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孩子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一顿饺子, 陆广全早听他们说了很多遍,但真正来到那个破败的食堂门口,他依然有种不真实感。
他的妻子孩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受了多少委屈, 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赶紧吃, 想啥都没用。”
卫孟喜见他魂还没回来,又补充道:“吃完还得去个地方。”
陆广全怔了怔, “去他们姥姥姥爷家吗?”
“确实该去看看, 我去买点东西。”寡妇再嫁从自己,他还没去过丈母娘家, 只知道丈母娘改嫁在县城,对方是个小学教师。
该买点什么呢?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他有眼睛,看见妻子给姚永贵送过点心香烟和酒,对方每一次都是十二分的高兴,于是为难道:“这里能买到中华和茅台吗?”
卫孟喜白他一眼,“我的中华茅台还轮不到他享用,你要实在想孝敬你老丈人,就去我爹坟前上柱香。”
死人不用烟酒, 更何况卫衡活着的时候也不抽烟, 倒是喜欢读书看报, “你给我爹烧几张报纸,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还高兴。”
陆广全皱眉, 但也没说啥。
卫孟喜这次回来,转户口是一,其二就是给她爹上坟,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菜谱。在谢家那几年,就连上坟这样人之常情的事,孟淑娴都生怕谢鼎不喜,只偷偷带着年幼的她去过两次,一直到她自己成家了,才坚持每年回来扫的。
当然,那时候条件有限,大家庭里事多,她也得错开正月清明和十月。
卫孟喜是不搞封建迷信,但她觉着上坟扫墓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寄托哀思的方式,以前是她没脸回来,现在她帮父亲拿回那幅临摹作品,也能告慰他一下。
当然,来之前她也问过卫红卫东的意见,如果他们想去给他们的亲生父亲上坟的话,她也可以带他们去。
谁知姐弟俩先点头又猛地摇头,他们虽然小,不怎么记事,但当年那边的爷爷奶奶逼着妈妈改嫁,要妈妈嫁给瘸老头,妈妈不同意就把他们扔进猪圈,说不许他们吃那家人的饭,睡那家人的炕……他们全记得。
卫孟喜从没哭哭啼啼跟他们说过这些,就是怕他们对自己的出身太厌恶,越是会在无形中强化和根花根宝的对比,心理越是自卑。
原来,大大咧咧的孩子,也有能记住的事。
卫孟喜也不是非要强迫他们去,反正以后长大,慢慢的就能看开了,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上坟的意义。
吃过饺子,一行人买了几个罐头,陆广全还真买了几份报纸……不是随便拿,而是认认真真挑选了半天,要找那种时政新闻和文学艺术性兼具的!
下午三点,来到墓地。
卫衡葬在卫家祖祖辈辈的墓地,那一片几十座坟墓都是卫家人,卫孟喜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每年都来,老宅里有祠堂,按照石兰省重男轻女的尿性,她即使是卫家这一支里最后一根独苗,也是进不了祠堂的。
但父亲偏不,他不仅让她进去,还把她驼在肩膀上,大大咧咧堂堂正正的,挑着人最多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跨过高高的门槛,还能指着牌位教她,这是谁谁谁。
她还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卫家其他族人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有个白胡子老爷爷直接气得心绞痛,痛骂父亲“不成体统”“乱了规矩”。
狗屁的规矩,他们懂规矩,那自己这“卫家独苗”在谢家吃糠咽菜当小保姆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去解救她?她被剥夺上学机会时,他们怎么不出去主持公道?
对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卫孟喜早早的看透了。
卫家在朝阳县是曾经的名门望族,族人众多,遍布全县,可卫衡这一支的坟墓,却多年无人看顾,卫孟喜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三年前,满地的枯枝落叶,鸟屎四溅,有的坟头倒了,有的被杂草掩盖,她找了好久才把谁是谁给分清楚。
而此刻,看着被打理干净,露出完整坟头的墓地,她有点发懵。
这肯定不是街道办干的,也不会是卫家其他族人,更不可能是她。
莫非是孟淑娴回来过?
