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情韵很喜欢这铺子里那昏黄的灯光。
洇黄的光在玻璃柜上折射出一面散乱的星碎,那些躺在红丝绒上的金黄手表在那星光点缀下仿佛有着老者般的智慧,蒋情韵看着它们,感觉世界很平静。
她们一大早出门来的钟表铺。
燕问薇说清晨有凉雾,非要蒋情韵把斗篷穿上,她语气娇嫌地道:“你要是再病了,我可不愿再舍己为人替你取暖了,我的胸脯可是要留给我未来丈夫的。”
蒋情韵只是笑笑。
说到丈夫,蒋情韵想到她早该找个时间回一趟蒋家了。
那天父亲蒋从贵打来电话,说要商议蒋情韵再嫁的事,他那有个合适的人选,蒋情韵要是满意,就安排两人见面。
这通电话可吓坏了史丛菡,但蒋情韵无心应付。
蒋情韵来的是高档店铺,老板自然是见多了达官贵族,而蒋情韵这样不爱抛头露面的人他也并不面生,想当年蒋家大小姐出嫁那可是满城轰鸣,那到处都是锣鼓喧天、一派热闹的喜庆景象,自那时起店铺老板便牢记了这位大小姐的面貌,想着有朝一日让自己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
这不曾经的先见之明如今便体现出来了吗?
店铺老板当初就摸透了蒋家人的性格,蒋父,家财万贯、豪气万丈,为人谦虚但十分宠女儿,那满城皆欢的场面不是一般钱财和一般宠溺就能干得出来的;至于女儿蒋情韵,低调,无比低调,看她婚礼上淡然的眼神,仿佛巴不得让别人把她当空气。
可她那天明明才死了丈夫。
店铺老板当即断定这女孩家心思漠然,很难为所动,所以他上前去推荐手表自然是掉价又无用的,因此老板采取随缘的态度,坐在玻璃柜后任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观赏鉴玩那些昂贵的手表,偶尔还能听见两人用细柔悦耳的声音窃窃私语几句。
多半是蒋大小姐带来的女伴在说,蒋大小姐只是笑。
说实话,店铺老板看见蒋大小姐笑还挺新奇的,在他印象中,关于蒋大小姐的新闻报道里没有一篇她是真心实意带笑的,笑也不过是礼貌地轻轻弯弯嘴角而已。
店铺老板灵机一动,机智地认为打动蒋大小姐的女伴比打动她本人更有效。
正待他要上前作战时,一位老雇主突然大驾光临。
是沈家俊秀的大少爷,沈学信。
老板没记错的话沈大少爷比蒋大小姐大3岁,蒋大小姐的年龄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蒋大小姐前年大张旗鼓地出嫁时,报纸上清清楚楚写着22岁,那么今年就是24岁了。
这一男一女,一个24岁貌美如花丧了偶,一个27岁俊朗渊博还未娶,谁看了不说一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店铺老板这老头天生八婆心,比起推销,他倒更有了做媒的心态。
“桑老,这表怎么走不准了?你帮我调一调?”沈学信来到玻璃柜前,将自己手腕上贵重的黄金表摘取了下来。
桑老用红丝绒店小心托住了,故意大声对旁边的两位漂亮小姐招呼道:“两位太太你们慢慢看,想试戴什么表叫店小二替你们拿出来就行,我这当儿先修个表,如有招待不周,请见谅。”
一旁正低头看表的蒋情韵和燕问薇都抬起头望了过头,沈学信也转了头看去,愣了愣,然后露出了惊喜之色。
他走来,招呼道:“好巧,燕姨太太也来看表?”
燕问薇见了这人便微微笑起来,她似乎对这人感官不错,“我不看,我是来陪我家大少奶奶挑的。”
“大少奶奶?”沈学信略微困惑。
蒋情韵在燕问薇里侧,她微微弯腰勾下头,隔着燕问薇冲他笑了笑,礼貌招呼道:“你好。”
沈学信看呆了。
“沈少爷?”再次回神,眼前是燕问薇放大的脸,她在自己眼前挥着手,眼神不快,“发什么愣呢?”
“哦……大少奶奶……不是……”沈学信结巴起来,他紧张地收了收领带,低声责问道,“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你家大少奶奶是蒋家大小姐呀……”
燕问薇仿佛是银色的眼眸放着冷冷的光,她瘪着嘴,似乎对他好感瞬间全无。
她挑着秀气的细长黛眉,狐疑地看他,不阴不阳地道:“我以为你知道啊,黎鸿卓的事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沈学信只敢盯着燕问薇看,“但我和他不熟……我是和闵景森熟悉,你忘了?我们一起长大的……”
沈学信开始说话不着边际,燕问薇一脸不想听下去的表情,转身踱回了蒋情韵身边,挨得比之前还要紧。
沈学信心不在焉地看着桑老修表,这时蒋情韵动听的酥软嗓音响了起来,“服务生,帮我拿一下这块表好吗?”
