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孟喜的心情十分复杂,这种复杂从狗蛋虎蛋出现那天就挥之不去。
怎么说呢,这兄弟俩,如果只是看他们现在的表现,她相信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会同情,都会心酸。可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她家庭的最大祸端就是这俩小子引起的呢?
准确来说是虎蛋引起的。
上辈子的卫红和根花,一开始只是小矛盾小摩擦,裙子鞋子书包头绳之类的小事件,但当她们十五岁那年,一个叫张江的男孩出现在她们生活中之后,姐俩的关系就彻底不一样了。
在这个闭塞的矿区,张江从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上下来,成为了金水中学的一名插班生。
大城市来的,有钱人家的,长得高大英俊的男孩子,中间各种青少年男女的情窦初开卫孟喜这当妈的也不好提,等她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姐俩已经反目成仇了。
俩人都觉着自己才是跟张江谈恋爱的人,对方都是插足的第三者,可事实呢?卫孟喜调查过,这小子是个十足的花心大萝卜,但凡中学里好看的女孩他都献过殷勤。
卫雪文静精致,卫红活泼可爱,虽然个有高矮,肤色有差别,但都是中学里不可多得的漂亮女孩,他一天给卫雪送笔记本,一天又给卫红送钢笔,过几天给卫雪送磁带,又给卫红送口琴……她们并不是真的缺这些小东西,但凡她们开口,卫孟喜也会给她们买的。
但青春期的女孩就是那么奇怪,莫名其妙陷入热恋,等发现对方还有“第三者”的时候,她们的天塌了。
当发现这个“第三者”还是自己的姐姐(妹妹)时,她们的小宇宙彻底爆炸了。
后来张江转学走了,但姐俩的关系却回不到从前,一个被吓疯了,一个自暴自弃胡乱嫁人,结局都不好。
卫孟喜上辈子是真杀了张江的心都有,但凡他不要玩暧昧,不要左右殷勤,喜欢谁不喜欢谁一次性说个清楚,两个女孩也不会被伤那么深。所以现在,卫孟喜看着这个软萌萌的可怜男孩,心情真是微妙极了。
恨他吧,他现在只是个饿兮兮的孩子,还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不恨他吧,卫孟喜也做不到,一听见这个名字她就想起女儿们的不幸,生理性厌恶。看来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很多事,早死的继妹还活着,原本早应该过继给有钱人的张江也没过继出去,就连张川也还好好活着。
上辈子她好像听卫雪说过,张江有个哥哥叫张川,以前家境不好疏于管教学坏了,好像是跟着人家去西南边陲背大烟,后来死在一场金三角的枪战中。当然,当他眼含热泪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哪个女孩不会心疼他呢?
男孩把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疤,血淋淋的撕开给你看,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这样的套路,哪个中二期纯情少女顶得住?
不知张川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张江为了博取女孩同情编造的,反正连带着她对这个人也没好感。
可能是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狗蛋很着急,对着弟弟是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张江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忘了奶奶说的,咱们不能白吃别人的饭?”
奶奶说的有道理,可是……他真的好饿,比在老家还饿。
虎蛋的委屈就像开闸的河水,止都止不住。
“谁说你们白吃我的饭?”卫孟喜脱下手套,揩了揩手,“你们帮我干活,我感谢你们,这是等价交换。”
狗蛋不懂啥叫“等价交换”,但他听懂了,这顿饭不是白吃的,心里松口气。“阿姨那你给我弟弟饭吧,我不吃,活我来干。”
卫孟喜摇头,“这可不行,我的活计很累很辛苦的,你一个人干不了。”
她又补充一句,“要是不能按我的要求完成任务,我的饭就亏了。”
狗蛋捏了捏拳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好,阿姨你说吧,需要我们干啥。”
卫孟喜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啥是他们能干的,她的快餐车不需要他们推,打饭打菜也不需要他们帮忙,面对这个主见非常大的男孩,说谎还不能说得太敷衍。
“保密,你们先吃饭,晚上来我们家,我把任务交给你们。”本来想加一句“可以吗”,她平时都是这么跟孩子说话的,要让他们有一种被商量的感觉。
可这个男孩,她还是憋住了,万一人家说“不可以”,这不就聊死了吗?
