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孟喜当然知道,两根手指头不是两百块,而是两千块。

    在刘桂花的心里,自行车那么大个大件儿,就是她见过最值钱的东西了。

    为了避免对他们冲击太大,卫孟喜抱着小呦呦,把男人叫到一边,走到确保刘桂花他们听不见的地方才停下。“友谊商店都只卖七百,你这两千块可是狮子大开口。”

    男人心头大概有底了,这个女同志是真心想买洗衣机的,不然不会去友谊商店,更不会说得出什么“全自动”“双杠”之类的。

    他一开始确实是觉着她们买不起,连唬带吓的想让他们打消念头,做了多年倒爷,他的经验就是,别在不可能跟你买东西的人身上浪费时间门。

    “一张洗衣机外汇券,黑市上已经炒到百块了。”

    卫孟喜身边的人都接触不到这东西,她有一天装作无意间门问刘香,刘香专门给她找关系问过,确实是这个价。

    贵是贵,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现在每天花在洗洗刷刷上的时间门实在是太多了,别说原计划的看书学习,现在连每天六个小时的睡眠也保证不了。

    再看看自己这双皲裂的,干巴巴的,仿若六十岁老妇的手,卫孟喜咬牙,把心一横,“一口价,八百块,你能弄到我就要。”

    比友谊商店还多了一百呢。

    男人看穿她的心思,挑眉,“意思是外汇券只值一百?”

    卫孟喜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压价压太狠了,一般黑市上的东西都比正规渠道的贵,可她反倒压得更低,是有点……过分?

    但她的钱来得太辛苦了,手里能动用的活钱的上限就是七百……能少一毛都是一毛,够给孩子买几个作业本的。

    于是坚定了想法,“咱们爽快点,也别扯那些没用的,反正你要是能弄来我就要,要是觉着弄不来,那就算了,当咱们没见过。”

    这就是一场拉锯战,双方各有难处,不然也不会在这小树林里相遇。男人走了两步,在心里算今儿是二十七了,马上就过年了,天儿又冷,再不回家他真的撑不住了。

    咬牙,“你确定?”虽然比市价是便宜了一些,但也还是有赚头的。

    “确定。”卫孟喜打算豁出去了,凡是能用钱解决的苦,她都不想再受了。

    甚至,多一天她都不想再受了,“最快什么时候能拿到?”

    “明天。”

    男人打量她,穿着非常普通的大棉袄子大棉裤,除了身量高挑些,漂亮些,看不出是个啥身份。

    观其友,知其人,反正看她身边朋友的见识,肯定不是干部家庭出身。

    再看她怀里的孩子,不算很白的小脸蛋,小嘴巴,大大的黑眼睛亮得像葡萄一样,好看是好看,就是头发太少,黄黄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

    这样的家庭能一口气拿出八百块钱?他不信。

    男人名叫赵春来,他现在之所以沦落到要跟小孩换零食,其实就是因为大意造成的。

    他是书城本地人,以前当过知青,75年提前回城后在拖拉机厂工作过一段时间门,因为跟人倒卖废铁被开除,后来干脆跑外头当倒爷去。把书城多的其它地方没有的土特产带出去,又把大城市多的书城缺的东西带回来,爬火车,睡墙根,啥都干过。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折腾五六年他老婆有了,闺女有了,还多了份不错的家底儿。

    本以为日子就要越过越好的时候,当年跟他倒卖废铁一起被开除的朋友找上门来,说想去港城倒卖一批半导体收音机,拉他入伙。

    本来,以他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和敏锐,这种事是肯定不能干的。去年八月份深市特区刚刚成立,内地想去捞第一桶金的人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干走私,但被抓的同样不少,能全身而退的压根没几个。

    他是要挣钱,但这种钱他惜命,不敢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不香吗?

