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花街最安静的时候,尤其上午辰时左右,每一个热闹了一晚上的翘角楼都从活泼变为寂静,门楼上一串一串的红灯都灭了,姑娘们回屋睡觉,打手们也靠着大堂内的桌子呼呼大睡。

    猛然,砰咚的巨响从千香楼外面响起,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靠着门睡的一个打手,他撅一下站起来,睡眼惺忪道:“谁?谁闹事?”

    “啊啊啊啊啊!”一个臂弯里挎着一篮苹果的小男孩尖叫起来,突然从三楼掉下来的物件儿砸碎了傍着墙壁而搭设的,专门为客人提供停马处的棚子。

    但那不是一个物件儿,而是一个人。

    人是从三楼跳下来的,冲击力不算小,半个胸膛都被一个突出的柱子扎透了,鲜血喷溅,几滴温热灼烫的血液迸溅到那挎着果篮的男孩手上。

    目睹了这惨相的孩子吓坏了,胳膊里的果篮滑下来都不知道,手脚发软地转身想跑开,却一下瘫坐在地上。

    这时人马声靠近,小男孩呆呆地看着,直到他的手臂被一个少女温热的手扶着,他才收回一些神智。

    小男孩颤巍巍道:“死,死人了。”

    新糯远远就看到这一幕,但轻功根本不足以她在那么远的距离跑过来,几乎就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站在楼上的那个女人,翻身倒了下来。

    “别怕别怕。”新糯轻轻拍抚着小男孩的后背,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叫一个面容比较稚嫩的差役接受过去。

    此时,坠楼女子引发的响动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出来。

    他们有的唏嘘,有的却只是这般淡漠的看着。

    楚卫叫人将现场围住,因此来是拿人,根本没有带验尸官,他只能先进行初步检查。

    已经没救了。

    楚卫面色凝重的收回手。

    新糯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我先验尸。”

    尽管这个女人可以说是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跳下来的,但在一切未明之前,便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

    新糯先是仰头看了看这个花楼的高度,三层,大约有三四米,这个女人是从三楼的一个窗户跳下的。

    距离地面也有三米的距离。

    正常情况是不会致死的,毕竟她在跳下来的过程中,还有马棚顶的缓冲。

    然而倒霉就倒霉在,她的胸膛几乎被下面一个尖锐的拴马桩给穿透了。即便她从二楼坠下,也必死无疑。

    这个妓院里搭的马棚早已有些年头了,几十斤的重力是足矣将棚顶穿透的。

    女人的胸膛还扎在木桩上,血液正不断的从伤口处汩汩而出,新糯伸手按了按,这是刺穿了心叶,当场毙命的。

    这个死亡的过程很快,女人的唇角还带着一抹笑意,就算这是因为赴死是她心甘情愿并且觉得摆脱痛苦的选择,若是死亡前承受太大的身体疼痛,也不可能出现唇角含笑的情况。

    楚卫在现场环境走了一圈,回来问道:“怎么样?”

    新糯站起身,说道:“确定是高楼坠亡,致死原因是这个穿胸而过的柱子,她是被刺破心脏直接死亡的。”

    她是花朵一般软弱的女孩儿,此刻面容严肃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竟像是一颗颗花瓣组成的锐利长剑。

    “跳楼,然后被栓马柱扎死,”新糯说着仰头看了看,“总觉得有些太巧合了。”

    “的确很巧合,”楚卫看向那个还扎着死者的栓马柱,道:“虽然被鲜血浸染,但也可以看出来,这根栓马柱是刻意削过的。”

    新糯笑道:“还真是好算计。”

    “大人,这千香楼的老鸨子带来了。”张枯的大嗓门儿在这时响起。

    千香楼?

    带千香楼的老鸨子干什么?

    难道这个跳楼的女子,是千香楼的姑娘?