卫孟喜觉着不像,她即使真敢来给前夫扫墓,也只会扫卫衡一人的,不可能还把其他先祖的也清理出来!
因为她对卫家其他人都怨念颇深,总觉着他们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张罗着要劝卫衡离婚重新娶个能生的,这要是在旧社会,小老婆都能给抬进门了。
在卫孟喜的记忆里,这些事她哭哭啼啼,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又一遍,全是卫家人的不好,而这些不好都是他的丈夫带来的,他要是不姓卫,他的妻子就不会有这些困扰。
卫孟喜后来懂事了,她再哭诉的时候,就会反问她:那你在卫家享了那么多年福咋不说痛恨父亲姓卫呢?
有权利就要有义务,而且两者大多数时候是对等的,凭啥好处都让你占?吃点亏就要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几十年?
更重要的是,即使族人怎么劝说,父亲始终不动摇,一遍又一遍劝她别理那些老家伙,转头她又“三叔公”“六叔公”的腆着脸上门。
用卫孟喜现在的话说,孟淑娴就是又怂又玻璃心。
这样的人是不会回来给卫家族人扫墓的。卫孟喜想到这个可能,顿时心头一喜,会是谁来过呢?
莫非是父亲生前的旧友?因为她发现父亲墓前还有半壶酒,半壶茶,以茶会友,是他们读书人的社交礼仪。
卫孟喜把自己还有印象的几位叔叔伯伯想了一下,有的父亲生病后不来家里了,有的文、革期间全家出国了,也有的本身身体也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
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惦记父亲?惦记到连他的祖先的墓也扫了?
卫孟喜的视线在墓地搜寻一圈,没看见人,心里淡淡的失望。
要是能知道谁还惦记父亲,她心里也会替父亲高兴,这才是真朋友。
陆广全蹲下身子,扫了扫墓碑前的石头,拿出打火机,准备给他老丈人烧几份时代最前沿的1981年的头版报纸。
五个孩子不用爸爸妈妈教,“噗通”跪下,“哐哐哐”就是几个响头。
卫孟喜回头一看,卫东那傻小子,额头都磕红了,卫红从怀里拿出几颗话梅,“姥爷你在天上要好好吃东西哦。”
根花和根宝也跟着叫姥爷,他们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妈妈生的孩子啦。
小呦呦也跟着磕俩头,但小人儿定不住,就喜欢看东看西,姥爷墓前摆放着一个茶壶,是个材质很普通的瓦做的,她偏要低下头去看看。
最近她的好奇心是越来越旺盛了,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看了个底儿朝天。
这一看,忽然叫了声“妈妈”。
卫孟喜一愣,卫东反应最快,以为妹妹被虫子吓到了,一脚踢翻茶壶,将妹妹搂进怀里,“不怕不怕,虫子被四哥打死啦。”
跟着仇大叔练了几套强身健体的基本功,他现在的身手倒是越来越利索。
被他“保护”在怀的呦呦,无奈的小老太似的,唉,“笨哥哥,壶壶,坏啦。”
茶壶已经摔坏了,这可是给姥爷的,姥爷在天上就没茶水喝啦。
卫东顿时后悔死了,苦着脸忙说对不起,“我咋就这么笨手笨脚呢?我真是个大笨蛋。”
他“痛苦”地垂头,忽然腰间就多了双小手。
他的小丑妹搂住他,“不哭哦,哥哥是保护我,没事滴。”
那个“滴”拉得老长,孩子们都笑起来。
而此时的卫孟喜,惊奇的发现,碎了的茶壶底上居然有字。估计刚才闺女就是看到字,才叫她的。
卫东小心翼翼看着她,看在他歪打正着的份上,卫孟喜也不说他莽撞了。
她现在看着那四个小字出神——卫孟之喜。
她在父亲的很多书上都看过这四个字,刚开始以为说的是她,其实也不是她,而是父亲与孟家的友谊。
在很讲究门当户对的旧社会,孟淑娴当年小门小户出生,父亲早逝,姐弟俩靠母亲给人浆洗衣物生活,连学都没上过几天……最终却还能嫁进卫家做正房,其实还是源于她姓“孟”。
她家一位堂兄曾经救过卫衡的命,俩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莫逆之交。
很老套的故事,卫衡为了报恩常去孟家玩耍,于是认识了这位来(打)做(秋)客(风)的旁支堂妹,并一见钟情。
为了纪念两家人的友谊,他们把家里很多用品都印上了“卫孟之喜”字样,就连出生的女儿也取名卫孟喜。
而那位孟堂兄,按辈分卫孟喜应该叫舅舅的,后来文、革期间被造反派迫害得太惨,举家出国了。
即使在上辈子的很多年里,卫孟喜也没听过孟舅舅的消息。
而现在,当年卫衡的东西早已被人洗劫一空,这把茶壶的来源只有一个可能——孟家舅舅。
卫孟喜忽然心头一跳,孟舅舅家有人回国了吗?