果然,她用命令的语气说,狗蛋就不犹豫,“行。”
卫孟喜自己备了几个碗,有时候遇到没带饭盒的工人,就借给他们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一人盛一碗蓬松松冒热气的米饭,再给他们碗头上一人扣一勺红烧肉,一勺大葱小炒肉,素菜直接盛空碗里,“不够我再盛。”
当然,还有半碗“声明在外”的卤肥肠,一咬一口油,香得能让人吞舌头。
狗蛋又说了一声“谢谢阿姨”才吃,虎蛋吃了一口,想起来也赶紧眨巴着大眼睛说谢谢,呆萌呆萌的,还挺可爱。
快餐车底部有炉子,所有菜都是热乎乎的,卫孟喜还让他们进来,蹲在炉子旁边吃,也不知道是菜太辣了还是炉子太暖和,俩娃吃得那是满头大汗。
“辣吗?”打完一个工人的饭菜,卫孟喜抽空问。
“不辣。”张家也是石兰人,无辣不欢的,虎蛋也摇头,一张小嘴巴辣得红艳艳的,比小女孩还好看。
“那就是热了。”卫孟喜看了看俩孩子的手,通红通红的,小鱼际的皲裂口子露出里头鲜红的肉。
“晚上我在院里吹三声口哨,你们要是手头不忙,就悄悄过来我家,我有任务。”
这种特务式的接头暗号,可把兄弟俩兴奋坏了,“行,阿姨。”
吃完,卫孟喜看着他们的意犹未尽,又给加了半碗,“把嘴巴擦干净。”
狗蛋听话听音,再三保证,“阿姨放心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万一继母觉着阿姨给他们饭吃是想骗他们干苦力呢?
他虽然还不是很懂大人的微妙关系,但他知道继母的脑回路,如果他们帮卫阿姨干活,那就没力气干家里的活,继母可不就“吃亏”了吗?到时候骂他们事小,连累卫阿姨被误会就不好了。
要是卫孟喜听见这孩子的心声,估计能惊讶得跳起来,思虑周到,思维缜密。
天冷,出来买饭的人也稀稀落落的,卖了快一个小时才卖完。她推着车子到家,发现孩子们咋就自己吃上热饭热菜呢?
小呦呦领着红烧肉蹲厨房里,第一个冲上来,嘴里说“姐姐”,手指着煤炉子,急得嘴里冒泡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告状?
卫孟喜一愣,这孩子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急成这样,“不急不急,好好跟妈妈说咋啦。”
卫红根花却得意洋洋,挺着小胸膛,“我们自己热哒!”
天冷,厨房的小煤炉是烧着的,只是盖上了盖子,只需要拧开盖子通一下,火就能旺起来。而平时妈妈给他们热饭都是把搪瓷盆放炉子上,一会儿“咕嘟咕嘟”冒泡就表示热好了,而她们只需要用毛巾垫着端下来就可以吃了。
卫孟喜平时干厨房的活都会让他们离远些,因为有很多不确定的危险因素,他们还没到学做饭的年纪,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可是,孩子也是会模仿大人的。
本来嗷嗷待哺的娃,忽然悄无声息的,就能生活自理了,她是又喜又惊。“你们还太小,不能玩火,万一烫到手怎么办?”
小呦呦胀鼓鼓的嘴巴终于扁下去,小手一背,“嗯嗯”点头。原来她要告的状就是大姐三姐玩火啊。
“才不会呢。”卫红上次当着全班同学讲的故事,就是她帮妈妈做饭,甭管有没有干过,反正讲出来连老师都信了。
卫孟喜板起脸,“这些通红的煤块要是烫到手烫到脚怎么办?以后还怎么穿漂亮的裙子?煤星子飞溅到眼睛里怎么办?”