    可耐不住朋友劝说,朋友还一再保证到时候不用钻铁丝网过去,只需要在这头等着接应就行,他也找人打听过,不过去的话确实风险没那么高。

    再一想到收音机在国内的炙手可热,只要能带回来一台,挣的都是几十块,比人一个月工资还高……顿时,一切犹豫抛之脑后。

    结果嘛……自然是亏光所有家底儿不算,要不是跑得快,还差点进去吃牢饭!

    好容易找以前的老朋友赊了点小东西,打算挣点路费钱回家过年,谁知东西没卖掉,还被广城公安当盲流,再一次差点被抓,愣是灰溜溜扒火车回来的。

    至今,家里人还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在打量卫孟喜,卫孟喜也在观察他,明知道他的顾虑,她也不可能退让,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有诚心想合作,明天中午十二点,你把洗衣机带来,我还来这里找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赵春来顿了顿,“那你要是不来呢?”他的洗衣机不就要砸自己手里了吗。

    “你放心,我还怕你不来呢。”

    说定,卫孟喜就往回走,心头还怦怦跳呢。第一次买这么大件儿,还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对方到底啥路数她完全搞不清楚,嘴上是答应了,可她心里不是那么回事。

    “咋样,你把他臭骂一顿没?两百块,真敢狮子大开口的。”刘桂花愤愤不平。

    卫孟喜可不敢说她弄错了单位,只随便敷衍两句,“我听赵雪梅说这东西本来就挺贵的,能省不少力气。”

    “再省力,那也就是个洗衣服的玩意儿,我帮你洗,我的力气不用钱。”

    桂花嫂家日子不好过,男人一个人养六张嘴,老娘病歪歪的随时要吃药,妹子说不好要上大学,以后嫁人还得准备嫁妆,俩儿子以后娶媳妇儿的钱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卫孟喜倒是想带她一起挣钱,可她做饭手艺真不咋样,卖快餐不现实,卤肉的话……卫孟喜暂时也不能把秘方泄露出去。

    只能等她稍微好一点,有余力的时候,再想别的办法拉扯一把了,反正现在能做的就是吃啥好的让孩子送一份过去。

    回到家,几个娃已经累趴了,红烧肉兴奋着扑上来,他们都没心思跟它玩儿,直接倒头就睡。

    它“呜呜”着又去蹭女主人的腿,好像是在告状。

    这狗子不像别的狗,它特爱干净,四个小爪子随时擦得干干净净,雪白的毛上一点杂色也没有,根宝对它就像对自己的好朋友,每顿饭吃完都会帮它擦嘴和泪沟,有时还要帮它刷牙洗澡。

    而它也不像别的小动物鬼哭狼嚎垂死挣扎,都是乖乖的任由小主人操作,甚至泡在热乎乎的肥皂水里,还会露出享受的小表情。

    卫孟喜也没时间门跟它玩儿,虽然暂时不卖快餐和卤肉了,但她并未清闲下来,这一堆的脏衣服还等着她呢。

    就是衣服能等明天,晚饭总得做吧,她烙了几张鸡蛋饼,加点早上喝剩的牛奶,风味更加。再烫一把花高价买的小青菜,炝一个酸辣土豆丝,这顿饭就准备好了。

    卫红睡醒完了一趟回来,脸色很沮丧。

    卫孟喜现在学着关注他们的情绪,再忙也还是问一句,“咋了?”

    “张虎蛋说,小秋芳不好玩儿,她说我妹一股猪屎味儿。”

    卫孟喜心头火起,心说这小女孩嘴巴真臭,她闺女怎么可能有猪屎味,但抱起孩子闻了闻,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啥,还真……准确来说也不叫猪屎味,是下水那股腥味。

    虽然她把厨房用水和洗衣洗澡的水分开,连瓢都不用同一个,但这孩子是在家里待时间门最多的,被熏染上也不奇怪。

    难怪最近根花洗澡的时候悄悄问她,能不能多打一道肥皂,她觉着自己头发有味儿。

    卫孟喜天天跟这些东西接触,鼻子已经不敏感了,可其他人却能准确闻到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嫌脏就不挣钱了吧。

