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来家的地址, 正月初五那天她记下来了,当时想的就是多条路子,万一自己哪天又想买点家电或者啥的, 找不到门路的话可以找他。
赵家在书城市老城区的中心地带, 金鱼胡同里, 卫孟喜蹬着自行车,绕了几个圈,确保身后没人跟着,这才来到胡同中间位置, 一扇挂着松枝的木大门前。
“咚咚咚。”
“谁呀?”里头有女人问。
“同志你好,赵春来同志是住这儿吗?”
很快, 门开了, 一个女人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看见卫孟喜的脸蛋时倒是吃了一惊。
“同志, 你是……”她家老赵不认识这么好看的女人啊。
卫孟喜从从自行车兜里提出准备好的奶糖罐头和麦乳精, “我叫卫孟喜,去年跟你家老赵在自由市场认识的, 他在家吗?我有事找他一下。”
女人不收, 但听说是自由市场认识的,那估摸着同样是干倒爷的,“在呢在呢, 快进来吧。”
“老赵,有人找, 别睡了,赶紧出来。”
赵家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有花有树居然还有一个葡萄架子, 上头的葡萄已经吃完了,叶子还黄绿黄绿的。
葡萄架下是一套桌椅板凳,还有一把悠哉悠哉的藤编躺椅。
这就是卫孟喜的梦中情院啊!
“漂亮姨姨,吃包子。”忽然,腿边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手里捧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高高举着。
“唉哟,姨姨谢谢你,但姨姨在家吃过了,你自个儿吃吧,乖啊。”
女孩看着有五六岁大,但十分乖巧,简直就是天使宝宝。
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都是稀罕的,卫孟喜很快跟赵春来老婆聊起来。
女人名叫唐云凤,跟赵春来同岁,也是书城人,俩人结婚七年了,只有一个闺女。
闺女名叫小燕,今年六岁,不仅好看,还聪明,已经上一年级了,今天是因为生病,所以没去学校。
小燕嘛,一点儿也不怕生,也稀罕这个漂亮姨姨,小嘴巴哒哒哒的,很会聊天。
过了好一会儿,赵春来才揉着眼睛出来,光膀子,只穿一个背心,嘟囔道:“我说老刘你可真能磨人,我都说了那个价拿不下……唉哟,咋是你?”
他的瞌睡一下就醒了,这个女同志他可不会忘。
“对不住啊,昨晚睡得晚,我以为是老刘……”
卫孟喜也不在意,反正这次也算是她有求于人,等会儿也正常,更何况他又不是故意摆谱。
“一点小零嘴,给小燕吃吧。”
这一次,看着丈夫脸色,唐云凤没有再拒绝。
“来这边说。”赵春来把她叫到堂屋,又把小燕使出去院里玩儿,唐云凤又是倒茶又是拿瓜子的招待。
“赵大哥,这次来是有个事想问问您。”
这么客气,又是礼物又是陪笑脸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事。
而这个女同志也算聪明人,能让一个聪明人觉着难办的事……赵春来有点头大,刚才收礼太爽快了。
“我不认识人,在我这儿是难事,但赵大哥您交际广泛,我就想着来麻烦您问问,我现在急用钱,手里又有点长辈给的物件儿,能不能……”
“你要卖古玩?”
卫孟喜赶紧摇头,都到这份上了,也不怕事情不成被他见财起意,直接掏出手帕包。
一方素素静静的手帕里,静静地躺着三件东西,金灿灿,绿莹莹。
赵春来眉头狂跳,金的!
“我能看一下吗?”
