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非常温暖的天供岛其实也不是没下过雪,每隔几年,冬季也会飘下雪花。可像这样仿佛要将大地全都用白色包裹起来的大雪却还是第一次。且不说寻常百姓家根本就没有准备充足过冬的衣服,就连贵族们也因为这场下了数天都没有要停的大雪而慌了手脚。
至于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为什么会来临,现在最流行的说法则是“因为有黑发的少女成为了【白】”。
“……可是之前不也有慈眼大师加入了【赤】,道摩大师加入了【黄】吗,他们不也都是黑发的异世奇人吗?”
“那不一样,毕竟那位异世奇人是女人啊,而且加入的还是能让太阳发光的【白】,让这种丑陋的颜色加入,不管是卑留呼大人或者是天照大神都会生气的吧?”
“所以天照大神才藏在了云朵后面,让大雪落下来吗……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为什么瓦版都没一点这方面的消息呢?明明之前太阳要消失的时候还大写特写,啊——新的瓦版什么时候发行啊……”
只要路过人群聚集的地方,便都能听到类似的谈话。一时间,原本可能为天供岛带来新奇迹的异世奇人,一成为了众矢之的的对象。
雪会一直降下,直到将这个世界冰封——这是天照大神对异世奇人玷污了【白】的惩罚。
这样的说法在天供岛盛行。
“要一个牛肉卷饼。”
假装没有看见特地远远躲着自己的人群,孟戈对着卖卷饼的小贩说道。
“那个……没有了,”似乎是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够,小贩又多说一句,“卖完了。”
孟戈低头看看盖着棉布盖子的木桶,又看看在烤架上滋滋冒油的培根,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局促不安的小贩身上。
“要一份卷饼,要培根的。”一个赤紫的青年在站在孟戈身边说道。
“好嘞,稍等。”
小贩立刻打开棉布盖,从里面拿出保温良好的面饼,开始往里面加料。赤紫的青年拿到卷饼后,略轻蔑地看了孟戈一眼,讥笑着离开。
“你这不是没卖完吗?”孟戈问。
“这……”
小贩不知如何回答,结果围观的人当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声音。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当然是不想卖给带来这种大雪的异世奇人啊。”
“说起来,为什么这个人还好意思在这里走来走去呢?不是应该赶快离开这座岛吗……”
孟戈转过身,一眼看向人群,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和表情,但目光扫视过去的地方有几个人都忍不住缩了一下脑袋,似乎只是被她注视就会迎来厄运。
就算对这群人解释应该也没什么效果。
大雪带来的问题很多。以时贞所在的【绿】来说,虽然纺织出来的棉布和平时兼卖的皮草可以在这时候卖到较高的价格,但理已经对面对普通平民的取暖物资以发函协调的方式进行保持平价的商谈,尽管【绿】也靠着和贵族们的生意大赚了一笔,但在离岛的农田和牧场均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并以此为由对理提出了减税申请。其它各家贵族都在因为各自的利益和理周旋,相对来说,常穗已经是态度最稳重而温和的一个了。
孟戈早就因为这些事情在理忙得不行,只是今天想出来休息一下,却没想到自己已经连一份卷饼都吃不到了。
思考着是不是得去缘那里才能买到吃的,孟戈慢慢转过身,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边走过一个人。
“要一份牛肉卷饼。”“好、好的,请稍等。”
身后响起的清亮又冷漠声音叫人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回头看去,视线里是她极为熟悉的、如同火焰般温暖的橙色。
“请问您需要什么口味。”
“口味的话,就问那位小姐吧。”尽管是在对小贩说话,但柑南却一直看着孟戈。
“这……”
“怎么了?”
“这位大人……我这里的东西不卖给那异世奇人。”
“你是卖给我,又不是异世奇人。”
“好、好吧……那要什么口味?”