姐俩一听,好像真的是,那样眼睛会瞎的,啥也看不见哦。
“还有你们,卫东卫国,我说过不能玩火,你们怎么能看着姐姐玩火不制止?还能吃得心安理得?万一她们被烫伤了怎么办?”
哥俩赶紧放下碗筷,不出声了。在孩子的意识里,每天看着大人做同一件事,看得多了他们会觉着非常简单,好像有手就会,也压根意识不到这个行为背后的危险性。
“知道肚子饿了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吗?”
“找妈妈。”异口同声。
“对,下不为例,要是再让我发现一次,打不烂你们屁股。”
孩子们龇牙咧嘴的笑,真是一群小二皮脸!
不过,这一次“玩火”风波里,最值得奖励的就是呦呦,“好闺女,就你把妈妈的话放心上,不像哥哥姐姐,没长耳朵。”
***
晚上,卫孟喜倒是吹了三声口哨,但狗蛋虎蛋没过来,因为没多久隔壁就传来噼里啪啦,甩锅摔碗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爹喊娘,“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李秀珍再怎么小心眼会算计,那也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男人打女人就不是啥好东西。人都会下意识的同情弱者,卫孟喜也不能免俗。
她正准备过去劝两句,忽然又传来男人的哀嚎,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呻吟不断。
这是……互殴?
而且,听声音是女打男更狠一点儿?
好嘛,卫孟喜觉着,自己还是好好吃瓜吧。不仅她吃瓜,五个崽也不嫌冷,直接搬小板凳,坐墙根角猫着呢。
这场互殴的导火索是,张毅下班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跟办公室一女同事去了一趟人家里,据说是帮忙换灯泡,但李秀珍不信,追着质问并辱骂了几句,一言不合就干上了。
也不好判断是谁先动手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双方损伤惨重。一连五天李秀珍都没去卖包子,一个星期后卫孟喜遇见她的时候,眼圈还青着呢。
至于张毅那边,则是当天夜里就送矿医院去了,听说住了一个礼拜的院。
这……卫孟喜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只是心疼那些摔坏的锅碗瓢盆,以及三个被吓坏的孩子。
她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原来是李茉莉来找她,给四个孩子每人送了一本连环画,顺便也来找张毅核对上次的稿子,去他办公室找了好几次,同事都说他请假了。
这么矮的墙,卫孟喜想不听见他们说话都不行。
李茉莉是先去办了公事,才来卫孟喜家的。“听说你在后门卖小吃?”
“我妈妈做的饭超好吃!”卫红迫不及待迎上去,“阿姨我妈妈会做那么那么多饭,还会炒那么那么多菜,还会做卤肥肠……卤肥肠你吃过吗阿姨?”
上次的严正交涉是有用的,李茉莉淡淡的笑了笑,又摸了摸卫红毛茸茸的头,“没吃过。”
卫红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那么好吃的东西阿姨居然都没吃过?那也太可怜了吧!
于是,哒哒哒跑过去,硬要妈妈送一份卤肥肠给阿姨,让她尝尝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小丫头啊,别人只是稍微给了她一点点和颜悦色,只是像对待根花那样多看了她一眼,她这小脸就灿烂成啥样了……这还是那个平时自己都不舍得吃,每吃一次要数一次“又吃掉妈妈三角钱”的葛朗台·卫红吗?
卫孟喜本来正愁找不到机会感谢李茉莉呢,先切两片给她,“尝尝?”
李茉莉是李奎勇的中年得女,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后好几年了,李家日子正是最好过的时候,一日三餐有汤有肉,苏联来的糖果巧克力和小洋装,她啥没享受过?
可唯独猪下水,这种东西是粪便储藏器,她才不要吃呢。
她皱着眉头。
“我妈妈洗过手哒!”卫红小手叉腰,她妈妈最讲卫生啦。
可李茉莉是嫌她妈妈手脏吗?“我不吃,谢谢。”
卫孟喜知道,有爱吃的人,就有不爱吃的人,也不勉强,“那你能吃猪头肉吗?”明儿打算卤个猪头试试,孩子馋好几天了。
李茉莉的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你能不能吃点正常的肉?”