卫孟喜推过去。
他先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拿起金表,“劳力士啊,你这长辈可真有钱。”
他没记错的话,现在劳力士还没正式进入龙国市场,作为国际知名品牌,外面市面上随便一支都能卖到四五百,更何况还是金的……怎么说也能上八百。
他凑到耳边,听了会儿走针的声音,又跟自己手腕上的梅花表对了对时间,不错,虽然有些年头了,但还是好的。
当然,在真正的爱表人士眼里,也不是越新越好,有的人就喜欢收藏旧物件儿,越旧越有可能是绝版嘛。
卫孟喜只是笑笑,斋藤新一当初跟她换松茸的时候,估计也笃定她这个“狡猾的龙国人”会把它卖掉吧,那正好,如他所愿。
反正给了她就是由她处置,家里看时间的她打算买块便宜的回去。
赵春来又拿起戒指看了看,“材质和做工都不错。”
但也仅限于此,所以也就是孟舅舅说的,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以前家道不错的时候随便把玩的,甚至都不会戴出去那种。
毕竟,太出挑的精品,卫孟喜拿着也不好出手,还会引火上身。
孟舅舅真的太会为她考虑了,就像父亲临终前送她的粉钻一样,平平无奇,普普通通,所以后来才会在谢家眼皮子底下得以保住。
“赵大哥要是能帮我找到出手的地方,价格也合适的话,我会重谢您。”
赵春来不置可否,沉吟片刻,“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金表八百,戒指每个五百。”
赵春来犹豫片刻,“我尽量,低于这个价我也不会帮你出手,你下个礼拜的今天再来,怎么样?”这价格确实是有点高的。
遇上懂行的爱表人士,金表或许能贵一点,但戒指也就上面的祖母绿贵一点,金价不值多少。
卫孟喜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干脆把东西留在他家,悄无声息的转回肉联厂。
其实她也挣扎过,东西到底要不要留他们家,万一被他贪墨了咋办?毕竟那可是小两千块呐!
可要是不留,她自己带着走,到时候两边联系麻烦,万一他找好了买家要看货,却联系不上她怎么办?她现在急等着用钱,错过一个买家下一个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吧,卫孟喜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以她观察,赵春来对妻女态度不错,不像某些石兰男人不是东西,她就暂时先赌一把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吧。
今天她来的事,他妻女都看着,他不至于昧这点良心。
对,卫孟喜只能这样想,可她忘了,赵春来也防备着她呢。
“老赵这事可危险啊,万一她是便衣……就是不是便衣,万一东西来路不正咋办?”唐云凤急得呀,她确定自己男人跟这女同志应该是不熟,可他咋还答应下来呢。
这要是赃物,老赵就是销赃的帮凶,犯法的。
尤其是一想到去年腊月里被人坑得血本无归那一次,还说是多少年的好朋友好工友,人坑你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大半辈子身家呐说没就没了,还差点进去吃牢饭,她现在对谁都持怀疑态度。
时代变了,人心不古啊。
“你啊,别操心了,你男人我虽然是被坑了一次,可现在不又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了嘛,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
赵春来把手帕包好,收好,这才意有所指的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她都不怕我昧下她的东西,我索性也胆子大点,给出去人情,以后才有来往的机会。”
他是一名合格的商人,在自己羽翼未丰的时候,尽量广结善缘,没错。
而且,他总感觉,以卫孟喜的胆量和聪明劲儿,以后说不定能大有前途,自己先结识下来,以后说不定有用呢?反正,他手里也有人脉,帮她一回,基本是无风险的。
听他这么说,唐云凤也就不叨叨了。
幸好,她也不是醋缸子,知道自己男人是在外头做大事,小卫虽然漂亮,容易让女人感觉到威胁,但看着倒是个正派人,听说都结婚有好几个娃了,不至于会跟已婚男同志搅和到一起。
“行,那你自个儿琢磨,我做饭去了,啊。”
小燕也跟着妈妈跑前跑后,赵春来一把搂怀里,“小丫头你生病不好好休息,瞎跑啥呢。”
小燕大眼睛提溜一转,“那爸爸给我买串糖葫芦吧,一吃我的病就好啦。”
两口子都笑,骂她是小馋猫,就会变着法的骗吃骗喝。
***
回到矿上,卫孟喜决定改变一下煤嫂们的上班时间,因为她晚上要去上补课班,中午下午放学的点儿需要在家里陪孩子,“兰香你叫几个嫂子过来一趟,我有事儿说。”
孙兰香赶紧扔下手里正在洗的碗筷,哒哒哒去叫人,她男人经常不在家,以前一个人也舍不得吃主食,现在嘛,挣的工资跟男人一样,她想吃啥吃啥,一个人也要来个猪油炒饭。
卫孟喜把摩托车停好,刚将东西卸下来,一群煤嫂就来了。
“小卫你今儿咋回这么早?”
