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大娘原以为, 帮小陆家带孩子是一件十分非常极其简单的事,她可是过来人,以前自家儿子那个调皮劲儿, 丈夫常年在外地,她一个人不也扛过来了?
直到……
她遇见的是呦呦。
小呦呦是个白嫩嫩的, 还带着奶香味的小娃娃,见过几次都是乖兮兮,不哭不闹的窝在妈妈怀里, 嘴里叼个小奶瓶, 还会甜甜的叫她“奶奶”。
那水灵灵乌溜溜的大眼睛, 比黑葡萄还漂亮,看着人的时候像会说话。
可是, 等真正的带了以后才知道, 娃娃好看是好看, 确实也不爱哭闹,可就是主意太大。
从早上一睁眼,她就搞不定这丫头。老人家嘛, 觉着天气冷,要穿点保暖的,线衣最好穿两件,套个带棉花的小褂褂, 再来两件毛线衣,外面才能穿棉袄子,怕衣服被弄脏不好洗, 还得在最外头再套一个花里胡哨的罩衫。
可是,呦呦是对穿什么很有主见的娃,以前苏奶奶和妈妈在的时候, 她都是自己挑,自己穿。对于仇奶奶上来就二话不说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困住小手小脚从头到肚子一顿套……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七八件衣服“绑”住了。
小姑娘那郁闷啊,首先她不喜欢这些衣服,其次她不愿穿这么多衣服,最后她不喜欢被别人压着穿衣服,她要自个儿一件件慢条斯理的穿啊喂!
“哎呀你这孩子,不能脱衣服,当心着凉,打针针呢。”
小姑娘脸都热得红扑扑的,就要脱。
一个不让脱,一个就要脱,于是一老一小的拉锯战从大清早开始。
好容易老太太拗不过呦呦,让她脱了五件衣服,然后她又不喜欢仇奶奶泡的奶了,因为奶粉太多,水太烫了呀!
“乖乖快趁热喝,天气冷,喝点热乎乎的,暖暖小狗肚儿。”
小姑娘尝了一口,太烫,当然也不至于会烫嘴,但她历来是不喜欢吃热的东西,现在身体补起来了,火气旺得很,吃啥都不能带温度,这种温温的偏热的奶,她不爱。
“哎哟,乖乖傻愣着干啥,喝呀,奶奶给你加了好几大勺奶粉呢,咱们多喝点快快长大,以后就能帮妈妈干活啦。”
小呦呦指指瓶子底还没完全化开的沉淀奶粉,“太多多,不好喝。”
“一点不浓,奶奶还怕你吃不饱呢。”
小呦呦是喜欢喝奶,但不喜欢这种“拔苗助长”填鸭式的喂养方式,恨不得一次性让她喝个够,吃一次性吃个饱。
中饭,仇奶奶做的菜真不怎么样,但孩子们连爸爸做的都能吃,自然也不会嫌弃,可呦呦又又又感受到了仇奶奶窒息的爱——大半碗全是瘦肉。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我要费油。”
“不费油,奶奶炒菜一点儿不费油。”
卫东哈哈大笑,笑得捶桌子,“仇奶奶,我妹说她要肥肉。”
“要啥肥肉,瘦肉才香呢。”还一副“哎哟这孩子真憨”的表情,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喜欢吃肥肉,这几个孩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惜啊,呦呦真是个脾气特好的姑娘,要是其他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得不到满足,早闹起来了,她只是叹口气,把瘦肉碗推开,自己站起来,笨手笨脚的夹几块肥肉,嗯,嘎嘎香。
哥哥姐姐也挺会照顾她的,会把软软糯糯的肥肉夹给她。
话说这孩子为啥不爱吃瘦肉呢?
还不是因为在娘胎里营养不良,一周岁前都病歪歪的牙齿长不出来,等好容易出牙了,又是小小的,稀稀的,牙缝可大啦,瘦肉塞牙呗!