正常的肉?那成本可就高了,而且太瘦的猪肉很容易变柴,没了油水,谁稀罕啊?她现在全家都还挣扎在温饱线下呢,哪有条件嫌脏嫌臭。
她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至少有五六个小时都在跟猪下水打交道,买的时候要挑拣,洗的时候又搓又揉又泡,经常是洗干净的时候她手指头都给泡白了。
卤和切的时候更不用说,整个家里都弥漫着那股味儿。
是她闻不到吗?她的鼻子又没坏,只是她没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已。
不过,她并不自怨自艾,靠自己手艺挣钱嘛,不寒碜。只是觉着又欠了她人情,心里过意不去…………大不了这几本连环画折算成钱给她。
李茉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我是为以前的事道歉,你不欠我。”扭着腰走了。
不过,连环画倒是真的打开了几个孩子新世界的大门,尤其是小呦呦,按理来说她一个字不认识,连话都说不清,顶多就是觉着翻来翻去的好玩而已。
可——“妈妈你看,我妹喜欢我这本!”
四本小人书是不一样的,一本《闪闪的红星》,一本《智取威虎山》,一本《鸡毛信》,还有一本是《武松打虎》,黑白的纸张只有成年人一个巴掌大,她却看得煞有其事。
其它三本她粗略翻了一下就还给哥哥姐姐了,可卫东手里的《武松打虎》,她看得津津有味。
每一幅画面,每一个小小的汉字,她仿佛都在认真看,小手还会在纸上轻轻的抚摸,那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这一看,四个大的看三四十分钟就没兴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可呦呦居然还在看。
吃饭前在看,吃完饭还在看,搂着红烧肉依然看,就是要刷牙的时候也要盯着看……没办法,卫孟喜强行没收小人书,再看就对眼睛不好了。
她自己是个“文盲”,没想到却生了个爱看书的娃,这叫啥?基因的隔代遗传吗?毕竟娃姥爷就是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广全:你忘了娃还有可能遗传她爸爸吗?
第二天,卫孟兰盛了满满两饭盒的卤肥肠,拎到肉联厂侧门处。现在大家都知道她是刘主任的“关系户”,看见她就会帮着喊人,有时候刘主任歇班,也会告诉她。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刘主任的工作服刚穿上,头发有点乱,眼圈也是黑的。
卫孟喜说今天起得早,怕待会儿下雪路不好走,就提前来了,“刘主任没休息好吗?”
刘香揉了揉眼睛,“别提了,昨晚闺女又反复,闹了大半夜。”
卫孟喜虽然不好直接问是啥问题,但隐约推测出应该是癫痫一类的,会不定时反复发作的疾病,这种病不发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健康人,可一旦发作起来还是怪吓人的,身边要没个人守着,会有生命危险。
每次发作大小便失禁,当妈的真是一把屎一把尿给收拾干净才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上辈子在病房里这样的母亲卫孟喜见多了,知道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没用,因为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能少一点病痛,仅此而已。
别人把安慰的话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了,这是我自己卤的肥肠,您拿回去尝尝,要是喜欢我下次再给带点。”
刘主任的闺女虽然是个癫痫患者,但也是名副其实的重口味爱好者,只是一直以来因为生病被她压着吃清淡的,最近几天因为发作频繁,胃口极差,吃点她喜欢的说不定能开开胃?
于是她也不客气的收下了,“今天还是两副下水吗?我看天气这么冷,你也别麻烦跑来跑去的,干脆多拿几副,反正天冷不容易坏。”
卫孟喜何尝不想呢?只是一直以来说好的都是每天两副,她也不好多拿。
“你那啥眼神,我还会骗你不成?”刘主任有点凶,“要不你先拿六副回去?”
卫孟喜眼睛一亮,“真能吗?”