“早上去得早,是这样的,各位嫂子,我有事想跟大家伙商量一下。”
她的语气是谈正事那种,煤嫂们瞬间紧张起来——不会是不要她们洗下水了吧?
对于无业游民的她们来说,能有个每月固定三十块的工作,真的是祖坟冒青烟,现在这福分要没了,别说孙兰香,就是几个年纪大点的,也惴惴不安。
“我寻思着,过段时间天就冷了,水会结冰,大家洗下水结束太晚的话,手指也受不了,要不咱们把上班时间改一下?”
众人忽的松口气,改时间,那就还是要她们干的,“行,你说改几点就几点。”
卫孟喜现在有了速度更快,载重量更大的摩托车,拿货效率提高,也想适当的增加点“产量”,反正载重三百斤烧的油跟载二百斤一样嘛。“我以后每天早起去拿货,九点左右到家,你们就九点钟来上班,洗到十二点左右,回家去还能赶上做饭,咋样?”
众人也高兴,反正她们闲着也是闲着啊,能提前把一天的班结束,剩下的时间想干嘛就干嘛,不好吗?
“工资和轮休还是一样的。”这句话就是定心丸,大家彻底的放心了,就说嘛,小卫这么好的人品,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辞退她们。
说定,那就从今天开始,大家伙挽起袖子,搬个小板凳坐大水槽边上,开始干活。
现在卫孟喜只拿猪头肥肠和鸡鸭鹅,别的要分锅卤太麻烦,而且利润也没这几样大,所以大家处理的技术也很成熟,分工明确,烧猪头的,劈猪头的,翻肠的,抠鸡背血的,全都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李秀珍也刚从市里回来,踮着脚一看,撇撇嘴,心说这些女人真是不嫌臭,她在隔壁都快臭死了,要让她去洗,就是开一百块一个月,她也不干。
她现在啊,可不是缺一百块的人咯!
“秋芳,咱们待会儿出去下馆子吧?”
“好嘞!”
母女俩一唱一和,卫孟喜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们一个,不就是下馆子嘛,多大事儿啊,再说了这矿区的馆子也不行,前头家属区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小食堂,但那不是一般人想吃就能吃的,至少也得领导级别的才能使唤得了那几位大厨师。
外头的嘛,就只有严老三家的,她就不信刘红菊能给她们好脸。这半年陆陆续续又开起几家小饭馆,工人们选择多了不少,盒饭也不如以前好卖了,但客流量均摊下来,相当于谁家都能挣点,也能维持平衡。
赚过卖卤肉的快钱,卫孟喜是不会再开小饭馆的,她哪天要开,那也必须是大饭店。
煤嫂们也不理李秀珍和张秋芳,专心干活,早点干完还能赶回家给娃做中午饭呢。谁像她啊,只要母女俩吃饱就行,男人和两个儿子都不带管的。
卫孟喜虽然没再洗下水,但也没闲着,呦呦睡醒正准备进屋给她穿衣服。
谁知小姑娘推妈妈,“我寄己,寄己穿。”
卫孟喜就在旁边看着,指着几件小衣服问她想穿哪件,她奶声奶气,煞有其事的挑了一件哥哥穿旧的格子小衬衫,又自己搭了一条灰白色的线裤,再配上带花边的白棉袜,小皮鞋,秋高气爽的,倒也合适。
就是,这搭配……有点怪怪的。
卫孟喜也不说她,孩子难得有自己动手的想法,自己横加指责只会让她丧失自己做主的想法,她的闺女嘛,自然是开心最重要,用不着穿得好看取悦别人。
等她笨拙的,慢腾腾的穿好,卫孟喜这才出去做饭。
其实,她还是有点想念苏奶奶的,老太太在,孩子的事她可以接过去,卫孟喜只用做饭和说话就行。
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也是挺累的,希望孩子们快点长大吧,一步跳跃到生活能自理该多好啊!