    “没事,臭就臭吧,咱们自己注意卫生,等以后咱们不卖下水就好了。”

    卫红吃惊,不卖下水?那她们家岂不是没饭吃,没衣服穿,也没学上啦?因为她比谁都知道,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全靠下水挣的。

    正难过着,李茉莉忽然来了。

    对于孩子们的热情邀约,她并未坐下,而是吸了吸鼻子,“你这院里怎么有股怪味儿。”

    她是有啥说啥的性格,还不怎么记仇,可卫红是从虎蛋那里得到一手情报的,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猪屎臭,心里顿时更不得劲。

    她的妈妈才没有偷懒,已经非常辛苦的打扫卫生啦,可下水就是会臭臭的,妈妈也不想的啊。

    孩子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觉着自己那么喜欢茉莉阿姨,阿姨却嫌弃他们家里臭,就像……像隔壁的小秋芳一样讨厌,吃着妈妈卤的肉却还要说妹妹身上臭臭。

    哼!

    小姑娘倔强的把头一扬,“大姐,我们家特香,对吧?”

    根花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对!特香,是吧弟弟?”

    根宝也心领神会,“我们家就是最香。”

    专心干饭的卫东:“???”你们在说什么?

    卫孟喜心头憋笑,她这几个崽,还是知道护着她的,虽然人家说的是事实,但被人无条件的袒护,她心里格外受用。

    李茉莉越待越觉着受不了,有点想捂鼻子,只是多年的教养让她按捺住了,“长话短说,你上次做的卤牛肉味道还行,明天来我们家帮忙卤一锅吧。”

    明天有事,而且年关她家里的大扫除还没搞呢,“去不了。”

    “放心,知道你爱钱,帮厨一天算你十元工资。”她一副替他们“孤儿寡母”考虑的样子。

    她的本意是好的,这点卫孟喜不怀疑,她也不是傻子,知道她一个好端端大小姐总来跟前凑,不是为了陆广全,也不是孩子,估计还是想跟她交朋友吧?

    但卫孟喜还是决定,不想让她剃头挑子一头热了:“李茉莉同志,某些方面我是欣赏你,但你换位思考一下,在你父亲对我丈夫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

    李茉莉脸色一变,“但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也是被骗的,我跟我爸都道歉了,我已经容忍你的指手画脚,也对你的孩子一视同仁了,你还要我怎样?”

    还要怎样,卫孟喜想让他们偿命!

    上辈子冤死的陆广全谁管他怎么想了?谁管他身后的妻儿怎么活,这辈子没死在井下,那是因为她重生了,她来了金水矿!

    果然,上层阶级永远是上层阶级,他们只会在意他们付出什么,一旦他们付出了他们认为不错的“成本”,而你一个小蚂蚁还不原谅他们的话,那你就是贪得无厌不识好歹。

    “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你买的东西孩子已经用了,不好再退还,这是六十块钱,就当还你的。”

    李茉莉头一扭,走就走。

    她生气,几个孩子也生气,他们不知道妈妈跟阿姨吵什么,但他们知道,阿姨一直在嫌弃她们家臭。孩子也懂事了,知道他们能有衣服穿,能有饭吃,有学上,都是靠妈妈每天辛勤的劳动,把自己和家里弄得臭臭的,才能把他们养得胖胖的。

    嫌弃她们家,就是嫌弃妈妈。

    小卫红嘟着嘴,很正式的说:“我不喜欢你了茉莉阿姨,你不值得我喜欢,哼!”

    卫孟喜一愣,她还担心自己跟李茉莉闹掰,最难过的会是卫红,毕竟这是小小的她见过的第一个仙女啊,她会喜欢她一辈子,并不断努力向她靠拢的,背地里卫孟喜还会吃醋说她“小白眼狼”呢。

    怎么,反倒是她第一个“割袍断交”?