刘主任白她一眼,“你要是还想要点别的也行。”
“那猪头和猪肚可以吗?”卫孟喜早就想做猪头肉了,这才是真正利润高,好销售的东西,说实话她每天闻猪肠也快闻吐了,那味儿真的是谁做谁知道。
“行,你要多少?”
卫孟喜心头迅速盘算了一下,幸好今天带的钱够多,“两个猪头四个猪肚,六副猪肠,可以吗?”
刘主任挑眉,“这么多,你能卖完吗?我可警告你,变质腐坏的东西别拿去坑人,不然以后我都不卖你了。”
卫孟喜知道她的顾虑,不仅不生气,心里还有点暖暖的。二人虽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但这么冷的天,她堂堂一个采购科主任能亲自出来接待她,并陪着吹会儿冷风,这已经是很大的情义了。
更别说还有其它隐形的便利,工人们看着她们关系不同一般,给她挑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有时还会附带送两根大骨头,半斤猪血啥的,这在外头可都是要花钱买的。
就是哪天来遇到刘香歇班,工人们都对她很客气,东西照样是挑最好最新鲜的。
她知道自己就是凭着这张脸也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的优待,人家真正看得是刘香的面子。
“好,您放心,要是卖不完我就做成炸酱,也不会拿出去坑人。”
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还是泡在水里的,另买了二十斤五花,足足一百五六十斤的肉快把小小的自行车后座给压垮了。虽然知道这东西省力,还远未达到它的承重上限,但却是快到卫孟喜自己的体力上限了。
好容易像老黄牛一样驮回去,她也不敢放太久,白天该清洗的清洗,该烧的烧,该拔毛的拔毛,该砍该劈该切的,都一口气熬到夜里两点多,愣是给处理完了。
直到干完了,看着一个屋子都快放不下的盆盆罐罐各种肉,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干了这么多活,那个浑身酸痛的哟,腰都快断了。
这叫啥,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
趁着灶膛里还有火,她又忍着瞌睡把所有东西全卤上,得亏有一口大锅,压了又压正好勉强装满一锅。锅盖上压两块大砖头,小火慢炖,加上足够的水,这才放心的入睡。
幸好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卤猪头肉的横空出世,着实让金水矿的男男女女们惊艳了一把。其实市里也有国营的熟食店,卤肉不稀罕,稀罕的是在相对闭塞的金水矿区,稀罕的是卫孟喜的技术。
一开始,大家对她的印象停留在“陆广全的二婚小娇妻”上,总觉着她个子高是高,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连家务都不一定能干好,卖啥快餐呢?
可她不仅卖了,生意还很好。
现在,她不仅卤肥肠,还会卤猪头肉,把腥味儿很重的东西做得色香味俱全,大家伙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是佩服的。
卤肉技术的难点就在于同时保持味道和颜色的俱佳,颜色要好看,味道就会偏淡,猪脸肉的腥味就除不去;味道好了,颜色又容易偏深,黑漆漆一坨,看着就没食欲。
因为大锅饭的弊端,国营熟食店的师傅现在都没啥积极性,卤的肉味道倒是还行,明知卖相不行也没心思进一步钻研,都是拿一天工资干一天活。
但卫孟喜不一样,她就是靠手艺吃饭的,按照自己上辈子总结的经验,再结合小时候看过的秘方,多少肉配多少料,各种料之间各自占比多少,都是有严格要求的。
虽然累是累,但效果也是杠杠的,第一天出摊居然就卖了大半,这还是怕卖不完没敢全拿出去,不然也能卖光。因为直到她收摊回家,吃过晚饭出来散步,还能遇到职工家属来后门找“卖卤肉的小媳妇儿”。
卤肉这东西,肥瘦相宜,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色泽又十分金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买鲜肉回家还得炒炒才能吃,但卤肉买回家就能直接吃,省事儿不说,孩子就着那半斤八两的卤肉还能吃下三大碗米饭和四五个馒头,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啦。
卫孟喜的卤肉生意有多好呢?