苏奶奶回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卫孟喜倒是问过,但她不愿说啊,还凶巴巴的让她别多管闲事。这一去好几天,离她回来上班还有好几天呢……要不,等再去书城的时候,去她家看看?
当时看她介绍信的时候,卫孟喜觉着不放心,就多了个心眼,把她家庭住址给记下来了。
“妈妈我们回来啦!”卫孟喜正想着,一群大孩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书包斜挎着,小脸红通通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窝小兔子。
许久治也跟来了,最近许军没时间做饭,卫孟喜就让卫东把他叫来家里吃。“卫阿姨。”
“乖,马上就能吃饭啦,把书包放着,先洗手,啊。”
小呦呦就跟服务员似的,站在水缸前,拿着肥皂,挨个给他们手上抹。
中饭是又甜又糯的红糖糍粑,蘸着蜂蜜糖浆吃,粘牙q弹,卫孟喜怕他们吃积食,只给每人两块,剩下的还是得靠喝骨头汤才能吃饱。
“今天下午卫红就不去上学了,我跟你们老师请过假了,咱们去市里参加彩排。”
“啥是菜拍啊?”
“就是在正式表演节目,正式比赛之前,先演练一下,熟悉一下舞台和比赛环节、过程。”
今天还是星期三,该上课还得上课,但明天国庆节,就是卫红参加比赛的日子了,卫孟喜一直记着,专门去市里问过,教育局的说了,彩排不是硬性的,全靠自愿,卫孟喜就赶紧帮她请了半天假,带她去看看。
本来,卫孟喜是玩票性质的,觉着小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只要能去见识一下就值了,可小卫红实在是太努力了,以前每天放学只会找张虎蛋玩儿,自从报名后她就变了个人,放学后先写作业,写完赶紧催妈妈吃饭,她要去张阿姨家学普通话。
张雪梅自己还要带俩娃,但张母听说她给卫红补课,干脆就直接来照顾孩子,让她放心的教。
到下课的点了,卫孟喜和陆广全谁有空就谁去接,都有空就一起去,自然知道张家人的厚道,孩子在人家里又吃又喝的不说,主要是还吵人清净,这份情,都不是金钱能还清的。
孩子、老师、老师的家人们都为比赛努力这么久,卫孟喜要是再玩票,那就对不住这么多人的付出了。
换上比赛专门买的新裙子小皮鞋,卫红有点紧张,“妈妈,那儿是不是好多好多人呀?”
“嗯,今天不多,今天就只有几个小朋友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有几个主持节目布置会场的老师,你害怕吗?”
“那我可就不害怕了。”小姑娘搂着妈妈的手却有点紧。
为了孩子坐车安全,陆广全改装过摩托车,还在两个后排座位上装了简易安全带,对大人太紧,但对孩子正好,只是没有后世的安全座椅那么挤,卫红和呦呦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系安全带。
摩托车太拉风了,比坐小汽车还舒服哩!姐俩在后面叽叽呱呱的,不知道说啥,卫孟喜开得很慢,偶尔停车的时候,回头嘱咐她们坐稳,别乱动,气氛十分惬意。
这次的比赛虽然是教育局里主管幼教的部门主办的,但会场却是跟金水市青少年文化宫借的,还是一个能容纳好几百人的大礼堂,母女仨到的时候,礼堂已经有不少人了。
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好几年了,年轻的职工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家家户户都当成宝,能被选中来参加比赛的父母更重视,卫孟喜以为不会有太多人来,谁知道人家居然有一家老小七八口人一起来的。
这样看来,她还是太“低调”了,小卫红的粉丝可不少,全带上能坐满一排呢!
她们刚进礼堂,就有老师过来问是不是参加彩排的,立马将她们带到后台去。
很多人正在后台化妆的化妆,背故事的背故事,自然也有正在闹脾气不肯上台的,因为是专门针对幼儿园小朋友的比赛,所以最大的也就是大班,报名条件也要求年龄不超过七岁。
这么小大的孩子,报名的时候觉着好玩,临场忽然反悔也是人之常情,就连卫红,卫孟喜都有点担心,她会不会打退堂鼓。
这不,小姑娘眼神闪烁,已经有点怯场了,一只手紧紧抓着妈妈衣角,不愿再往里走。
卫孟喜一手牵着呦呦,蹲下身,温声道:“怎么啦,咱们家卫红是不是害怕了呀?”