也是,当年出国的很多人,看国内形势好转后,又舍不得故土,重新回来的也不少。
“走吧,咱们再去县城一趟。”
陆广全一愣,“还有什么事吗?”主要是他只请了一天假,最好今天赶回金水煤矿,明天还要跟着杨寿礼教授出门一趟,最近他老人家也加入了气肥煤项目,他想跟着多学点东西。
卫孟喜心里拿不准,怕白欢喜一场,于是只说:“我想去我父亲旧友的老宅看看。”
孟家跟以前的卫家不在一个方向,进了城往南边去,车子在卫孟喜的指挥下,停在了一个古老的门楣之下。
当年查封的封条已经撕开了,但大锁还在,卫孟喜失望,估计是调皮孩子撕掉的。
也是,孟舅舅要当真在国外过得好,又怎么会回来呢?好友早逝,堂妹改嫁,这里没有他牵挂的东西了。
卫孟喜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上辈子孤身一人也没有这种失落感的。
她为什么会有期待呢?大概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吧,见到跟父亲年纪相仿,又曾经慈爱的把她驼在肩头的男性长辈,她都会有代入感。
后来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她跟大夫说起这段往事,大夫说这叫“移情”作用。
叹口气,正准备往回走,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侧门转出来一位老者。
小呦呦兴奋得拍手手,“爷爷爷爷!”
卫孟喜在车另一面看出去,那清瘦的老者穿着长衫,戴着费多拉软呢帽,但走路姿势卫孟喜很熟悉,“孟舅舅?”
老者也看向车子,小呦呦最先下车,他发现这孩子叫他爷爷,眉眼之间十分熟悉,像那个女孩。老友去世没多久,也就是1967年春天,他看着形势不对就全家出国了,等再听到淑娴和小喜消息的时候,就是上个月。
“小喜?”这熟悉的跟老友一样的眉眼,太像了!
呦呦老干部似的把小手背在身后,“我不是小喜,我是小呦呦。”
“孟舅舅,您是孟舅舅吗?”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成年女同志,孟金堂一愣,如果说刚才的女孩有点像卫衡的话,这个的身形眉眼,就连神态,也跟卫衡一模一样!
“你是小喜?”
“对,我就是卫孟喜,孟舅舅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像抢答大人问题的孩子,答对了,雀跃都写在脸上。
孟金堂没克制住,看着她的眉眼,嘴唇颤抖。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胡同里嘈杂的孩子吵闹声,猫叫声,狗吠声,仿佛隔着几个世纪那么远,只剩两双沧桑的,发红的眼睛,对视着。
他哽咽着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听你母亲说你嫁去了金水煤矿,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卫孟喜掩饰眼角的泪光,带着鼻音教呦呦:“叫舅公。”
“舅公。”奶声奶气,甜甜的。
孟舅舅眼睛不敢眨,生怕一眨这画面就没了,直到把呦呦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清了清嗓子,“可……可真像你小时候。”
卫孟喜也笑,“这是老五,前面四个已经五岁了。”说着又叫他们下车认人。
她的孩子,别的方面可能很普通,但教叫人很爽快,叫得又响亮又好听。
孟金堂有点吃惊,但看眉眼间的相似,再联系堂妹说的小喜二婚嫁给了一个同样丧偶的挖煤工人,那应该比较活泼那两个是她亲生的。
甭管是不是亲生的,只要是叫他一声“舅公”,那就是小辈,“快进屋坐。”
祖产返还后,他们没有走正门,只是开了一道侧门,平日都从侧门进出。外面墙砖又黑又脏,谁承想里头却别有洞天,以前卫孟喜熟悉的亭台楼阁都还在,只是多年没人打理,现在忽然重见天日还有种腐坏的气息。
“我们家的墓地是孟舅舅打扫的吧?”