当天晚上,杨干事就找到家里来,“我听同事说后门有个卖卤肉的,味道贼好,我就知道一准是你,我家雪梅还不信。”
何止是不信,当初卖盒饭的时候就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尤其张雪梅,小卫的样貌太有欺骗性了,总让人觉着应该没吃过什么苦,做快餐煎煮烹炸烟熏火燎,能受得了?
就说她自个儿吧,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进厨房就不进,做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现在怀孕了,更是闻见油烟味儿就想吐。
卫孟喜的重点却不在这儿,“雪梅怀孕啦?”
“嗯,刚一个多月,正是害喜严重的时候,啥也吃不下,听说有卤肉就想给买一点。”
卫孟喜在心里算了算,那岂不是让呦呦说中一半了?那时候她还一点迹象都没有呢。
杨干事塞钱过来,她当然不可能要,直接给切了一只猪耳朵一块瘦多肥少的猪脸肉,“雪梅要是喜欢吃辣,你就给洒点辣椒面,要是喜欢吃酸……等等。”
她三下五除二用剩下的葱姜蒜调了个酸辣汁子,“可以蘸着吃,但当心别上火啊。”
杨干事口水不受控制,“成,放心,我先走了啊。”他得跑快些,不然口水真要溢出来了。
这开门一炮红了,卫孟喜自然要抓住机会大干一场,本来打算五六天不出门的人,第二天一早又急忙往肉联厂跑了一趟。
准确来说,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往肉联厂跑,每一次都是一百多斤满载而归,每天院里家里堆的都是各种下水,每晚两口铁锅都是满满登登的一整夜不停的熬煮。
她必须保证当天的没卖完新的一锅已经卤上,而且每天都能最少供应有一个猪头两个猪肚和两副肥肠的熟食量。毕竟金水矿可是一个光职工就有上万人的大矿,算上家属老小,至少也是两三万人,相当于后世一个中等规模的小区了。
而在后世,这样一个小区完全能养活好几家超市和熟食店,以及至少一个菜鸟驿站……在金水矿却只有一个卤肉摊。
卫孟喜发誓,这绝对是她两辈子以来遇到的最得天独厚的赚钱机会,只要她不作死,她就能躺赚!
妈妈每天晚上都需要熬夜,根花很心疼,说是要陪着妈妈,怎么赶也不去睡觉,反正她就拿本小人书,坐在小板凳上小鸡啄米。
卫孟喜心头都快化成水了,啥叫贴心小棉袄,这闺女才是。
就连根宝也暖心,有一天忽然抱住她被水浸泡得发白皱皮的手,还悄咪咪亲了一口,把他们擦脸的“香香”拿来,说要帮妈妈擦手。
卫孟喜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异性这样的关怀了,虽然是自己儿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屁孩,但那眼里的关切和担心却是真切的,仿佛妈妈就是他的全部。
至于那对铁憨憨,卫孟喜觉着自己还是别想了,想起就心梗。卫东那家伙最近因为暴增的零食,又结交了好几个朋友,放学写完作业就不见踪影,好容易看见也是跟人勾肩搭背,卫孟喜喊一声,他还兔子似的溜走。
别说关心妈妈,他别在外头闯祸就行。
卫红倒是不瞎跑,但也不会像根花根宝一样贴心,她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讲故事上。听说幼儿园每个星期都有两节故事课,要求每个小朋友都要站起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别的孩子紧张到哭,哭到尿裤子,站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这丫头倒好,每次都是举手争着讲的。
卫孟喜以前倒是一直给他们讲的,但最近忙着做卤肉也没时间,她就把妈妈以前讲过的故事又重新整合一下,换个人物,换个时间地点,再换个结局,瞬间能组合出无数个不一样的“新”故事来。
讲故事获得的成就感,是她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
每天看着她得意洋洋,屁股都快翘上天的样子,卫孟喜可舍不得打扰她。
至于一家六口的三餐,那就只能用小炉子随便做点简单的了。有时实在忙不过来,早餐都用鸡蛋糕钙奶饼干和牛奶替代,反正只要孩子们爱吃,换着来。
她卫孟喜女士现在可不缺钱啦!