    李茉莉的背影顿了顿,头也不回的走了。

    放完狠话,卫红眼圈红红的,发狠似的拎起扫把,“刷刷刷”的扫地,尤其是下水沟,她恨不得掘地尺,发誓要把臭臭的味道弄干净。

    卫孟喜一看,也不多话,反正总要经历幻想破灭,偶像塌房的,李茉莉这种“上层阶级”的人,再善良,她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

    别说她塌房,就是根花也难过,与妹妹同仇敌忾,她们刚遭受来自张秋芳的重击,李茉莉又来雪上加霜,不把卫生打扫干净,她们今晚就不吃饭了!

    也是奇怪,这边刚拒绝了李家,那边张雪梅也来了,“小卫,你最近哪天有空,我妈他们说你的卤肉好吃,能不能请你去帮我家卤点儿?”

    张雪梅为人不错,杨干事也一直帮着陆广全,更别说张副矿的知遇之恩,卫孟喜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拒绝他们,“好嘞,明天下午行不?”

    光卤肉的话速度很快,她调制好卤水就行,至于卤多长时间门,什么样的火,她闭着眼睛都能掌控。

    当然,调制卤水肯定不能在张家厨房,她得先问好大概有多少肉,都有些什么部位的肉,张家人口味咸淡,有没有不吃的香料,到时候自己事先在家调好再提着去就行了。

    结果张雪梅一问不知,“肉还没买,麻烦你明天跑一趟吧,就牛腱子肉二十斤左右。”说着,她掏出一沓子钱。

    卫孟喜天天买菜的人,对价格十分熟悉,好的牛腱子肉一块八一斤,“肉钱大概二十八左右,加上卤汁调料跟来回路费,顶多十五块就够了。”

    张雪梅直接抽了四张“大团结”递过来,“先用着,要是不够再补,没问题吧?”

    “没问题。”交情是一回事,她不会要工资,但菜钱成本价总得有。

    ***

    有了工作,本来想睡个懒觉的计划也泡汤了,只能早早的天没亮就骑着自行车出门,只有去得早才能买到新鲜的牛肉。

    这年头的牛肉不像后世,随便去个菜市场都能买到,书城市有专卖清真食品的国营菜市场,因为附近回民多的缘故,牛羊肉十分受欢迎。

    幸好她去得早,队还没排长,前面的都是四五斤的买,就这已经是过年才舍得的,要平时顶多半斤八两的割……于是,她就在大家震惊和不忿的目光中,直接称走了两个牛腿。

    钱不是问题,反正现在没票也没啥,只需要多加钱就行,一块八的报价本来就是没票的价格。

    后座上挂俩大黄牛腿,比开一辆小轿车还招人眼,她一路骑一路接受路人的目光洗礼。

    能一口气买俩大牛腿,这得是啥体面人家啊?

    卫孟喜看约定的时间门还早,干脆又去买了四条大鱼,除夕夜的年年有余和正月里的零嘴炸鱼丸不就有了嘛。看见有卖鸡鸭家禽的,再买一只老鸭和两只大公鸡……嗯,后座快挂不下了。

    就这么东转转,西逛逛,终于熬到十一点,她才开始往城南的自由市场去。

    ***

    赵春来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从走进胡同口那一分钟开始,饭菜的香味儿就没断过,饿了两天的他腿都软了,肚子里的馋虫却撕咬得他浑身充满力量。

    对,只要能把洗衣机卖出去,他就有钱了。

    钱啊,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没钱不仅自己饿肚子,连老婆闺女也要跟着饿肚子,还得受人白眼。想到刚才去找朋友拿洗衣机的情景,他紧了紧拳头,曾经的他也算胡同里有名的万元户,可现在……连几百块的东西都要跟人保证再保证,最后还得把房子拿出来作抵押。

    有钱的时候,他身边是真不缺朋友啊。

    赵春来摇摇头,没有时间门让他伤春悲秋,只有把洗衣机成功的卖出去,今晚家里才有米下锅,除夕夜闺女才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饺子和糖葫芦!