店小二殷勤地跑了过去,为美女服务谁不乐意?
沈学信瞄了一眼,那表他熟悉,他有点跃跃欲试,这边桑老忽然推了他一把,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催促,“去去去,机会要自己把握呀年轻人!”
沈学信有点脸红,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搭话,“黎太太眼光真不错,这表是英国的牌子,我在欧洲留学时也见那些教授们带……”
“它是自动上链的,很高端。”沈学信见蒋情韵听得认真,壮了些勇气说下去。
“啊……”蒋情韵有点失望,她把银色的细带手表拿到骨瓷般美丽的雪白手腕处比划了一下,惋惜地道,“很漂亮,可我想要手动上链的……”
因为那会让蒋情韵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她小时候最喜欢看爷爷每晚调试他手动上链的手表。
她听着那咔滋咔滋转动拧扭的声音,觉得那一刻坐在安乐椅里摆弄着手表的爷爷变得无比的伟大且永恒。
他在掌控着时间诶。
“就只走24小时啦。”爷爷摘下老花镜,笑着对小情韵解释,“你要是不拧它,它就死了哟。”
24小时也足够啦。
蒋情韵一直觉得她的一生就只有24小时,今天的她在死去,明天的她又重生。
老板见沈学信没了话头,忙赶过去救场,一直给蒋情韵推荐手动上链的款式,还乘机推销道:“其实黎太太也可以考虑一下怀表嘞,现在的贵少爷贵小姐们很流行佩戴那个。”
怀表?
蒋情韵对这种复古的东西也感到兴趣,笑了笑说好的,你拿几款我看看吧。
老板一声吩咐,店小二马不停蹄,他拿来几款洋气的怀表,然后便站在旁边听老板对黎太太推荐,而沈少爷在旁边笑脸附和几句,四个人围成一团,其乐融融。
燕问薇被晾到了一边。
她也不气急,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店铺里转悠着,俏皮地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蹦来跳去,拨弄一下这个摆钟,捣鼓一下那个挂钟。
她像个调皮的孩子,频频弄出一些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声响,但不管多么轻微的声音,只要是从她的方向发出来的,她看见蒋情韵都会抬起眼帘轻轻飘飘地看她一眼。
燕问薇抿着嘴笑了起来。
她踱回蒋情韵身边,挨靠着她,她们的手臂自然垂放在一起。
蒋情韵微微颤了一下,因为她的手掌心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冰凉,接着又是与之相反的温软触感。
是燕问薇的手指。
她塞给蒋情韵一个冷冰冰像玻璃瓶的东西,然后她顺势捏了捏蒋情韵的指尖。
那一下又一些的轻微捏按,让蒋情韵的心好像也忽然跟着它那缓慢的捏按节奏而跳得缓慢起来,她感觉像有一条小鱼在张着嘴一开一合地咬着她的手指,一下两下,小鱼在呼吸,在吐泡泡,异样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结果那小鱼就更深地咬了上来,燕问薇开始轻轻地捏蒋情韵白到透明的指关节骨头。
耳边一群人的话语在逐渐模糊,蒋情韵转过头去,燕问薇正笑意深深地望着她笑。
时间的指针在耳边“滴——滴——滴——”的响,世界是时间的,时间是静止且永恒的,蒋情韵看见店铺里晨昏般的光芒在燕问薇眼色的眼眸里流淌。
她张嘴,红色的花瓣在怒放,里面有猩红的红色果实要滚落……
蒋情韵看进去,惊讶而入迷地等待着那花瓣吐出那诱人的赤果,她太过认真,连自己也微微张开了嘴也不从知晓,好像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接住那将要掉落的红色果实了……
然而果实没有掉落,时间继续,她清醒了过来。
“黎太太,黎太太,”老板并没有注意到蒋情韵的愣神,他只是继续热情地招待着,“你看看这款怀表如何?”
蒋情韵的出神其实短短不足一秒,燕问薇张嘴说什么她并没看清,说完燕问薇就离开了她。
她指尖的小鱼悄然远游。
“两位太太慢走!”老板满面喜悦地送着客,因为他卖掉了两块昂贵的怀表和一只价格不菲的手表。
怀表和手表黎太太一样买了一只,而另外一只怀表是沈少爷买的,买的与黎太太是同款。
老板看着告别的一男一女,露出了传说中的“姨母笑”。
因此而获财的他更加坚信这对男女天生一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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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奶奶真是豪气,”黄包车上,燕问薇不带恶意地揶揄道,“说买手表,结果连带着三倍价格的怀表也拿了一只。”
蒋情韵看她了她一眼,把怀表递到她眼前,问:“喜欢么?”
燕问薇愣了一下,机警地看过来,不解地问;“干嘛?”
蒋情韵把那怀表拿回来,摸着上面白蝶贝雕花的乳白盖子,无情无绪地道:“它是白色的。”
“所以呢?”燕问薇捏紧了手里的蚕食手帕。
蒋情韵沉默了几秒,又将怀表递过来,“和你很配。”
燕问薇不言地望着她,黄包车的颠簸让两人的视野在晃荡中碰撞着,她问:“为什么要送我呢?”