“才……才没有。”卫红卫东都很擅长死鸭子嘴硬,这种性格最吃激将法,只要顺着她的情绪激将一下,他们就很容易“中计”。
“没害怕就好,咱们卫红最棒,不拿奖也没关系,就当来玩儿……”
“妈妈,我可是要拿奖哒!”卫红再次中计,跺脚,给自己鼓劲,“我才不害怕,张阿姨说了,我要是害怕就在心里想想妈妈挣钱供我们读书多勇敢,我一定要向妈妈学习。”
这话虽然听着像背作文,但卫孟喜就是感动啊,这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卫孟喜亲了亲她,想给她点鼓励,结果刚才领她们进来的老师,看着卫红清秀的小脸蛋,“你娃咋不化妆呢?”就要叫她过去,坐在板凳上,“李老师,给这孩子画一下。”
卫孟喜是拒绝的,她家卫红皮肤黑,一般人画不出适合她的,反倒把挺漂亮一姑娘给画丑。其次嘛,也是她的私心,她不想让孩子太早接触这些,倒不是她观念落后,觉着女孩爱美就等同于不学好,而是上辈子的卫红十分爱美。
有时候爱美到病态,譬如就因为同学说她大象腿,她就可以每天只喝一杯白糖水……最后在体育课上晕倒,还把胃给熬坏了。
因为张江说她个子不够高,要是能穿高跟鞋就好了,十二岁的她居然就学着社会女青年一样描眉画眼,还穿那种或是大红或是厚底的鞋子,那年代穿那样鞋子的十有八九是歌厅夜总会里的小姐……这套行头不仅不符合她的年纪,还让小青年觉着她不稳重,故意把她堵路上欺负她。
吃过的亏,卫孟喜不想让她再吃了。今天的拒绝不是针对化妆这件小事,而是卫红现在的爱美已经远超同龄人,在张雪梅那儿,雪梅有不少化妆品,她每天回来除了说自己今天补课学了啥,还说看见张阿姨怎么化妆,有些什么化妆品,她今年的压岁钱也要买化妆品啥的。
卫孟喜担心,再不控制,这势头就要刹不住了。
“不行哦,今天只是彩排,不是正式比赛,咱们拼的是实力,不用化妆。”至于明天,那就帮她画个简单的吧,让她开心一下。
可很明显,卫红并不满意,“不嘛不嘛,我就要,我今天就要画!”
后台本来很嘈杂,她一闹脾气,尤其是有卫孟喜这么个漂亮妈在,其他人都下意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来。
被人看着,卫红也不知道是人多更来劲了,还是羞窘,居然跺着脚说:“妈妈你要不许我化妆,今天我就不上台了,哼!”身子一转,还生上气。
这句威胁彻底让卫孟喜的拳头硬了。
卫红总是咋咋呼呼她知道,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固执,还敢当众威胁她。其他家长都是劝她同意,娃想画就画吧,不是啥大事。可卫孟喜愣是深吸几口气,才能忍住没动手。
算了算了,娃是自己的,打坏了不还得她心疼?
“卫红你过来一下。”她将俩孩子带到门外,确保里头听不见,才温声问,“你告诉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化妆?”
卫红嘟着嘴,“当然是漂亮。”
“可所有时候,漂亮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无一例外。你还记得以前妈妈讲的故事吗,《漂亮的代价》,小刺猬和大灰狼?”
这个故事是她在菜花沟时候讲的,孩子们很喜欢,后来又缠着她讲了好多次,每次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她没反对卫红爱美,不然也不会小皮鞋小裙子的紧着给她们买,一买就是两身不一样的。
她家仨女孩,趁她不在家会偷偷涂她的口红,有时还拿红墨水染指甲,卫孟喜能不知道吗?可她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哪个小女孩都是这么过来的。
卫红扁扁嘴,“那我也愿意付出代价,妈妈你就让我画吧,我保证不哭不闹,我给你捧个大奖状回来,成吗?”