仇大娘这才照顾了三天,就跟打仗似的,累出一身汗,本来还想着晚上能回家去看看儿子,现在这样,就是韦向南每天用自行车载她,她也没力气回去啊。
好容易熬到第六天早上,中午小卫就要回来了,她这心里正舒坦着呢,忽然有人簇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来到家门口。
自从放寒假后,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五个娃看电视要死皮赖脸看到十点半才睡,现在正在炕上呼呼大睡呢。
“哎呀小卫呢,小卫咋不在家啊?根花根宝呢,快来看看,他们奶奶来啦!”为首的是李秀珍,她今儿去外头办事,刚走到矿区正大门,就遇到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村人正跟保卫科的人扯皮。
她本来是懒得搭理这些又不知道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农村人的,可忽然听见他们说要找陆广全,顿时就一激灵,过去主动问他们是陆广全什么人。
为首的老两口,一个歪着左边身子,一个右边身子不会动,口水滴答的说他们是陆广全父母,老家日子过不下去,这不就带着一大家子来投奔老三了嘛,听说老三是状元,让老三给他们养老,给老大老五安排工作呢。
李秀珍一听是老家来的,那不就是卫孟喜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小叔子?顿时那眼睛亮得就像一百瓦的大灯泡,事儿也不办了,非常热心的带他们上陆广全的大房子去。
老两口是早就知道陆广全日子不好过的,那年老五来看过了,他们相信老五说的,再加上去年回去迁户口,两边也算彻底闹翻了,他们虽然无赖,但也有自尊心,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跟老三一家来往的。
谁知道老五今年去省城打工,给人工地上盖房子,遇到一个县里的老乡,而这老乡的老婆正在矿大食堂打饭,好巧不巧就见过陆广全几次。
以前都在一个县里住着,陆广全在县城上过三年高中,他长得俊,他记不住别人,但别人还真是认识他。一打听还真就是朝阳县菜花沟那个陆广全,据说还是1981年的高考状元,老乡一知道,陆老五就知道了,于是等老二因为盗窃被抓,一家子就被他撺掇着来煤矿投奔“三哥”了。
是真正的一家子,除了大房一家四口,就是老两口带着刚一岁多的二房宝贝疙瘩,加陆老五,一共八口人。
至于王秀芳,早早的带着铁柱回娘家改嫁了,听说老二前脚刚被抓,娘家人后脚就给她介绍了相亲对象,同样是带娃的鳏夫,但人家要求不许带孩子。
在一众王家人的意识里,孩子又不是不会生,不要这个以后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陆家的宝贝蛋,就落回了老两口手里。本来他们昨天就到金水市了,但找不着来金水煤矿的路,又怕问路会被人坑,一直憋着,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在天桥底下睡了一晚,今早看见来煤矿的班车,这才搭上的。
现在孩子饿得嗷嗷哭,陆老太用脏兮兮的手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子,掰碎了喂给他,“宝儿不哭不哭,找到你三叔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啊。”
宝儿哪里知道啥好日子,饼子又干又糙,划得喉咙生疼,小孩哪里受得了,“咳咳”吐出来,继续哭。
还是老大媳妇儿王春梅看不过眼,将孩子抱过去,喂了点冷开水。
当然,老头老太喂的水宝儿不吃,一口就给吐出来了,但大娘喂的不一样,好像有股淡淡的甜味,他尝到甜头,张着嘴还要。
王春梅其实舍不得再给他喝,这是出门前她自己偷偷用娘家送来的白糖泡的水,就寻思着一路上没吃的可以充充饥。
这一路上省了又省,一家四口轮不着干饼子吃,只能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开水,但大家都舍不得大口喝,因为王春梅有预感,他三妈不会让他们在煤矿久留。
两个老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要撒泼耍赖搬孝道压人呢,开玩笑,自从卫孟喜带着五个孩子逃走后,她就知道三房不一样了。
所以,剩下的糖水,她是打算留着回去路上喝的。
终于,跟着那个热心肠的女工人,穿过工人广场,走过一栋又一栋的红砖小楼房,他们终于停在一栋白晃晃新崭崭的三层小楼跟前,看着那红色的大铁门,陆家老五咽了口唾沫,“这……这真是我三哥家?”
李秀珍心里嗤笑,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心里埋怨小陆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怂的亲戚,嘴上却笑眯眯地说:“可不就是你三哥家嘛?他们去年劳动节刚搬的新家,体面吧?”