    那这千香楼还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新糯回头,就看见一个头发都没来得及梳,神色慌慌张张被带来的老女人。

    这女人最低四十岁,可能每天都要涂厚厚的脂粉,脸上的皮都要耷拉下来了。看见咋破了一个大窟窿的马棚,以及靠着柱子半挂在那里的女子,她立刻就拍腿大嚎起来。

    “马棚子都砸破了,后院的又不够用,这让我们千香楼晚上怎么迎接客人啊。”

    新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看向楚卫,“这个老女人是还在担心她的青楼怎么接客的问题吗?”

    难道一个人的性命,在她眼里还不如今天晚上的接客重要?

    老鸨子这才察觉还有外人在场,哭诉道:“大人啊,我们也是为了一口饭能生存的小民啊,没有那么多功夫伤春悲秋。”

    “这是一条人命!”新糯忍不住说道。

    听到声音,老鸨子耳朵就是一动,再看到新糯的面容时,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含着嗔怒也像是怒发的牡丹的小脸蛋儿,还有这窈窕婀娜的身姿,如果弄来她们千香楼,不出十日千香楼就要红火的外省仅知。

    此时的新糯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由金子铸成的,随便从她身上挖下来一块就能立刻变成金灿灿的金砖。

    新糯厌恶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楚卫上前一步,站在新糯面前,一脸冷霜地对这老鸨子道:“本官叫你来,是让你说明情况的。”

    没有一个严厉的字眼,这一个个字却像是带着冷风的刀子,让老鸨子恍惚间都感觉到皮肤被割裂的疼痛。

    她低下头,老实道:“不知大人要问什么?”

    竟然还不老实。

    楚卫冷冷一笑,道:“既然不想在这里说,张枯,带枷,让她去府衙慢慢说。”

    老鸨子这才知道怕了,忙喊道:“大人啊,玉珠跳楼也不是我推的,不能带枷啊。她本来就得了那种脏病,活不了多久,想要早点解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紧的是把自己摘干净。

    至于别人听见她们千香楼有人得了脏病,会不会再也不敢来,那都是非常好解决的事了。

    新糯不管这老鸨子是怎么想的,当下就很有专业性地从腰侧的包里掏出笔和纸,问道:“死者姓名?”

    老鸨子一愣,但很快那两个将她押出来的捕头就围过来,她吓得忙又重复一遍:“玉珠,她叫玉珠。”

    “玉珠姑娘祖籍哪里?”

    “什么时候确定她染了脏病?”

    “她在千香楼咖位?”问到这处新糯自己也有些疑惑了,但很快顺着自己的理解又换个说法:“地位怎样?”

    老鸨子一一回答了,惧怕褪去,又觉得这样的女子冷冰冰的太可惜,若是、

    还没想完,双手就被一个沉重的枷锁套了进去。

    她大叫:“这是干什么呀,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不能抓我。”

    新糯笑了笑,道:“你不会忘了吧,千香楼还有一个受伤的姑娘,在府衙等着人去认呢。”

    本来还很有气势的老鸨子一时间都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随后又强自镇定道:“什么姑娘?我们楼的姑娘,没有少的。”

    少不少的,到公堂上就知道了。

    不由分说,张枯掂着这老鸨子就跟了上去。

    路上,楚卫交代新糯:“回去后你先去安排坠楼死者去府牢旁边的义庄。”

    “又不让我去公堂?”新糯笑道:“楚大人,这个千机教的案子很可怕吗?我觉得你总是有意识要支开我啊。”

    楚卫:“不是因为可怕,而是,这个案子很让人沉重。”

    死者也太多了。

    并不是只有之前那些干尸少女,还有更多的根本都没有报案的,只有一具骷髅白骨的尸体。

    都是在查抄千机教所在时,在后面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下发现的。

    楚卫当时看见,都有种头皮发麻的惊悚感。

    “好吧,”新糯说道:“那我安排好了那个姑娘,就过去。”

    楚卫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新糯回到府衙,公堂上,已经关闭大门开始了审理。

    这一次,千机教的教主曹越领,以及其余十几个副手,都在押上堂,还有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眼眸猩红的女人。