她的大眼睛跟卫孟喜不太像,卫孟喜的是又圆又大还挺深邃的杏眼,她的却是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如果找对方式真的可以画得很漂亮,而不是上辈子那些不伦不类的“小姐妆”。
看来,堵不如疏。“行吧,你要觉得自己会变美,也愿意付出漂亮的代价,那就画吧,但只有今天和明天,其他时候都不能再画,懂吗?”
小姑娘爽快答应,抱着妈妈蹭了蹭,赶紧哒哒哒跑进去。
负责化妆的老师其实也挺累了,光在那儿坐都坐了俩小时,几乎是流水线工作,才不管孩子原来肤色啥样,脸型啥样,反正都是一样的画法——脸蛋擦得白白的,眉毛画得粗粗黑黑的,小嘴巴抹得红红的。
眉心再点一颗美人痣,齐活。
可小卫红经常疯跑,肤色晒得偏黑一点,白白的粉擦上去,就像小黑蛋滚了一层盐巴,说不出的怪异。
但耐不住卫红喜欢啊,她到处找镜子照,觉着自己就是最亮的女仔,卫孟喜也不好打击她,心想今儿也就算了,明天正式比赛她必须自己给她画,要是对自己的手艺不信任,还可以求助外援李晓梅嘛。
很快,有这个“绝美妆容”的加持,卫红小朋友居然还超常发挥了,她讲的是小马过河的故事,通过简单风趣的语言,告诉大家做事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一定要自己亲自尝试的道理。
五岁的孩子,能不磕碜的把故事讲完,还能用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在张雪梅的培训下,台风也很稳,没有小动作,没有东张西望,更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害怕,已经算非常突出的表现了。
带她们上台的老师着实好好夸了她一顿,把小姑娘给骄傲得,“妈妈,明天我给你捧个大奖状回来哟!”
卫孟喜和小呦呦都笑,这孩子真有股莽劲儿。
不过,也不知道是回家路上吹了冷风还是怎么回事,到家不久,卫红就说痒,裹了盐巴的小黑蛋也开始发红,卫孟喜一开始以为是她不想洗下绝美妆容而耍赖。后来一看是真的连耳垂都红了,赶紧把她哄着,用香皂洗掉妆容。
没错,卫红化妆品过敏了——这叫啥,漂亮的代价。
这年代过敏人群不像后世那么多,也没啥讲究的,同一个刷子几十个小朋友公用,用之前说不定还是哪个大人用过半年的,不洗不换,也不知道是化妆工具不卫生,还是化妆品的成分问题。
卫孟喜赶紧把人送矿医院去,接急诊的还是去年帮呦呦看石榴过敏的大夫,“你家这俩孩子,咋这么容易过敏。”
卫孟喜也很无奈,她自己是百毒不侵,怎么造都不会过敏的,怎么孩子就是这种体质?
听她说完今天过敏的原因,老大夫笑着打趣:“那确实是漂亮的代价。”
此话一出,卫孟喜没笑。
卫红也只是想变漂亮呀,她有什么错呢?就因为贪今天的免费妆,把自己搞了一脸红疙瘩,最主要的是明天都不能再化妆了。
孩子着急,卫孟喜也不好过。
“大夫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善一下她们的体质?”抗过敏的西药也不能老吃,每次过敏都吃,那还不得吃成小药罐。
她和大夫在诊室里说话,卫红和呦呦就在门口玩耍,当然,把“绝美妆容”洗掉之后,就不怎么痒了,只是还有一脸的红疙瘩。
卫红的难过,不是以前那样的咋咋呼呼,嗷嗷叫,而是蔫蔫巴巴的。
呦呦想把姐姐哄开心,拉她去走廊上看热闹。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是各科诊室,无论是看肚子的,看伤口的,看牙齿的,看喉咙的,对她们来说都是从未见识过的画面,尤其是看伤口那间小屋子,门开着,她们能清晰看见里头的画面。
一个穿裙子,打扮十分洋气的阿姨坐着,尤其那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不就是刚才她们在门口看见的漂亮阿姨吗?