小贩极不情愿地看向了孟戈,孟戈正要开口,但柑南却离开了卷饼摊位。
“算了,还是到别处吃吧。”
小贩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就算再怎么不清楚【独色】的情况,他也能看出自己拿面前这位衣着上好布料的贵族一点办法都没有。广场里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只能看着柑南毫无顾忌地拉着孟戈离开。
不知是什么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连【独色】的大人都被蛊惑了,这女人果然是魔女吧……”,或许是因为听见了这句话,孟戈感觉柑南的手捏得更紧了。
手腕即便被松开后,还是隐隐有些疼痛。孟戈坐在【橙】的马车里,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猜测柑南要做什么。毕竟她结束了舞蹈练习后,就再也没有跟柑南说过话。
“弄疼你了吗?对不起。”
“有一点,但没关系,谢谢你。”孟戈甩了甩手腕表示自己确实没什么。
“现在到处都在传是你让大雪降临的,你为什么还要去买卷饼呢?该不会不知道这群不明所以的人比想象得更加愚钝吧。”
族长专用的马车内坐垫早就铺上了毛皮,旁边还放着两个精致的小暖炉,孟戈感受着比“理”的宿舍还暖和的空间,露出无奈的苦笑。
“愚钝……也不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的。如果这座岛愿意多建一些学校,给他们念书的机会,教会他们如何自己思考,或许就会有所不同吧。”
可事实就是,除了接收【独色】和【原色】上学的仁德书院,这座岛的其他人和女性都是没有学可以上的。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
这句话并不是讽刺,也不像是恭维,但孟戈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夸奖。到不如说,只是因此就能久违地跟柑南独处,她就有点感谢那个卷饼小贩了。
“因为那才是我的样子。”
从玻璃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收回视线,孟戈看到了柑南些许困惑的模样。
“不是有说过吗,我恢复记忆了。”孟戈说道,“恢复记忆之前,我还在想自己比这座岛读书最多的女性奥林匹亚还有见识,或许自己曾经是非常优秀的什么大小姐之类的。但后来想起来,在我曾经的世界里,我的家庭和地位排下来可能也就是【甲】或者【乙】这种程度的吧。”
一旦理解到自己的见识和知识都只不过是依托于时代的某种“幸运”,孟戈便不由地失落起来。每天清晨醒来,回忆便如同冰窟里的鱼群般涌出,记得的越多,孟戈便越感到无力与悲凉。既没有决策权力,也没有掌握生计资源,和天供岛的【原色】和【独色】完全没办法比。
“可事实却是,我只不过是依托在了一个信息流通空前发达的时代,才积累下来了知识,才窥见到了本不可能见到的景色而已。”
“如果放在我的国家,一百年前以我的地位或许也就只能好好经营一个卷饼摊而已。可能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如果放在我的世界,三百年前,不管在哪里我都很难获得读书识字的机会,更不要说其它了。”
这座仿佛隔绝于世间,如同在另一个时空的天供岛,孟戈甚至一时不能辨别它是好是坏。毕竟在她生活的世界里,一边是依然有人在为战争和饥饿受苦,一边却有人丰衣足食到足以去追求更加虚幻的事物。
至于阶层上的姻缘嫁娶,更是一直都在,实质上没什么不同。当然,倒是不会像天供岛一样是死罪。可就算不是看颜色,难道人就不会找到其它区分阶层的依据了吗?
“……抱歉,我说太多了。”
柑南点点头,他现在终于明白许久未见后,为什么面前的少女会带给自己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如果真如孟戈所说,她不过是在“那边世界”的底层,不过是【乙】。那么,她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来到天供岛之后变成了等级如此之高的【白】呢?她会怎么看待曾经是“同胞”的【有色】呢?又是怎么看待应该是压制着她的【独色】和【原色】呢?
是仇恨还是庆幸?他不得而知。
根据惠比寿楼的情报网,孟戈和所有色层的人都相处得很好,似乎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合乎“理的工作人员”这个身份而已,公正和冷静的程度与朱砂不相上下。
那么,每天都回忆起过去,她又是如何让他人无法察觉的呢?
“听我说这些很无聊吧?”