孟金堂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落最后那个抱孩子的男人身上。听孟淑娴的意思,他以为小喜再嫁的丈夫是个普通的挖煤工人,当时他还惋惜好久,小喜那样容貌和才智都出众的女子,有点埋没了……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样。
卫孟喜赶紧介绍,“这是我爱人,陆广全,今年刚考上清桦大学。”
陆广全先垂首,叫了声“舅舅”,孟金堂这才挑眉,“年轻人,倒是有上进心。”
他是用长辈的目光看陆广全的,哪怕这人长得好,是高材生,还体贴小喜帮忙抱孩子,可他依然不满意……这些行为,本就是他该做的。
这世道,做了点本来就该做的事,忽然就值得夸赞了!
哼,他们的小喜,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屋里的老物件全没了,当初他们还没走,就被人□□,后来人走了,更是片甲不留,就连亭子外的假山也被人凿开过,生怕他们还在里头藏了金银珠宝。
孟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但也是做生意的,孟淑娴只是依附在孟金堂这一支下头的“穷亲戚”,孟金堂称得上是一代儒商,全城好几家粮铺当铺都是他的产业,钱自然也是不少的。
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共育两子,妻子早逝后就独自带着儿子过活。老大出生得早,现在估计四十来岁了,卫孟喜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他结婚了,后来孟金堂出国询问过他的意见,他当时正在书城拖拉机厂当工人,直接拒绝了,还差点大义灭亲把父亲给举报了。
倒是老二,当初带着一家妻小随父亲出国,孟家人的经商天赋无论在哪儿都能发光发热,听孟金堂的意思,老二一家已经在纽约扎根了。
这次回国,他们也陪着老人回来了,只是纽约的生意还离不开他,陪老父亲小住半个月之后,又带着妻小出去了,说好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望父亲。
卫孟喜看孟金堂神态和容貌,除了沧桑,变化倒是不大,在国外应该是过得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忽然回来能不能适应。
“小喜不用担心舅舅,舅舅在这儿每天都很放松,一想到跟你父亲在亭子里下棋的景象,我心里就……”
他没说下去,卫孟喜却懂,这就是故土难离,他的根在这儿,他的老友他的青春都在这儿,无论走到哪儿都怀念这儿。
她于是也不打算劝了,估计连孟二哥都劝不动,“那您要不跟我们上金水煤矿住段时间?”
主要是心疼他一个人在老宅,一日三餐只能下馆子,要是生病啥的有个紧急情况,也没个照顾的人。
别说,孟舅舅是有点心动的,他一生没有女儿,好友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小喜嫁人了,还在那边安家了,虽然男人看着马马虎虎还可以,但他不亲自去看一眼她过的日子,始终不踏实。
几个孩子是人来疯的脾气,巴不得家里多几个人呢,也跟着叫舅公上家里玩儿。
但孟金堂想了想,他们只有一辆车,光他们一家七口都挤,他去凑热闹也不合适,“你们先在我这儿玩几天再回去,我还要再晚几天,先把祖宅的事打理清楚。”
当年被收缴的祖产不仅有房子,还有一些不怎么值钱的碗碟书籍,那是他与卫衡情谊的象征,自然是要全须全尾拿回来,并好好安置的。
卫孟喜也就不再劝,只要他愿意去,甭管啥时候都欢迎,“行,那舅舅您安排就行,这是我们矿上值班室的电话,您什么时候方便出门了,就提前打个电话,咱们来接您。”
孟金堂答应,一定要带他们出去吃饭。
当然,出门之前,他还回房收拾了一下,等出来的时候,又换了一身绸缎长衫,还是那顶软呢帽,手上却多了两个戒指。
这一顿卫孟喜必须请,“舅舅您就别客气,就当我结婚多年终于回趟娘家。”
“回娘家”三个字彻底让孟金堂动容,小喜是把他当娘家人的,孟淑娴的不靠谱他以前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改嫁后会更离谱,孩子随娘,真是苦了她了。