尤其那一双漂亮的红色的高跟鞋,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卫红的心里。
可忽然,漂亮阿姨把鞋子一脱,露出的没穿袜子的脚……哦不,那不是脚,更像一坨红红的腌制过的肉,脚后跟有两个血糊糊的口子,就连几个脚指头也被挤压变形,没有一根根干净的脚趾头,也看不见带小月牙的脚趾甲,反而像小老鼠一样堆积在一起,露出狰狞的牙齿。
卫红这是第一次看见,人的脚居然还能长成这样。
小呦呦在旁边,幽幽的来了句,“三姐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妈妈说的‘美丽的代价’。”
卫红低着头,心有余悸。
等卫孟喜出来的时候,发现这孩子更蔫了,“咋,还不舒服吗?”
“不是。”小卫红此刻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稀里糊涂的,可又有很多想法急于向外奔涌。
回到家里,小姑娘对着镜子摸了摸脸,红疙瘩真的很丑呢,还肿了好大好大一片,烫呼呼的。
她想起妈妈发现她脸上起红疙瘩的时候,背着她往医院跑,妈妈额头鼻子都是汗,汗液流到她脸上,她也分不清是凉的还是热的……反正,她生病的话,妈妈真的好着急呢。
看在明天她还要参加比赛的份上,卫孟喜也没再数落她,晚饭吃得非常清淡,一面吃还问她有没有不舒服的,吃完饭就开始煎药。
按照老大夫的医嘱,药需要先泡半小时,还有两个粉末一样的需要炒焦变色,可家里的锅都是卤肉和做饭用的,卫孟喜担心沾染了油污对药效会有影响,连忙又骑摩托车上市里买了一口新的小炒锅。
粉末的需要炒出来,用纱布包着煎,另外一样还需要用醋炒,一样需要用盐炒……卫孟喜当时怕记不住,都请大夫帮她写在纸上了,此时就一面分门别类,一面对照着小纸条忙碌。
九月底的天还是热的,她又一直守在锅洞前,一会儿的工夫,后背衣服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弱而挺直的脊背骨。
“妈妈,给。”忽然,嘴边多了一根奶香奶香的冰棍儿。
“你咋还在这儿,他们都出去玩了。”卫孟喜甩甩额前的头发,汗水淋下来,将头发黏在额头上。
“我陪妈妈。”小姑娘又把冰棍儿往她嘴边凑,那是一根崭新的一口也没咬过的,还冒着白气的奶油冰棍儿,要五分钱呢。
“你先吃。”
小姑娘很固执的摇头,“不嘛,我就要妈妈先吃。”
卫孟喜想了想,她没来找自己要钱,估计是动用自己的小金库了。除了过年压岁钱八角八分,平时卫孟喜也会给他们一角八分的,譬如买作业本剩下的,打醋打酱油找回来的零钱,她就让他们留着。
“妈妈你就吃嘛,冰棍儿都快化啦。”
卫孟喜心一软,大大的咬了一口,哎哟喂,差点没把她老牙崩掉,“嘶……咋这么冰……嘶……”
但对于满头大汗的她来说,喝再多的凉茶凉白开,都不如来一口冰棍儿爽。
妈妈咬了,小姑娘这才小小的,轻轻的咬一点,让奶油在舌尖融化,“妈妈,你咬吧,我不心疼。”
卫孟喜没有再拒绝,又是满满一大口,知道闺女这是不跟她生气了。其实孩子刚上台,她就后悔了,她可以说担心化妆品不卫生啥的,但不能把孩子往坏处想,这才五岁呢她就想着她十几岁会走上歧路,对卫红也不公平。
“妈妈跟你道歉,今天不该凶你。”
“不,是我对不起,我应该听妈妈的话。”要是听了,她就不会烂脸,就不会让妈妈着急,不会让妈妈花钱给她看病,不用辛苦的帮她煎药。
母女俩相视一笑,牙齿还有碰着嘴唇的时候,她们这又算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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