无意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柑南立刻收了回去,看着窗外的孟戈并未注意到柑南差点就要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摸她的脑袋。
“如果无聊你又为什么要说呢?”
“因为在舞台和奥林匹亚一起献舞的那天,我看到了橙色的光。”
“就是那个什么‘灵魂伴侣才能染上颜色’的光吗?”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这回轮到孟戈惊讶了。
“毕竟是奥林匹亚告诉我的。”
“嗯?她什么时候跑来告诉你的?”
孟戈最近很少见到白夜,回想起来的话,昨天倒是有来过,而且朱砂又比平时稍早一些下班。若目的是惠比寿楼的话,朱砂要陪同也很正常。
“是昨天傍晚吗?”
柑南点点头,如今他已经不会再为孟戈的头脑而感到惊讶了。
“除了告诉我这件事,他们还有别的要求。”
意识到“灵魂伴侣”这个话题只是附带的,孟戈便静静等着柑南说下去。
“他们希望我刊登关于婚礼的消息。内容大概就是要趁着‘世界都变得洁白’的日子,将大雪作为吉兆,尽快完婚。”
孟戈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将大雪作为“吉兆”的而完婚的话,那么自己为天供岛带来“不祥”的流言就会不攻自破。根据道摩大师向卑留呼打听到的解释,只要能扛过这段时间,春天是会来临的。
“哈啊?不要听他们一派胡言!”她突然抬高了声音,可空空的肚子却又让人气势不足,“……给我点吃的,旁边的食盒里应该有点什么吧?”
柑南无奈笑笑,侧身打开了画着淡淡金色纹饰的漆器食盒。和他想的一样,孟戈肯定会反对白夜和朱砂的主意。他甚至能猜到孟戈反对的理由。
“按习俗奥林匹亚要到天女岛沐浴斋戒一周,可现在天女岛除了修好房屋以外,各种设备和家具都还没有准备齐全,而且现在是冬天,取暖设备也是个问题。不说婚礼筹备很紧促,她难道忘记了这是要用来实施‘大赦’的由头的吗?”
所谓“大赦”是“理”的诸位和白夜的一个计划,借着奥林匹亚的婚礼实施“大赦”,让类似“苍仁”“笹良”这类犯了轻罪的人回到地面,让类似“明日羽”这样没有任何不良记录的黄泉居民获得在久那斗通行的权利。
因涉及到的人很多,各种案件也是情形不一,要做出一个让军方和伊舍那天都认可的方案可绝不能马虎。若是将婚礼提前,那么文件制作的效果肯能就不尽人意了。
孟戈本来计划是到明年春天完成,可如果按照这种构想,那么……
“柑南,这种愚蠢的方案你不会同意了吧?”
柑南默不作声,只是将温热的便当端到孟戈面前,等孟戈接过便当盒后才继续开口道:“我只是个没权没势的瓦版编辑,哪里有我不同意的余地。”
“轻轻松松就能带我去观刑的人还真好意思说啊……”
便当盒里面的肉和蔬菜都相当新鲜,能在这种天气里弄到实在非常难得。孟戈光是看着就不自觉咽下口水。
“总之我作为被照顾的‘当事人’希望你不要听奥林匹亚他们的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讨厌他们吗?这种时候倒是和他们对着干啊。”
“这件事恐怕已经由不得你了,”柑南依旧笑着,毕竟和朱砂白夜这两人站在同一阵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到让人有些害怕,“为了完成那份文件,朱砂好像已经把能用的人全都用上了,不仅仅是各色公家的人,甚至连黄泉的地狱太夫都不放过。”
“我倒是觉得‘大赦’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毕竟要做出来的不是‘完美的文件’而是“能通过的文件’,如果是奥林匹亚找到的那群人来制作的话,大概怎么都能把军方忽悠下来,至于伊舍那天,道摩大师和慈眼大师肯定是会放水的。”
柑南说得有理有据,孟戈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开始吃便当盒里的东西。
“你也不能怪他们,毕竟现在已经在传你是给天供岛带来不幸的魔女了。如果大雪再持续一段时间,你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之前奥林匹亚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哦,岛民们坚信杀了她太阳就会回来呢。”
孟戈没法回应,毕竟她现在嘴里塞满了牛肉,只能一边咀嚼,一边听柑南说下去。
“我还记得哦,她跳完舞以后天空还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出现。”柑南目光不自觉移到马车里的某个小抽屉把手上,“岛民们点着火把,说要杀了诅咒‘天供岛的魔女’。如果不是朱砂超帅气地拿着剑挡在奥林匹亚面前,那她大概就真的死了吧。”
想到这里,橙发的青年轻笑了两声,尽管略显苍白的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这一次跟上次是多么相似啊,岛民认为是你带来了不祥,明明这些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孟戈点点头,毕竟她也觉得这些和自己没关系。
“所以我就想到了,或许这场大雪其实是报应呢,呵呵。”
报应?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孟戈最终还是将牛肉塞进嘴里。
“还记得吗?是你和奥林匹亚献舞后,将所谓‘灵魂伴侣’的颜色送出去之后,天上就开始下雪了吧?”