因为她每天光卖卤味的纯收入最少也能有十五块,周末和节假日能破二十,平均下来能保持在十八块左右。在工人工资只有四五十的年代,这简直是妥妥的暴利!一天就能挣别人两个月的工资,这换谁不高兴呢?
只能说前几个月高兴得太早了,一天七八块就能乐出声,现在三倍她倒是能稳住了,面上不显,孩子该穿啥还是穿啥,只要保暖就行,但吃的却上了个新台阶。
以前不敢买的钙奶饼干,买!
荔枝罐头,鹌鹑蛋罐头,午餐肉罐头,鱼肉罐头,买!
甚至各种掺了人参红枣枸杞的高营养麦乳精,她眼睛都不眨。
反正,孩子们的小脸蛋是一天天圆起来白起来,就连卫孟喜自己,虽然每天熬油费火起早贪黑的干,依然还是长了点肉。
她长肉跟别人还不太一样,因为每天都在锻炼,腰腹紧实了很多,肉都长在胸上,以致于……小呦呦那傻孩子,居然无缘无故犯了奶瘾。
以前都好端端相安无事的,最近忽然自己凑过来,小手要摸一摸,小鼻子要闻一闻,时不时再拱两下,才能睡着。
当然,因为自打出生没让她吃过几口奶,卫孟喜作为母亲是十分愧疚的,她想摸就摸吧,反正不用多久她就会知道羞羞了。
这样的变化不仅她自己发现,窝棚区有心的都能发现,有的少不了要嚼几句舌头,说她想男人想疯了啥的,还有说她一天尽往省城跑,不知道干啥勾当的……卫孟喜忙着挣钱,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可她没想到的,长舌妇嚼舌根还嚼到孩子耳朵里了,当然那是后话。现在她面对的是自己因卤肉生意火爆而上门来的不知道第几拨“客人”——邻居李秀芬。
她手里拎着一网兜的罐头,“小卫忙呢正?”
“这是我自己做的罐头,不值几个钱,给孩子尝尝,啊。”
话说她是真能干,小秋芳的脑袋瓜子是真好使,别的煤嫂跟风卖快餐卖馒头,她却独辟蹊径卖包子,像啥土豆粉条茄子的馅儿,压根不用多少成本,她的利润至少是对半的。
一面卖包子,一面又在家尝试做罐头,听说开春她就要准备做时令水果的罐头卖呢。
平心而论,卫孟喜自己是没这个脑袋瓜的,她现在能想到的都是最辛苦,最费时的小买卖。大家只看见她卖卤肉赚钱,可这份苦却没几个人能吃下来。
“多谢你啊秀珍,你们家孩子也多,就不用单独给我们了。”卫孟喜是真不想收,她总觉着李秀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有啥,又不花几个钱,大家街坊邻居的住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
李秀珍愣是把东西塞过来,卫孟喜也怕推来推去的把东西推地上,到时候玻璃碎片划伤孩子就得不偿失了。
但她也不想欠人情,尤其是不知道李秀珍要干啥的时候,“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切点卤肉,拿回去给孩子下饭。”
当然,几个罐头换卤肉,是她吃亏了,但她不在意,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左邻右舍和睦相处它不香吗?