    于是,蹬着轮车,他将一台用布罩着的东门子自动洗衣机拉到了自由市场。当然,他心里也有点担心,会不会又是一次骗局?

    这两年的社会风气可不比以前,坑蒙拐骗的坏分子不要太多,尤其是针对他们这种手里有点小钱的先富起来的倒爷,不知道多少人把他们列为肥羊……他之所以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不也是那所谓的“朋友”害的?

    此时,他想起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公安做的局,专抓走私的?打击走私不仅靠海关,还得靠全国各省各地公安,只有抓住下游分销的倒爷,上游的大走私客才能杜绝。

    不过,想到自己拿货的过程和货源,完全是白的,他就不担心了,即使被抓也没啥,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能应付的。

    不过,转瞬他又想起圈子里最近出现的一种新型骗局——仙人跳。

    先派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出来,说要买这买那,等倒爷送来了,说不上两句话,女同志大喊着耍流氓,忽然跳出一群女方亲属,先将他打一顿,再威胁要扭送公安,到时候判个流氓罪?正常人为了免除牢狱之灾都会花钱了事,一千两千的,大半辈子的积蓄就没了。

    即使他现在身无分文,已经不具备“肥羊”的条件了,但他手里还有洗衣机啊,把这抢走卖出去也是大几百一千多块钱……

    赵春来后背冒冷汗,他昨天被突然的惊喜打乱阵脚,又看那个女同志带着孩子,不像坏人,所以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可现在冷静下来,他又发现她的态度太过爽快,爽快得跟她的穿着一点也不搭。

    更关键的是,他已经来到约定地点十分钟了,那个女同志还没出现,对方的团伙莫非是在什么隐蔽的地方观察他?发现他孤身一人的话,就准备明抢?被公安抓了,一旦查明东西来路正,是会退还的,这要是被黑吃黑那就甭想了。

    赵春来擦了擦脑门的汗,现在反悔,往家跑还来得及吗?

    正想着,忽然正前方走过来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

    小孩舔一口糖葫芦,又看一眼他,似乎是在打量。“叔叔你车里的是洗衣机吗?”

    赵春来舔了舔嘴唇,咽下口唾沫,“小孩快走开,不关你事。”

    小孩吐吐舌头,“有个阿姨说,你要糖葫芦的话,就把东西推到那边的小树林背后,不要就算了。”

    糖葫芦,只有他知道,闺女念叨了多久。去广城前,孩子就闹着要吃,他当时想买的,但妻子说孩子还病着不能吃,等他回来再买。谁知带着全部身家南下,回来就变成了穷光蛋,闺女连一口糖葫芦都没尝过。

    他咬咬牙,干还是不干?

    “喏,这是那个阿姨给你的,她说另一半等她拿到东西,验完货会再给你。”小孩递过来一卷旧报纸就跑了。

    赵春来悄悄打开报纸一看,里头居然是几卷拼接在一起的厚厚的大团结,足足有四百块!难怪沉甸甸呢!

    他的心终于放回肚子了,看来这个小女同志比他还谨慎,比他还怕他是坏人,这就好。

    他就喜欢跟聪明谨慎的人做生意。

    很快,轮车穿过小树林,另一边就是一条大马路,那里停着一辆拖拉机,驾驶位上下来的女同志,不正是昨天那小媳妇?

    俩人也不说话,仿佛不认识彼此。卫孟喜揭开布罩,检查了一下,牌子和性能都对,只是因为还没通电,不知道能不能正常使用。

    “这是二百块,最后的二百,我先拿回家试试,能正常使用的话一个礼拜后的今天再给你,怎么样?”