她夜里都不知道咬了多少次被角,这就是她的理想生活啊!有车有房还有个体面的大学生丈夫,矿上工资拿着,自己做生意还能再挣点,比当啥领导夫人都体面。
不过没关系,她过不上,卫孟喜也别想安心享受。
于是更热情了,“根花根宝快出来 ,你们爷爷奶奶来啦!”
仇大娘是知道陆家情况的,大门只开一条缝,紧紧地抵着门闩,一只脚挡在门槛上,警惕地看向他们:“你们谁?”
陆老太都快被这大房子闪瞎了眼,老三真的过上好日子了呀!
高兴得声音都颤抖,“我们来自个儿家里,你又是谁?”
“她是陆家保姆。”李秀珍站得远远的,她不确定卫孟喜在不在家,万一在的话还是躲那疯狗远点。
“保姆?!”陆老头跳脚,“老三有钱请保姆,就没钱给……给我们看病,这不孝子!”
仇大娘看着和蔼,但在村里也不是省油的灯,此时更加确定他们的身份,眼里的鄙视都快溢出来了,“哦,你们就是不管小陆死活,还把一家子女人孩子赶出门霸占他们责任田的,不是东西的陆家人啊。”
她这一长串定定语,差点把王春梅给逗笑了。她现在哪还有要跟着来过好日子的想法,早就被这栋大房子给晃花眼了,同时更加确定,老三两口子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她脸上都替公婆臊得慌。
陆家人想进去,仇大娘不让,两伙人在门口吵起来,卫东等几个孩子都醒了,揉着眼睛下楼,看见这几个曾经让他们做噩梦的坏人,顿时瞌睡都醒了,哪里还想得起要尿尿,根花卫红偷溜出去值班室给爸爸打电话,卫东和根宝守在门口不让他们进。
“根宝你忘啦,我是奶奶啊,两年半没见了,你就不想爷爷奶奶吗?”
“卫东,我以前对你们也不差,你忘啦?”
就连最小的呦呦,他们也不忘记“诱惑”,从怀里掏出几颗藏了一路舍不得吃的水果糖,天太热,汗水把糖都给热化了,黏在糖纸上,黑漆漆的。
那是临走前,老两口下血本去乡里供销社买的,为的就是哄老三家的孩子。当然,给卫东卫红,那是糟蹋好东西,只有给有陆家血脉这仨,那才叫物尽其用。
“来乖乖,爷爷给你糖糖吃。”
听见“糖”字,大房的兄弟俩和宝儿,顿时就眼睛发亮,直愣愣地盯着那黑漆漆三颗糖果。
小呦呦手里被塞了糖,就在大家都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剥糖纸的时候,小姑娘居然看也没看,转手就给了陆家这三个。
开玩笑,她什么糖果没吃过哟,就是友谊商店才可以买到的巧克力,她都吃腻了。托小久治哥哥的福,许叔叔的战友家有的,她都有。
陆老太眼皮子一跳,“哎哟乖乖,这是给你的,别给他们吃。”
顿时,王春梅的脸色就变了。
她使劲瞪了丈夫一眼,见他也黑着脸,这才有种“同仇敌忾”的解气感。
仇大娘可懒得看他们表演,刚要把大门摔上,陆老五忽然大声嚷嚷:“咱们今天要是见不到三哥,就上书记和矿长那儿讲理去,我就不信,金水煤矿和矿业大学会要这么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人!”
仇大娘心头一跳,犹豫片刻,只能放他们进门。她自己倒是不怕得罪他们,但万一这群无赖真去找领导咋办?到时候倒霉的不还是小陆?
在仇大娘的心里,小陆的前程比啥都重要。
幸好,根宝腹黑,眼看情形不对,立马跟卫东耳语两句,让他看好小老妹,自己咚咚咚跑家里,把所有能关的门统统关上,还上锁!