当即,他把手上的两个戒指退下,“来,这是舅舅给你和孩子的见面礼,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舅舅说。”
这是两枚金镶祖母绿的戒指,一看就是好东西……关键,这是特意戴出来送她的。
“舅舅您这是干啥,我不能要。”
孟金堂板脸,“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娘家人。”
想到他一路上从孩子嘴里听来的,说他们一家子现在还住在煤矿窝棚区,宅基地已经划下来了,“这两枚戒指对我没什么特殊含义,就是以前拿着把玩的,你找个能出手的地方卖掉,也能换点现钱用用。”
怕她愧疚,他又补充,“我现在身份敏感,多的是人盯着,不好出手,你就当帮我个忙,不然留我手里哪天被人偷了抢了也可惜。”
归国华侨,孤身一人,年纪大,有大笔的返还祖产,以前还是那么狼狈的离开……任何一个因素,都能成为这个老人的原罪,今年的治安明显更乱,矿区都发生好几起女工被抢劫的事了。
卫孟喜眼眶发热,这就是真心把她当小辈疼爱的孟舅舅,明明是想帮衬她,却说是自己拿着会招来杀身之祸,分明就是吓唬她。
“行,那我收下了,舅舅您一个人在这边要好好保重身体,有什么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回来接您,很快的。”
菜是她点的,选着容易消化,口味清淡的,因为她记得孟舅舅不能吃辣。
倒是几个孩子,也乖巧得不像话,平时吃饭像打仗,又争又抢的,今儿居然很懂礼貌,争着给舅公夹菜,叽叽喳喳跟舅公说他们在矿区的事。
卫孟喜时不时听两耳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倒是呦呦,一个人跟鱼肉作战,小手手捏着筷子忙不过来,她赶紧帮她挑刺,还把鱼皮鱼尾巴挑出去,她不吃。
她自个儿忙着照顾孩子,陆广全就悄无声息的给她碗里夹了不少菜,全是挑干净刺的。
孟金堂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哼,不就夹点菜嘛,他和老卫年轻时候谁不是这么照顾自己女人的?
吃好,卫孟喜给孩子收拾干净,让他们先上车,自己和孟金堂走在最后。
“说吧小喜,遇到什么难事了?”她是他看着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她的脾性嘛。
卫孟喜正色,“舅舅,您还记得我们家那本菜谱吗?”
“《珍馐录》?记得,你父亲一直放在书架最顶上的红木匣子里,怎么?”
“我父亲去世那段时间忙乱着,我也没留意,后来想找就找不着了,您也知道这菜谱对我们家的重要性,我们这一支就只剩我了,现在做的也是餐饮相关的,所以……”
“你想找到菜谱。”孟金堂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外甥女,要说血缘,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但她这股韧劲儿,还有两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行,这事我会给你记心上。”既然外甥女有振兴卫家菜的想法,那他就一定要帮她找回菜谱。“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都有哪些人在场,哪些人进过你父亲的书房?”
卫孟喜当时才六岁,还沉浸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中,压根没意识也没精力注意到这些,只能把自己最怀疑的对象——谢鼎,给说了。
孟金堂皱眉,“那个人……我会留心。”
他都不愿提他名字,只说“那个人”,可见他是有多看不上这个继妹夫。
要知道,就在半个月前,刚听说他们一家从国外回来,谢鼎就带着孟淑娴和重礼登门拜访,想要攀上这门归国华侨的远亲,可他连孟家的门都进不去。
活了两辈子,该看开的都看开了,卫孟喜也不想把自己那十年的经历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孟淑娴才是她的合法监护人,连亲妈都不管她的死活,堂堂堂舅舅又有什么立场呢?