    赵春来不仅不反对,还笑着答应,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小女同志的脑子还挺灵光。这时候有他们这种正正经经的倒爷,偶尔游走在灰色地带,但很快就会收回试探一脚的,也有长期干灰色买卖,坑蒙拐骗的。

    小件儿不值几个钱,像收音机电视机这类大件,别人去拿货都是挑好的拿,他们图便宜专拿残次品,反正卖的时候要遇上不识货的,孤身的买主,那就闭着眼睛卖。等买主拿回家发现压根是个废品的时候,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而因为买的是进口货,又没用外汇券,报警说不定还会把自己卷进去,买家们只能打碎牙和血吞。

    赵春来是喜欢钱,但他不喜欢这种赚钱的方式,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动过这主意,拿货的时候也亲自验过的。

    当然,他也不怕卫孟喜反悔。因为现在到手的六百块其实已经快够本了,剩下那两百有些是利润,即使拿不到手他今年过年的钱也有了。

    甚至,他现在都不担心对方会反悔。

    他相信,如此谨慎的人,不会为了两百块钱弄脏自己的羽毛。

    想通这一茬,二人约定好付尾款的时间门,赵春来就当着卫孟喜的面,堂堂正正的从大路走了,那是卫孟喜能看见的,不用担心他会折返躲在暗处。

    一直到看不见人了,卫孟喜把东西隐藏好,高开泰才急匆匆赶来:“小卫久等了吧,我又去你说的地方买了两条鱼,还排了老长的队。”

    卫孟喜笑笑说没事,俩人这才回金水矿。

    这台洗衣机,她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现在还不是露富的时候,所以只是先拉到高家,她先按平时一样回家,吃过饭把孩子交代好,她才上张家帮忙。

    ***

    卫孟喜不知道的是,隔壁李秀珍家里,母女俩正在吵架呢。

    事情的起源是小秋芳要求李秀珍今天一定无论如何要阻止隔壁卫阿姨去李矿长家,她也说不上原因,就是觉着今天不能去。

    可李秀珍那天刚被卫孟喜闹了个没脸,现在都躲家里不愿出门呢。

    她李秀珍的男人咋说也是这窝棚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问一下卤肉的方子,她就说那么难听的话,她是越想越气。

    况且,就她知道的版本是,卫孟喜今天要去张副矿长家帮忙卤肉,而不是李矿长家,小秋芳就是乱说。

    唉,这卫孟喜不就是仗着有祖传秘方嘛,要她有方子,她也去!

    但凡能让她进矿长家大门,她就有办法多给丈夫美言几句,以后升迁还是问题?张毅都在这岗位上待十几年了,别的一起进矿的同事,从挖煤工人干起的,现在都已经是队长级别的,工资绩效和安全奖金加一起,都快破百了。就是当时一起坐办公室的,现在也要么做了主任,要么做了副主任。

    张毅屁股挪不了窝,不就是没门路吗?

    只要她能有门路,以后在家还不是说一不二?张毅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她立马就让他好看!

    可是,那该死的卫孟喜偏偏就不把方子给她。

    小秋芳见妈妈不听自己的,只能叹口气,“真是猪队友。”

    ***

    文凤今天要出门,没法帮忙带孩子,卫孟喜只能把呦呦兜着去。

    “小卫来啦,辛苦你了。”张母很客气,还给她们一人倒了杯水,呦呦的加了两大勺白糖。

    “谢谢奶奶。”小丫头大眼睛很机灵,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你把孩子放下来吧,一直兜着怪累的。”张母说完,又端出一盘奶糖。

    卫孟喜不会先答应,而是先问闺女:“想不想下去坐着等妈妈?要乖乖的哦。”

    “好哒!”小丫头倒不是馋奶糖,就是单纯的想下地,她的发育好像是反着来的。

    别的孩子不会走路的时候闹着要下地,会走路反倒喜欢赖大人怀里,呦呦是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不走,乖乖坐着抱着背着,一旦会走路就不让抱了,喜欢双脚落地的感觉。

    小姑娘头发还没长出几根,但五官精致秀气,一看就是个极漂亮的孩子。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袄子裹着,就连小手也是缩在袖子里的,下了地,她也不像别的孩子会东跑西跑,就一个人乖乖站着。

