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入蒋家府邸,蒋情韵在现代本也是豪掷千金的富家明珠,但还是被蒋府那盛大的气派惊了一跳。
不为别的,只为那两边守站的兵。
蒋情韵难得有些心慌,开始极力回忆她的祖上,但又确实与那位历史上有名的蒋姓人士毫无瓜葛,只是刚好同姓吧。
她爸是在她用过了晚餐过后两小时回来的。
穿了一身上蓝下黑的传统长袍马褂,模样与现代的他一致,只是多了些许民国环境下特有的儒雅气质。
“回来了。”她爸的语气淡淡,不像埋怨女儿回来太晚,也不像无奈女儿终于回来了,只是那样一说,照例有着往日的沉稳。
蒋情韵觉得民国的父亲虽然更年轻,却更老练。
“爸。”蒋情韵轻唤一声,倒也不干巴。
她爸这才笑了,严肃的面容柔软下来,他高坐在女儿面前,端起热茶呼了呼热气,然后轻呷了一口,就端着茶杯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
“别装傻。”蒋从贵嫌茶太烫,把茶杯放了下去,“再嫁的事,你怎么想的?我替你谋好了一个沈少爷,你见不见?”
蒋情韵无所谓地问:“哪个沈少爷?”
蒋从贵见她有好奇心,那就是表明这孩子有意,他宠溺地笑起来,“你爸我还能给你找什么歪瓜裂枣啊?当然是本城三大家,沈家长子沈学信了。”
蒋情韵没接话。
她爸继续添油加火,吹捧道:“人家沈少爷那可是一表人才你知道么?留洋博士你知道吧?你知道什么是博士的对吧?据说学的还是什么经济管理学,我是不懂,没上过你们小年轻崇尚的大学——”
“但是,”他举起一只手,手掌朝着外,这是她爸惯用的强调手势,意在表明禁止插话,“我听说那博士也不是随便就能毕业的,而是要发表论文的,他给我看过,我读不懂,全是外语,密密麻麻蚂蚁爬似的真不知道外国人怎么用那种文字……”
和现代的蒋从贵一样,她父亲莫名地厌洋崇华。
蒋情韵望着他笑起来。
他爸看她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感染着觉得好笑,估计是又想起那令他费解的蚂蚁字了。
他像要阻止这场笑场般用举起的手掌拍了拍空气,又开口,但话音里已经没了父辈的严厉,转而全是笑意道:“我说真的,孩子你别笑,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总之闺女啊,你见还是不见?”
“你要见,爸爸明天就能给你安排。”蒋从贵溺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心肝宝贝,担忧地打量着自己孩子的面色是不是如常。
最近天凉,蒋从贵真担心自己体质不好的孩儿感冒。
要知道这孩子一感冒就发烧,一发烧就难受得又哭又吐,蒋从贵的妻子走得早,因此他一直自责是自己一大男人不会带孩子,把孩子的身体弄糟的。
蒋情韵也明白父亲的一片好意,低低柔柔地问:“爸想让我见么?”
“我?”蒋从贵没想到还会被反问,斟酌了会儿,实话道,“爸当然是想让你见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我忍心你这么年纪轻轻活守寡呀?哼,那黎家当然是不愿你走了,你走了他们吃谁去?就那个史丛菡,前几天还登门来拜访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什么心?”
她爸调皮又狡猾地一笑,“我没见,我打定她该来了,就早早出门应酬去了。”
“所以我就告诉你,闺女,你别管那么多,你想走就走,别管什么人情面子,大不了你爸我接着养他们就是,爸爸只要你高兴,你快乐。”
同女儿聊上几句,蒋从贵之前还故意端着的架子瞬间全没了,毕竟他就这么一个重要的家人了。
蒋情韵静静听他说完,温顺地笑笑,道:“那爸想让我见,我就见吧。”
蒋从贵一阵感动。
-
沈学信已经第三次起身去上厕所了,蒋情韵再漠然也无法忽视他的紧张。
他折回来,明显又将西装的领子理了理,似乎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木香,或是什么最新型的男士香水?
沈学信坐下来,略带尴尬地笑笑,“喝太多饮料了。”
蒋情韵手拿刀叉,抿抿红唇对他微微一笑。
他又开始发愣。
蒋情韵心想他真纯情,看来去留洋时果然是个老实读书的孩子了。是啊,蒋情韵真实年龄已经三十八,她看二十多岁的人,不就像个孩子么?
不过奇怪的是……燕问薇倒不会给她这种感受,有时候,甚至感觉那女人一身妖孽鬼魅的神秘,让人捉摸不透,猜不出她到底多少岁。
像是活了很久,又像刚长大。
一想到燕问薇,蒋情韵的思绪便飘渺起来。
沈学信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她不知道。
反正不管怎样,她总是等他说到停顿处,便知道自己该抬头冲他微微笑笑了,如果他还在等待,那她就加一句敷衍的“是啊”,总能应付过去。
沈学信被如此对待,倒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毕竟蒋大小姐的性子冷淡是出了名的,她愿意对自己笑一笑,沈学信已经很满足了。
用餐将近结束,沈学信故意拿出那同款的怀表,笑道:“还有时间,等下去看个电影嚜?”