蒋情韵拿出那个小玻璃瓶,“你送了我这个呀。”
燕问薇自己做的白兰花香水香氛。
燕问薇轻笑起来,原来是回礼,那她也不忸怩作态了,她不客气地收下了蒋情韵要价高昂的怀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刺绣暗花的钱袋里。
“大少奶奶用过香氛了吗?喜欢那味道吗?”
“还没用过。”
“拿来,我帮你抹。”
蒋情韵把香氛瓶带给了她,她打开软木塞,蒋情韵才知道她原来是那样抹香水的——
将蚕丝手帕伸进小小的瓶口里去,然后用手指按着濡湿了香水的部分在手腕涂抹起来,虽然奇怪,可她的举动在蒋情韵眼里看来很优雅。
燕问薇拉着蒋情韵的手,轻轻地在她手腕处来回抹动着手帕。
手帕凉意而丝滑的触感从手腕传上来,蒋情韵看着燕问薇垂落下来的浓黑长睫,觉得她雪白的脸颊上仿佛停歇了一只黑翼的蝴蝶。
蝴蝶落到了蒋情韵的手腕上,它的翅膀轻轻扫着腕处,微微痒痒。
燕问薇正将蒋情韵的手腕凑到她那小巧挺翘的鼻尖,低垂着眼帘,出神地轻嗅了起来,温热的鼻息呼在了蒋情韵被抹了凉凉香水的腕处。
冷热交替,令人发颤。
蒋情韵想要缩回手,这是蝴蝶展了翅,蝶翼下守护的黑润宝石闪烁着光芒照耀了过来,她的整颗眼睛都是那么水汪汪的。
“很香,不浓也不淡,这是我调得最完美的一次。”燕问薇欣喜地说。
说罢,她把蒋情韵自己的手腕推到蒋情韵鼻尖,蒋情韵嗅了嗅,也轻笑起来,她喜欢这个味道,比燕问薇那天塞给她手帕时的味稍微再浓一些,但作为香氛来说正好,因为挥散得快。
燕问薇也看出了蒋情韵的满意,一下子便骄傲地得瑟了起来,欢欣雀跃地命令道:“喜欢的话,大少奶奶就要天天抹哦,喏——”
燕问薇拿按着手帕的手指拍了拍蒋情韵翠绿色的翡翠手镯,那里塞着燕问薇送给她的白丝手绢。
“我把这个都送给你啦。”
意思是我连抹香水的工具都送给你啦,你一点要抹。
蒋情韵仔细地塞好香氛瓶的软木塞,笑着说了一声好,我会抹的。
燕问薇望着她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黄包车慢悠悠地跑着,燕问薇又开启了谈天说地的话唠模式,她说了一大堆琐事,最后说到要给蒋情韵做玉兰花饭吃。
“这还能吃呀?”蒋情韵头一次听。
“当然能了呀,还能做鲜花饼呢,回头我给你做,让大少奶奶见识见识。”她得意洋洋地道,“不过你不要弄混了哦,不是我给你做香水的这种花啦。”
她用教孩子似的语调懒洋洋又很甜地道:“我给你做香水的花呢,叫白兰花,做饭的花呢,是玉兰花,很大很白的那种,开在高高的树枝上。”
蒋情韵笑着说她知道,燕问薇便也笑起来,接着絮叨起了制作方法,说哪天一定做给蒋情韵吃,赶在四月走之前。
“玉兰花其实都开过了呢,”她伸着脑袋往包车外望,像在寻找街道边还有没有晚开的玉兰花,“它们一般开在二三月,大少奶奶你应该早点说想吃。不过没关系,我一定给你做出来。”
“好。”蒋情韵笑着听她一顿说。
然而黄包车停至黎家大门,蒋情韵下车一看,察觉到自己暂时大概吃不到燕问薇的玉兰花饭了。
“大小姐。”站在豪华的黑色轿车旁、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上前一步。
蒋情韵意识到这就是家里来接她的人,她父亲一直催她回去,她拖了些时日。
“好。”蒋情韵顺从地跟着管家上了轿车。
汽车开动,蒋情韵侧头从车窗看向黎家的大门。
从黄包车上下来的燕问薇有些茫然地站在大门前,瘦削的身影在清晨的凉风中轻微摇晃,蒋情韵才发现叫自己穿好斗篷的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白旗袍。
蒋情韵扭头看了看前座的管家和司机。
她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她没法叫他们带上她。
她又扭回头去看门前那抹单薄的白色姿影,那美丽的姿色已经转了身,正扭摆着婀娜腰肢往门内走去。
蒋情韵坐在车里视线靠下,她凝视着燕问薇那扭动着高跟鞋、像花瓣般细弱而白皙的脚踝。
她开始想象她亲手做的玉兰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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