说出来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心痛,年纪大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她连这位最后的亲人也保不住。
“舅舅,您也别着急,慢慢留意就是,无论是在谁手里,都不会轻易露出来,咱们慢慢找。”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把属于卫家的东西全拿回来!
辞别孟金堂,一家子终于踏上回金水矿的旅途,了却一桩大事,又跟孟舅舅意外重逢,卫孟喜觉着这一趟回来得太值了!
她高兴得哼歌儿,抚摸着闺女软软的头发,“舅公好不好呀?”
“好鸭!”几个孩子异口同声,他们从小到大遇到的老人里,就只有苏奶奶和舅公对他们好。
“妈妈,你看。”呦呦忽然想起个事儿,从小兜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舅公公说,这是给我,我和哥哥姐姐的,的红包哟。”
卫孟喜想起上次在张家做卤肉也是这样,老爷子老太太们好像都喜欢这样,怕直接给她她不要,就偷偷把钱塞给呦呦,这丫头也怪听话,直到走远了才说。
几个孩子都好奇,问过妈妈能打开后,就一张一张的数起来,“居然有十张哟!”
十张,那就是一百块,这见面礼挺重的,他说给孩子就是给孩子的,卫孟喜心想正好可以提前锻炼一下他们守财的能力,到时候每人分二十块,看看谁先花完,谁能守住。
“□□!”根花忽然惊呼一声,捂住嘴巴,眼睛都瞪圆了。
卫孟喜一愣,孟舅舅怎么可能给他们□□,孩子们却已经七嘴八舌发现新大陆了,这个说妈妈钱是绿色的,那个说钱上画着个长头发光脑门的怪人,反正他们在家帮妈妈补钱的时候见过,真钱不长这样。
她坐副驾,回头一看,他们所谓的“□□”,其实是富兰克林和费城独立厅的……百元美钞!
整整一千美金!
“不是□□,这是外国人用的,叫美元,不许乱说。”
她上辈子也接触过很多次,按照现在的汇率算的话,“这能换咱们国家的1700块钱,以后还会更高。”
孩子们张口结舌,他们已经知道,1700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数字啦!“那咱们留着吧,留着以后换更多钱,这样妈妈就能在家里陪着我们,不用卖卤肉啦。”
卫孟喜笑,知道他们真的需要她的陪伴,“傻,爸爸工作是上班,那妈妈出去卖卤肉也是上班呀,妈妈上班不仅仅是为了挣钱,还是因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妈妈问你们,如果是你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心吗?”
肯定开心呀,他们星期天能睡懒觉,回家能喝珍珠奶茶能吃桃干儿海苔片,这哪一件不让他们开心呢?
“所以,妈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很开心哦。”
这么一想,大家好像就能想通了,妈妈能让他们做他们喜欢的事,那他们也该让妈妈坐她自己喜欢的事。
“但是呢,妈妈可是很爱你们的,上班是上班,回家就只爱你们啦。”
几个崽崽红着脸,笑嘻嘻。
卫孟喜只顾着说,没注意到陆广全看了她好几眼,尤其是她说出那是美元,以及算现在汇率的时候,他心里的疑惑更大了,以前还可以说是从广梅的收音机里听来的,现在?
家里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她倒是每天都看报纸,但那些报纸他也在看,他确保自己没有遗漏过一个字,可他愣是没看到这些“冷知识”。
这个疑惑一直到回到家也没解开,反正他也没打算当着孩子的面问,或许是妻子经常在外面做生意,接触到的人告诉她的呢?毕竟她就像一条畅游在知识海洋里的小鱼儿,什么味道的知识都想吸取进肚子里,所以能知道点大多数人不知道的,也不奇怪。
嗯,对,就是这样。
陆广全很快安慰好自己,忙着找张劲松谈工作的事,卫孟喜就在家里搞卫生。
出去一趟,娃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又脏了,汗臭,泥巴,吃饭弄的污渍,尿尿不小心弄上去的,如果不赶快清洗,过几天更不容易洗干净。主要还是屋子小,她就是想偷懒,把脏衣服放几天,也没放的地方,总不能就这么扔在睡觉的屋里吧?