蒋情韵盯着那贝雕壳的精致怀表,喃喃地答:“好啊。”
两人走出餐厅,蒋情韵坐上沈学信的车,他家司机在前面欢快地问少语去哪,这让蒋情韵想起迪士尼动画里极力撮合公主王子的搞怪配角。
可蒋情韵一个快四十的女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公主,更不需要什么英俊的王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她就是什么都不需要,一生都是如此。
车上,沈学信估摸蒋情韵吃了饭也想休息一下,所以停了一直翻动的嘴唇,给了蒋情韵片刻的清宁。
蒋情韵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残留在她脑海里的现代记忆影像与现在的所见相重叠,虚幻的景以黄色半透明的叠影出现在她眼前,光影流转跃动,她忽然一下感觉自己如同置身在了时间浮动的长河之中,那缓缓行驶的汽车,将要带着她一路走向时间本身。
一切都复古的、陈旧的、如同记忆的暗黄色,然而猝然间——
一抹天光般的白杀入了蒋情韵的世界里。
她深感震憾地睁大了眼,像个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的懵懂孩子,她伸出了头,遥遥且牢牢地望着。
那抹美丽的白色飘摇地立在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可蒋情韵却仿佛闻见了它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就在这雨后的凉风中,是白兰花的香。
“蒋小姐?”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沈学信从前座体贴地回过头来,“是看见什么喜欢的店铺了么?要不要下车去瞧瞧?”
蒋情韵猛然惊醒,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她缓了会儿神,不动声色地笑回:“没……”
收住了话音,立马改口道:“不用,下次再去吧。”
这样回答省得解释。
她坐正了身子面朝着前方,燕问薇在汽车后面的街道上施施然来。
昨夜又是一场大雨,约莫十几度的气温,她怎么还是穿那么少呢?蒋情韵看着前方空空地想着,她还是吃的稀饭配硬馒头吗?
蒋情韵无意识地微微蹙了蹙眉头,她没由来地感到心中一阵酸涩。
电影又是讲的什么呢?
蒋情韵也不知道。
从影院出来时,通过沈学信对电影的评价里可以分析出,这部电影的女主又死了,又是个苦情剧。
蒋情韵听后在心里微微发笑,她想:燕问薇不会喜欢这电影的。
沈学信说要送蒋情韵回家,蒋情韵看了看半阴半阳的泛白天,用低低的声音很轻柔地道:“走一走吧,我还不想回去。”
沈学信自然乐此不疲。
两人隔着适宜的距离并肩走着,街道边的梧桐树发了嫩绿的新芽,方才燕问薇便是走在那翠绿之中。
蒋情韵像做一个习惯性动作那样,自然且熟练地拿出手镯里的白色绣花的丝绢闻了闻,沈学信心想那上面一定有让蒋情韵十分钟爱的香味,不然她也不会隔三差五地便拿出来闻一闻,沈学信已经看她做闻手帕的动作七八次了。
光看电影的时候她就做了三四次。
“蒋小姐的手绢一定很香,”沈学信笑着搭话,但心里紧张,他在想这个话题是不是太亲密了,但开了口,又只好说话下去,“真想知道是什么牌的香水,改天我也去买一瓶,哈哈,开玩笑,男士用什么香水?我又不是闵照……”
沈学信脸色骤变,像触及了什么禁忌的话题,他戛然住了口,不安地饶了饶头,支吾起来,“我是说……蒋小姐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不是不是!”
蒋情韵收起手帕,宽容地对他一笑。
她并不想接他香水牌子的话题,于是打了个回球,道:“沈先生原来没有喷香水吗?我闻着怎么香香的?”
“哈哈,”沈学信为了掩饰刚才错言的尴尬,故意爽朗地笑了两声,道,“不是香水,是发胶啊,为了保持形象我可是涂了很厚的发胶。”
他这么坦诚地一说,两人之间的氛围顷刻轻松自然了不少,经历了刚才的窘迫,沈学信也像突然一下就想通了似的,呼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地不再拘谨。
沈学信释然地笑道:“都说蒋小姐脾性清淡如水,今日算见识了。”
蒋情韵依旧微笑,她知道沈学信并非挖苦。
沈学信扭头看着蒋情韵,她那深邃如画的眉眼让她看起来就是高山上开的一朵血色大花般高贵美艳,沈学信真的无法想象谁能配得上她。
他真的想通了,于是像个普通朋友那样问:“蒋小姐可有心意的对象?”
脑海中唰地飘过一晃的白,但却像鬼魂般捉不住。
蒋情韵几乎没怎么想地就摇了摇头。
“那心意的类型呢?高的?瘦的?学术型的?还是军官型的?”沈学信饶有兴致地问。
蒋情韵只是弯着眼睛笑,安静地同走在燕问薇刚才走过的街道上。
她一个人出来干什么的呢?