本来,家里就这几口人,包括爸爸妈妈主卧在内的所有房间,钥匙都是直接插门上,只要里头的人不反锁,都是一拧即开的。
他锁了不算,还顺手把钥匙一拔,一串的挂脖子上,藏进衣服里。
于是,陆家人发现,他们想要趁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打秋风的算盘落空了!除了客厅,任何一道门,他们都打不开,哪怕厨房杂物间和洗衣房,那讨厌的门板愣是挡在那儿。
客厅里摆设倒是讲究,大大的彩色电视机,崭新漂亮的电视柜茶几,还有好几个漂亮的软乎乎的能让人直接陷进去的沙发,靠墙的柜子里放着的是各种瓶瓶罐罐盒子,都是吃罐头和饼干剩下的空瓶子,姐俩给洗干净,装上一些漂亮的糖纸,看着赏心悦目。
这种小事情,妈妈从来都是鼓励的,不仅客厅里有,就是她俩的房间里也有很多呢,小星星形状的,千纸鹤形状的……以前房子小,没地方放,现在可是够她们放很多很多年了呢!
陆老太率先抢过一瓶,打开,结果发现里头只是糖纸,嘴里骂一声“空的”,歪着半边身子,把头凑到电视机前面,“老五你来看看,这有村长家的好不?”
陆老五跳起来,“我的妈诶你好好看看,这可是彩色电视机,村长家的是黑白的,还没这台三分之一大哩!”
这么一说,老两口都说还真是,这么大,也不怕伤眼睛。
卫孟喜要是知道,还不得笑喷,她就是怕尺寸太小,伤了孩子眼睛才咬牙买大的,跟后世那种“大电视”比起来,其实这也就是正好适合客厅沙发和背景墙距离的尺寸而已。
一群人把一间大客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卫东根宝跟小门神似的,死死盯着他们。
当然,他们多虑了,这几样大件儿,陆家人就是怎么都抬不走的,毕竟刘桂花刘利民胡小五等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早早得了消息,都在门口守着呢。
想抬走?怕不是大家伙先把他们抬走!
至于其它值钱的东西,存折现金这些,那是连根宝都不知道妈妈藏在哪儿呢。
所以,他才把所有房间锁上,只留客厅。
他们冷眼看着,倒是大房的两个哥哥,以前不怎么欺负他们,但也不管他们被人欺负的事,现在虽然也稀罕家里的好东西,但没跟着乱摸乱碰,只是跟在大伯娘身后,好奇的打量屋子。
王春梅的心,是又酸又涩,羡慕肯定有,谁会不羡慕这样的大房子这样的好家具这样没有公婆在跟前碍眼的生活呢?
可是,她又觉着难过,明明,如果她足够硬气,也是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的。
如果她去年能听父母的话不要回陆家的话,她现在说不定也……可是,她舍不得儿子啊。
不一会儿,根花和卫红打电话回来,悄悄比了一个“ok”的手势,兄妹五人心知肚明,就等着爸爸回来处理。
妈妈说了,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不要勉强,不要逞能,乖乖等着爸爸妈妈就行,爸爸妈妈不但不会觉得他们不勇敢,还会夸他们懂事听话,知道随机应变。
嗯,一年级的小豆丁,能想到这么多词语已经很不错啦。
陆家这一家子,是真饿,知道要来“享福”,他们从前晚就没吃东西,想的是昨天到老三这儿就能吃好的,谁知道没赶上早些时候的火车票,等他们到金水市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金水市,他们奉行财不露白的原则,能不花一分钱绝不花,一下就给饿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多个小时啦!
“娘,我看灶房里有腊香肠熏鸡和腌鱼哩,你看!”老五扒在厨房的窗台上,口水流出来,把窗台晕湿了一片。
一家子听说有这么多肉,顿时跟饿了几天的野狼似的往里瞄——卫东和卫红皱眉,他们忽然明白,为啥妈妈说不能眼皮子浅了。
以前他们也会这么干,看见啥好吃的就紧扒着看,当时不觉着有什么,妈妈说这是眼皮子浅,他们还怪委屈,可现在当亲眼看着别人这么做的时候,他们终于能体会作为旁观者心里的鄙视了。
妈妈你真的没有骗我们哟!