    堂上正在审案,新糯不好直接进去,便在侧边的小隔室旁听。

    这小隔室就是专门给一些不方便出现的大人物旁听的,设置的十分舒适,桌子上还放着一碟点心。

    不过看样子是隔天的,不新鲜了,新糯叫人给换了一碟。

    公堂上,胡凭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沓红线官文,在那里读,从泰熙帝泰安十五年,一直到现在的丰康六年,中间三十五年的时间,上百个或被发现或已经白骨化的受害者,从千机教这些位高权重的副手口中审问出来。

    让人都不禁怀疑,真正的受害者是不是比这个人数更多。

    新糯听着,茶也喝不下去了,那个过来送茶的差役还带了一碟糕点,此时也站在旁边听。

    突然,差役就眼眶发红地趔趄了一步。

    “怎么了?”新糯问道,“是不是没吃早饭,吃一块点心。”

    差役声音颤抖:“姑娘,刚才念到的那个,十岁,耳后有红痣的死者,可能是小人兄弟。”

    这些名单,是府衙的两位同知带人连夜审理那些千机教副手挖出来的,很多人都没有名字,只能记下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的特征。

    因此说实在念名单,也只是描述特征的一些言语。

    新糯问道:“你确定吗?”

    差役道:“确定,我兄弟就是十岁的时候跟人出去玩,寻不到的。这些年,我爹娘还在找。”

    他们要生活,不可能为了找兄弟让其他孩子没法活,于是他父母在城外开了一个茶摊,遇到外地来京的人便打听。

    怎么能想到,小弟根本不是被拐卖,而是被眼皮子底下的千机教教众抓走杀害了。

    新糯说道:“等会儿大人退堂了,再去说。”

    差役强忍悲痛点头。

    这边,胡凭念完嘴都干了。

    跪在最前面的曹越领倒是有耐心,安安静静地听着,此时才好奇道:“大人,您念的这些是什么,小老儿不太明白。”

    昨天下午将这些人押解到府牢之后,楚卫跟着新糯回家了,因此这条大鱼还没有审问。

    本以为问出来的那些证词已经足够了,没想到这曹越领竟然能一点儿神情变化都没有。

    “这些不是你为了给你女儿续命,令教众骗到千机教杀害的孩子们吗?”楚卫眉目冷冽,如同刚出鞘的宝剑。

    曹越领那张憨厚的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露出迷茫的神色,“大人所说,恕小老儿不明白。小老儿,的确是对新娶的妻子有些不好。可大人这样大的阵仗,也实在让草民莫名其妙啊。”

    “哦?”楚卫说道:“既然你没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昨日看见官差,为何竟致交战抵抗?”

    “大人啊,”曹越领苦笑着摇了下头,“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朝廷官差和绿林间的山匪有什么区别?被他们抓住,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也要沾一身泥啊。我想着,我还有个可怜的女儿要照顾,若是不反抗,被你们抓进来,岂还有她活的理?”

    所以,是朝廷黑暗,逼他不得不反抗了?

    楚卫皱眉,“还真是巧舌如簧。那在你处,被生生吸血的千香楼姑娘,你又如何解释?”

    曹越领一副惊讶为难的样子,倒抽着一口凉气,道:“大人,我女儿有些疯病,那日我一时没有看住她,竟叫她跑出去咬伤了人。”

    楚卫看向跪在最后面,到这时还在瑟瑟发抖的千香楼老鸨子,问道:“郑氏,你来说说?昨夜衙门里的差役去千香楼询问,你为何隐瞒蒴颜姑娘的存在?”

    老鸨子姓郑,曾经也是一个大家千金,但父亲犯罪后被牵连入了贱籍,和一般自怨自艾的千金小姐不同,她很迅速的适应了青楼生活。

    靠着中上的容貌和会几首风花雪月之诗的才情,她一出道就是花魁,年华老去之后,更是从前面的老鸨子手里接过千香楼,毫无障碍地转变成另一个无情压榨女人的年轻和美貌的恶人。

    大月有规定,朝廷官员不得狎妓,但花街上每一家青楼,背后其实都有一个朝廷官员做靠山。

    郑氏接下千香楼之后,又发展了两三个靠山,用送钱送人的方式,跟她的那些靠山们保持着比较好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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