蒋情韵近半个月都待在蒋府,和沈学信的约会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还没有吃到燕问薇的玉兰花饭。
已是快五月了,怕是吃不到了吧?
“你别光笑呀,”沈学信也弯着眼睛笑,话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是那种朋友间打趣的笑意,“你说个,我朋友多,指不定能帮你谋个满意夫婿。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定不是令你满意的,那我做不了摆酒的新郎,我做个吃酒的伴郎总可以吧?”
蒋情韵觉得他这番话说得真是洒脱又得体,不免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笑回:“可以是可以,但我并没有心意的类型,怎么好麻烦你?”
“这不急,”沈学信豁达地安慰着,留了洋的他完全是新青年思想,“你家有钱,不愁嫁人减负担,那像你们这样的进步女青年,结婚多晚都没事,你才25不到,还年轻。”
蒋情韵觉得他说话在理,闲来和他聊上了几句。
两人走到了梧桐树街道的头,可蒋情韵还不想回去,她寻思要不叫沈学信先回去,她自己在沿这街道走一遍?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就热爱散步了。
“我送你回去吧?”沈学信果然提议。
他一说,蒋情韵想要坚持再走一边的想法就没那么强烈了,她这人就是这样,习惯性顺势而为,跟着时间走,而不是跑向时间。
正要开口答应,耳边悠然响起了一声仿佛从梦境里传出来的呼喊声——
“大少奶奶~”
起起伏伏的甜甜调子那么明显地像一个升腾跳跃的小小波浪,像在你的心尖不停地蹦蹦哒哒,溅出一场快乐的水花。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那悦耳的小波浪不停涌过来,多么地可爱,又多么地让人开心。
蒋情韵转过身去,眼里洒满了她自己看不见的闪亮。
燕问薇坐在黄包车上,弯着柔软的细腰,笑盈盈地朝街道边唤着。
她跳下车来,跑到两人中间,道:“好巧呀,你们出来约会的?”
沈学信一见她妖精似的机灵模样,就想逗逗她,于是怪声怪气道:“怎么?燕姨太太是不是在想:哎呀,哎呀,大少奶奶要是改嫁了,这下我终于可以做太太啦?”
燕问薇见他这活泼的玩笑态度,愣了几秒,瞬间看透了全部。她本来是故意跳出来搅局的,可现在看来是她多此一举了。
于是她娇笑着同样开起玩笑来:“那可不?哎哟,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啦!”
她拉起蒋情韵的手腕,轻轻地左右摇晃,撒娇似的嗲声问道:“大少奶奶,你到底什么时候另嫁呀?”
蒋情韵听着她甜腻腻的声音,只是笑着看她。
沈学信在旁边夸张地做了一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受不了了,这就是江南女人撒娇的功力吗?佩服佩服。”
“是苏州女人!”燕问薇纠正他。
他不服,“嚯!敢情苏州不是江南地带?”
两个人就在路边开始掰扯起来,蒋情韵便在旁边被燕问薇拉着手,笑着听他们吵闹,末了,蒋情韵上了燕问薇的黄包车,沈学信挥手与这两个娇艳的女人告别。
他其实疑惑过姨太太怎么会和太太关系这样好,但他转念一想,当然是因为她们的丈夫去世了啊,两个可怜的守寡女人总不用向死人争宠,因此同住一个屋檐下,相互帮衬着亲密点,虽然极其少见,但也可以理解。
而且现在制度不像从前封建,姨太太一般都可以平起平坐地唤太太做姐姐了,但奇怪的是,燕问薇又一直唤的蒋情韵“大少奶奶”,既不是古代严苛的“太太”,也不是现在随意的“姐姐”,她只一直叫她“大少奶奶”,听着倒像仆人的恭敬叫法,可沈学信听着,又感觉燕问薇那一声声“大少奶奶”是搞怪的调皮,她在对蒋情韵撒娇,而蒋情韵又总是默认着宠溺着任她撒娇。
想到这,沈学信惊了一下,他看着那两个谈笑的女人,心想她们的关系好得也太非同寻常了……
“哦对了!”沈学信想起一个事,扭头对黄包车上的燕问薇喊道,“张司令叫我带他问你好!还问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也不去找他!他对你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燕问薇一听,鼓起腮帮子娇声对车外喊道:“他可真会说俏皮话!什么错都推我身上呐!他在战区,我怎么给他写信怎么去看他!”
“现在的书面信件稍微不对就说是什么异党间谍,可别给我抓去了!”
沈学信望着这个恼羞成怒的女人笑起来,安慰道:“别瞎说,现在是合作时期,不那么敏感了!而且你别急!他就快回来了!保不齐明儿个就八抬大轿来娶你了!”
“屁!”燕问薇气呼呼地呸一声,缩回了黄包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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