突然意识到了柑南要说什么,孟戈只能拼命咀嚼,希望能够赶快出声阻止柑南说下去。
“为什么天照大神会躲进云层深处呢,那是因为太阳收到了来自我这种人的颜色啊。你知道吗?我并不觉得下雪是你的错哦,相反,这其实是对我的警告,是对我这种人竟然不自量力让【白】染上了颜色的惩罚。”
孟戈猛然咽下最后一扣,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愣愣看着柑南。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柑南这种充满了自我厌恶,笑比哭还要难看的扭曲面容了。可是自己到底是看漏了什么地方呢,就算现在拼命去回想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那‘灵魂伴侣’的事……”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高兴吗?”柑南问。
孟戈愣住了,青年的漠然让她的心脏如同突然被扭了一般,感到一阵痛楚。
“让你感到困扰了吗?”她将吃了一半的便当盖上后放在一边。
“非常困扰,到不如说过于残忍了,我该不会就要为了这种事和你结婚吧?”
鼻尖一阵颤抖,孟戈生涩而艰难地咽下口水,“不……你不需要为了这种事情就勉强自己。你……不喜欢……我吧……”
孟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么天真又幼稚的问题,她静静等待着柑南的答案,但在柑南说出来之前,她又好像已经知道了结果。
“现在不喜欢。”
“这样啊。”
他们的声音很轻,很快就融进了簌簌落下的白雪里。如果自己没有恢复记忆,或许还能说出点什么吧,可现在,孟戈发现自己对无力感毫无招架。
窒息和压抑感充斥着身体的每个角落,仿佛溺水一般,伸手什么都抓不到,只能慢慢下沉,看着白色的气泡往水面浮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倒是说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期待的事吗?)
(别说傻话了,根本就不可能有女人想和我在一起。)
(那你要不要试试取悦我,让我有点反应呢?)
(……被那个女人打了五十下,一周都没有消肿,笔和筷子都握不了……)
(我并不在意一个吻里是不是带有感情呢。)
能给我……一朵‘白花’吗?
回想着那些话语,孟戈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明白。最终只能确定,柑南认为大雪是他给了【白】颜色带来的,他们不应该像朱砂和白夜那样迎来结局。
“这就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找我,我特地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这些。我们就此别过吧,异世奇人大人。”
马车将孟戈送到了“理”的门口,站在大门前,孟戈感到一阵恍惚,如果不是肚子里又暖和又饱,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走出去过。仿佛刚才和柑南的谈话,只不过是午后小憩里的一个梦。
回想着柑南那悲伤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不断喘出大片白气,最终,少女的眼眶里溢出泪水。
泪珠落到金盏花的发饰上,溅起两颗小小的光点。柑南甚至没有来得及关上小抽屉,便在行驶的马车里紧紧攥着那个根本就无法归还的发饰,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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