    张母怕她不喜欢坐高高的藤椅沙发,还给她搬了个小板凳。

    于是,小姑娘就这么坐着,晃荡着双腿,一会儿看看妈妈的背影,一会儿又看看正在看报纸的老爷爷,小手也不会乱翻别人东西。

    张母可真喜欢她这个小模样,问她叫啥名字,几岁啦,本来只是打算逗着玩儿的,也没指望这么大的孩子能说清楚。

    谁知小丫头哒哒哒的,虽然长句子会慢点,但口齿十分清晰,问什么答什么,说明她完全懂自己意思啊。

    张家有的是孩子,想想自家孙子孙女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只会吃和哭的,这小姑娘了不起。

    “小杨常说小陆聪明,可我觉着最小这个才是最聪明的。”张母悄悄跟丈夫说,小陆的聪明劲儿都用读书上,没完全用对地方,不然也不可能……

    “打住,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各有志,不是谁都喜欢那臭银两。”老夫老妻,他能不知道老太婆想说啥嘛,可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张劲松说着话,头也不抬,只看报纸,这孩子确实乖巧,一点也不咋呼,不捣乱,不然他看啥报纸哟,头先炸了。

    张母叹口气,她想说啥?不就老黄历嘛。

    她算是一路看着陆广全过来的,她家和李家一样,也都有年纪差不多的闺女。

    当年陆广全来矿上是顶着高材生的名头来的,因为他高中结业考是全省第名,前面两名人家是书香门第,从小就家学渊源的,但他一个肚子都吃不饱的农村孩子,在没有任何人辅导,没有任何熏陶的条件下,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说他不是天才都没人信。

    现在大家只知道李家对小陆求而不得,其实她当年也有“榜下捉婿”的心思,可老张浅浅的试探过一次后,回来就让她彻底打消念头,况且雪梅也不喜欢他这种锯嘴葫芦型的,一家子也就没再提起。

    可惜啊,那样的天才,最终却只能在井下挖煤。“即使现在去了勘探队,但不读书是可惜了。”

    “不是说有矿业中专的名额?咱们矿上一共几个?”张母小声问。

    张劲松老狐狸,稍微把报纸抬起来两公分,看卫孟喜是背对着他们正在清洗牛肉,水声哗啦啦的,这才小声说:“两个。”

    现在的中专跟大学一样,都是要硬考的,而且它包分配,硬考的竞争压力丝毫不亚于重本大学……甚至有种说法,这年代真正学习好的都读中专去了,只有考不上中专的,才被“分流”去读高中考大学。

    前几天省里下了文件,说鼓励培养煤炭等重工专业技术人才,省内这几所中专可以适当增加本省本单位的推荐入学名额。

    书城市矿业中专虽然比不上省矿业大学,但也是高等学历啊,毕业生直接就能分配到省里各大矿务局和矿区,有管理型人才,也有一线工人。本来自从恢复高考后就没有推荐入学一说了,今年忽然放开中专通道,不知道多少职工会心动。

    但名额有限,全省一共也才十个名额,金水矿分到两个,矿上刚收到文件,消息还压着呢。这种不需要硬考,而是保送的,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考验关系和人脉。

    就像以前的工农兵学员,都是把名额分到厂里,厂里再搞投票推荐,谁的票数多,谁就能去上。这样无可避免会滋生很多走后门的情况,李奎勇和张劲松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坚决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他们现在都属意的是陆广全和严明汉,俩人又都恰好去了海城学习,想等他们回来以后再找他们谈话。但不保证中途有人空降截胡的可能,这事要等彻底定下来的时候再说。

    张劲松不爱在家聊工作,更何况是有利益相关人的家属在,“打住,别忘了让小卫盐巴重点。”

    “大夫说了高血压不能……”张母念叨着进厨房,见卫孟喜已经卤上了,“小卫啊,盐巴少点。”

    卫孟喜昨天就问过了,知道张劲松高血压,他虽然好吃咸口的,但全家都知道不能迁就他。

    “要不你先回去吧,要过年了家里事也多,剩下的我会看着火,大概煮多长时间门?”