李秀珍忙笑着说不用,其实人却跟在她身后,一会儿夸肉卤得真好,都放了些啥料,咋跟别的地方买的不一样。
“横竖就那些大料呗,调卤汁只要舍得用料,做出来都不会差。”
李秀珍试探着问了几样大料,卫孟喜都说有,反正这种只要经常做饭鼻子又没问题的人,都能猜出来,没啥可隐瞒的。
“我以前老家也有人是用这几样做的,但就是没你做的色香味俱佳,你是不是配制比例有啥诀窍呀?我回家也给孩子卤点尝尝。”她不经意这么一问。
卫孟喜顿时警觉起来。
她的小饭馆生意和快餐生意都算是被抢了一半,目前唯一还幸存的就是卤肉,原因用后世的话说,那就是她一个人掌握了卤肉的核心技术。
只要她的技术一天没被破解,她在矿区的生意就一直不会垮。
卫孟喜也不是傻子,从一开始做卤肥肠,她的配料都是上省城买的,而且永远不在同一家店买齐,都是今儿在张家店买几样,明儿在李家店配几样,后天又去王家店添几样,混在经常买的调料里,谁也破译不了。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几样,她直接上药店买的,那是药食同源的香料。
回到家,她也是关起门来,等按比例配制好了,才放锅里煮,煮的时候也不错眼,谁也别想来“偷师”。
就连最后用完的料渣,她也不瞎倒,都是趁没人提到矿里大垃圾堆里分散倒开的。
防的就是她一家老小的饭碗,抢饭碗她理解,但抢了饭碗还想顺手把她的锅给砸了,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也装没听懂,“哎呀你要吃我便宜卖你就行,卤肉多辛苦啊,你说你这一双小手又细又白,干我们这种粗活我看着都心疼。”
李秀珍咽了口唾沫,这个卫孟喜真的太狡猾了!看着啥都跟你说,可实际啥也没说!
“嗐,瞧你说的,我不怕干粗活,咱这么好的关系,谁跟谁啊,就几样调料你都不说,难不成对我也要保密啊?”
她想好了,正常人被“咱俩这么好的关系”这样的高帽子一戴,心里都会高兴,为了证明把她当朋友,都会中她的激将法。
然而,她错算了卫孟喜。
只见卫孟喜正色道:“那还真对不住,我这方子是祖传秘方,传女不传男,外人知道了要遭天谴,天打雷……哎哟瞧我这张嘴,咱俩这么好的关系,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李秀珍张口结舌,“啊这样啊……”明知道卫孟喜就是在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可她却毫无办法,但凡是个正常人,即使不中计,也会拒绝得委婉一点吧?但凡别人语气委婉,她也还有磨的余地,她相信自己的水磨工夫,一次不行三次,一天不行三天,总有磨到对方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可是,卫孟喜那张漂亮小嘴里说出的话,咋就那么……她总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怕天打雷劈吧?
卫孟喜还真没胡说,她的配方真是秘方,而且是她们卫家祖传的。
以前,卫家人是白术山人的家厨,后来白术山人见他手艺不错,就给他本钱鼓励他出去开饭馆,确实是赚了不少钱,创下石兰省有名的“卫家菜”。
后来一代一代的,家道中落,到了卫衡这一代,他是家里唯一的独苗,却对厨艺不感兴趣,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厨艺就没落了。
当年卫家先人可能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留了一手,在他八十高龄的时候,躺在病榻之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他的毕生绝学,卫家菜的精华,写成了一本书——《珍馐录》。
这本书,卫孟喜清楚的记得,她五六岁的时候曾在父亲书房见过一次。父亲虽然对厨艺一门不感兴趣,但终究是先祖的心血,他是恭恭敬敬放在书架最顶层的木盒子里的。
那一次,她是因为调皮,以为木盒子里一定是藏着好吃的,让父亲一定要拿下来给她看看,而她翻开看到的菜名就是“卫家鹵”,当时不认识“鹵”字,父亲还教她念“鲁”。
父亲心血来潮,给她朗读了这个菜的做法,配料比例啥的,父女俩都是记性很好的人,他念了三遍,她居然就能哒哒哒背出来。
当时,父亲就抱着她抛了好几下,“小喜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以后咱们卫家菜就靠你振兴了!”
什么振兴不振兴的她不知道,但这个菜,是她背下来的唯一一道,就靠着这一道菜,她都能支起小摊,挣出比工人工资高那么多的钱,不敢想象如果能把整本菜谱背下来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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