幸好,现在有洗衣机了,扔进去洗好漂好以后,拿到甩干桶里,只管甩一会儿,捞出来抖抖就能晒。至少省了一个小时的体力劳动,这钱是真花得值。
当然,孩子睡觉,她洗衣服的时候,顺便问了问刘桂花今天生意的情况。卤肉销量变化不大,每天的收入也基本固定,卫孟喜算了一下,如果人民路店也是这样速度的话,她手里很快就能攒够盖房子的钱。
一天一百,一个月三千,而她和陆广全大致算过,如果是盖一栋占地两百平的三层小楼的话,不说别的,单单要求安全性能的话,用质量好的钢筋水泥,地基打深一点儿,怎么也得要一万块钱。
这么一对比,四千块钱能买一栋临街铺面,真的就是因为房子太破了,是返还的资产,主人都在国外不想回来麻烦,正巧又赶上姚永贵缺钱……天时地利人和全让她碰上了,不然想都不敢想。
自己盖要一万,这真是一笔巨款。
这是最低估计,盖房子中途如果还有临时变动,或者置办家具的时候买好点儿的,毕竟装修是很容易越搞越没底的,手里至少要有一万三四才保险。
最多五个月,其实也能攒够房钱,但卫孟喜看向自己目前的“固定资产”——一块劳力士金表,两枚金镶玉戒指。
舅舅给了她,就是希望她能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条件,孟二哥一家在国外做的生意听说挺大,也不缺这仨瓜俩枣,她要是放手里也没多大用处。
因为这真的是两枚没啥特殊意义的戒指,存着也没什么意义。
最关键吧,还是孩子长太快了,卫东一枝独秀,每天睡觉脚都是露在小床外面的,夏天还好,但冬天一来,他可就要受冻了。
更别说什么男女之别,真的必须分房了。
想通这个,她第二天就把户口迁出证明拿去金水村,那边存根以后,再往金水村所属乡镇备案,很快她就是正式的金水村村民了。
自行车有了,洗衣机有了,临街铺面有了,摩托车有了,户口也有了,嗯,就差盖房子了。
星期四,虽然苏奶奶还没回来,但一家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卫孟喜早早的出门,先去人民路店里看了看情况。
李晓梅母女俩已经起床了,一个在切卤肉,一个在清洗锅碗瓢盆。
环顾一周,玻璃柜台擦得十分干净,清透得仿佛玻璃罩不存在一般,上下两层的老房子卫生也被她们打扫得非常干净。
“卫姐你咋来了?”她们都没想到卫孟喜来这么早,平时都是九点多来一趟,肉送到就走。
卫孟喜笑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特意搞突袭的,她想看看母女俩振作起来没。看见她们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苟,倒是很放心,“我有事要去书城一趟,顺道先把肉送来。”
卸完肉,过称,记在本子上,每天的重量一式两份,需要她和李晓梅刘桂花同时签字,表示她送来多少,她们接收了多少,这样最后盘账下来数目对不上的话也方便找原因。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她欣赏她们是一回事,但钱嘛,还是必须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幸好,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大家都没意见,很快签完字,她就骑着摩托车往省城去。
大红色鲜艳极了的摩托车,头发扎个高马尾,坐在前头只需要掌着方向就行……一个女同志,还是漂亮的女同志,骑这样的摩托车,可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呐!
路上回头率那是杠杠的。
二十分钟后,到达书城,先去肉联厂说一下今天要拿货的数目,卫孟喜假借车子坏了,跟刘香借走她的自行车。毕竟,今年治安不好是事实,这一路过来不知道招了多少眼,她现在身上揣的东西可不便宜,还是低调为妙。
金表和戒指,她想找买家,但街面上鱼龙混杂,尤其是卖古玩字画首饰这一块,很多东西来路不正,典当行收货也是看菜下碟,卫孟喜一个生面孔懵懂懂找上门去,要么被压价,要么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别人还以为她是家道中落的有钱人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所以,她只能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从中帮忙。
那个人必须是黑白两道通吃,有点手段和人脉,但自己又能跟他互相挟制的人,那就是——倒爷赵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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