    卫孟喜巴之不得,卤肉重要的是卤汁,只要卤汁没错味道就不会错,“好嘞,那阿姨就有劳您了,有什么可以再来找我。”

    擦了擦手,她抱起孩子,“跟爷爷奶奶再见,咱们回家啦。”

    “爷爷奶奶再见。”小姑娘左边脸颊鼓鼓的,这是张奶奶剥给她的糖。

    出了小红楼,再走一段就到公共厕所,母女俩又进去上个厕所。小丫头这才想起来摸兜兜,“妈妈,奶奶给的,红包包哦。”

    那里,不知何时被张母塞了一个红包,卫孟喜打开一看,居然有足足的六块六毛六。

    既然没说是工钱,只说是给孩子的红包,让到家才能跟妈妈说,卫孟喜也不必假清高,“你对奶奶说谢谢没有呀?”

    “说啦!”

    于是,一路上,卫孟喜都在想过年的事,今儿买的俩大牛腿,张家用了半个,她还剩一个半。

    可以打一个牛丸,到时候用牛丸汤煮面或者涮火锅都特鲜。

    还可以再卤几斤留着慢慢吃,孩子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了两次牛肉,就让他们吃个够吧。

    嗯,剩下的就只能用调料腌制一下,做成牛肉干了,到时候炒了吃香,给娃当零食也不错。

    想到几个孩子美美的模样,卫孟喜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上辈子自己以为的只要好好挣钱就是对他们好,可在挣钱的过程中,她没有时间门关注他们需要什么。

    “妈妈。”

    “嗯。”

    “妈妈。”

    卫孟喜低头,“怎么啦?”

    “奶奶说,狂野中转,命讹,两个哟。”呦呦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比了一个“耶”。

    卫孟喜想了半天没听懂啥意思,也没放心上,她以为孩子是说奶奶给她奶糖她开心呢。

    小呦呦看妈妈还是没听懂,也着急了,但她的着急跟小秋芳不一样,只见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就眯着眼笑得像只小松鼠。

    ***

    卫孟喜这半天都在等,等天黑,等高开泰上门。幸好中午雪停之后就没再下了,从后山过来的小路上雪也化了,应该不难走。

    一直等到大概十点多,小院的木门被人敲响,她一颗心都欢喜到了极点,“开泰哥来了,快进来,路上顺利吧?”

    高开泰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顺利,我给你放哪儿?”

    这时候的洗衣机还没那么多功能,也不需要考虑静音,所以不算重,卫孟喜一个人也能搬得动,“您就帮我放屋里去吧,辛苦您嘞。”

    等高开泰放下洗衣机,她递过去五块钱。

    “不用不用,又不是多大事儿,就搬这么段路,小卫别跟我见外。”他冷得直跺脚,没戴手套,一双手冻得通红,卫孟喜赶紧把钱塞给他,又让他烤会儿火再走。

    但这家里没男人,高开泰也不想落人口实,一阵风似的跑了。

    “妈妈这是啥?”

    “大铁盒子!”

    这个大铁盒子插上电以后还会咕噜咕噜转,脏衣服扔进去,一会儿就能转干净,还能把水给甩干净,都不用妈妈再费力八斤的拧啦!

    “原来这就是洗衣机啊。”根宝满眼新奇,更多的是欣慰,“这样妈妈洗衣服就不累啦。”

    “那不打肥皂也能洗干净吗?”根花没看见妈妈打肥皂。

    “这是洗衣粉,专门用来洗衣服的。”卫孟喜抓起一把白色的粗糙颗粒物,这也是她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的,这时候通用的还是肥皂。

    在孩子们热烈的讨论声里,卫孟喜暗暗发誓,以后凡是能用钱解决的痛苦,她都不想再承受了,滚他娘的勤俭持家,这罪谁爱受谁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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