从未参与过诋毁燕问薇行列的黎飒也对燕问薇投去嗔怨的眼神,因为燕问薇点明的事会让他在蒋情韵面前感到窘迫。
“我反正没吃到你的!”史丛菡还是占理的一方,声音粗了起来,她立在墓碑前气得直发抖,“你说你个没名没分的外人,这么不要脸赖在我们家里算什么?我要是你,我自己都没脸待下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还有脸还嘴?你要真有本事你把这一两年的伙食费还我!我管你是卖是陪!”
“哼,不过就你瘦竹竿的穷酸样,我看倒赔也没人肯要,还等你找到归属?”史丛菡满眼讥讽,“我看哪怕是阎王爷都熬不过你。”
蒋情韵默不作声地听着,回想起今早所见,无关紧要地认为史丛菡说燕问薇是瘦竹竿身材其实是不对的。
“哎呀!哎呀!她就是个疯子,你和她计较什么呢?”亲戚怕她们真亡者面前闹起来丢了体面,纷纷上前规劝。
而燕问薇也就呛了那么一句,往后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笑意,偶尔拿起她那白兰花香的手帕怡然自得地闻一闻。
坐车回家时,燕问薇还是同蒋情韵一车。
其实史丛菡气得昏了头,本来有违背儿子遗愿干脆把燕问薇丢弃在这里的想法,但蒋情韵不等她开口就让了燕问薇上了车,还是她伸手拉的她,史丛菡见蒋情韵态度并非和自己一条战线,只好作罢。
虽然心里窝火,连带着对蒋情韵也有些微词,但毕竟真被燕问薇说中了……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全靠蒋家扶持。
燕问薇比来时显得话多,她东说西说地对蒋情韵说了许多,都是些小事。
关于路边的花,路边的草,天上的云,河里的虾,最后说到了天气,燕问薇在黄包车是愉快地摇晃着她那花朵似的身躯,侧脸望着蒋情韵道:“天气好像变暖了,好讨厌。”
“不喜欢夏天?”蒋情韵随口问。
燕问薇也不摇头,只是一直盯着蒋情韵的脸,没头没脑地回:“不喜欢一个人睡。”
蒋情韵盯着前路没回话。
她继续说:“尤其是一个人睡着黑暗的空间里,好恐怖,也好可怜,蒋情韵——”
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我害怕。”
蒋情韵的心微微一顿,她突然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燕问薇。
她转过头,燕问薇却也已经转过头,她娇俏的鼻尖对着车外,蒋情韵只看见她纤长睫毛在风中寒冷似的孱弱地颤抖着。
她忽然有点想抱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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