陆家人这是用自身实际行动给孩子们上了一课,卫孟喜要是知道,肯定得谢谢他们。
陆广全回来得很快,正准备跟着杨老进实验室,传达室就来喊人,说家里闺女又打电话来了,这次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们老家的爷爷奶奶来了。
光听这几个字就够让他头皮发麻的,但好在小卫还没回来,这件事他希望自己能在小卫到家之前解决干净,妻子已经够忙了,别再让她为这种事担心。
陆广全紧赶慢赶,来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爹娘叫肚子饿,想要砸开厨房玻璃窗,进去弄吃的,他顿时就脸色一变,“麻烦嫂子帮我报公安,有人私闯民宅。”
刘桂花可终于等到正主发话了,兴冲冲往派出所去,生怕跑慢了就抓不到现行。
陆老太歪着嘴,口水流得比红烧肉还多,“老三你终于回来了,娘的好三儿啊……”
“你是不知道啊,咱们在菜花沟日子过不下去咯……”
原来,自从去年迁走户口后,他们不愿痛快归还责任田,成了村子里谁看见都要唾口的公敌,结果年底老二因为盗窃罪被抓后,他们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以前也没几个钱,但至少是还有一堆“志同道合”的长舌妇可以打发时间,现在村里连狗都不愿搭理他们了,正好老五又说他三哥原来是高考状元啥啥的,于是就动了来金水煤矿投奔老三的念头。
来之前,他们是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的,谁知来到之后,老三家的富裕程度远超他们想象,这更不能走了,就是打死也不走。
这不,陆广全才说让他们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他们,该了结的前年就了结清楚了,谁知老两口直接躺地上就打滚。
“家里孩子就你上了高中,全家人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学,现在出息了就不管爹娘兄弟死活了啊!”
“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那扫把星把你哄得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活不下去了啊……”
“三哥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爹娘供你上高中多不容易。”
仇大娘可是知道内情的,顿时一口喷出去,“去你娘的,小陆上高中是他自己找老师借的钱,这俩老不死的哪有那么好心,他们还逼着小陆赶紧辍学回家挣工分呢!”
老五自诩是个文化人,不跟她对骂,闹着要去找煤矿领导,要让他们看看三哥的“真面目”,仇大娘想拦,陆广全直接冷冷地说:“让他去。”
陆老五气冲冲的,出门大声嚷嚷“街坊们你们知道领导在哪儿吗?”
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还真心诚意劝他,“你哥嫂也不容易,别撺掇老人家来给他们增加负担,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开玩笑,刚才刘桂花就已经把陆家人的所作所为宣传得人尽皆知了。小卫小陆那是厚道,从来不在别人跟前提一句父母的不是,他们倒是好厚的脸皮,打秋风不算,还要毁了小陆前程。
再说,这儿围观的大多数都是卤肉加工厂的员工或者家属,那都是靠卫老板吃饭的,能不帮着自己的衣食父母?
于是,陆老五就发现,他被围在人堆里,想挤出去找领导告状,可无论他是上蹿下跳还是左右躲闪,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仿佛,人群像一道无形的人墙,无论他想从哪个口出去,都有墙。
同样困惑的还有李秀珍,她也是在人群里挤不出去,“大家让一让,我要出去上班。”
“上班吗?哎哟那可要迟到了,你得赶紧哟。”
然而,话说得好听,可那道无形的墙,却越来越紧。经历过去年的俱乐部踩踏事故,她也不敢再硬挤,搞不好谁趁乱踩她几脚,骨头断了都没处说理啊!
陆老头去拽陆广全,被陆广全躲过,他就顺势往地上一躺,打着滚的哭喊:“救命啦,杀人啦,儿子杀老子啦!”
“这还有没有王法啦,儿子杀老子啊!”
“三哥你怎么能这样,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们?”
“放你娘的屁,你们家人怎么对小陆和小卫的,自个儿心里没点逼数吗?”仇大娘都快被他们气笑了,居然还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人。
“我老陆家的事,干你逑事,老三啊你好狠的心,居然联合外人想要杀你爸,你爸……”
话未说完,忽然就听一声暴喝,“谁杀人?”
人群外,是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为首的姓龙,陆广全有点眼熟。
“谁在这里闹事?”
陆家人对穿制服的公安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毕竟三年前还因为私闯民宅被谢鼎报过警的人嘛,此时一个个吓的两腿战战,“没,我们没闹事,就是来投奔儿子。”
龙公安是个很正直的人,不会因为他跟卫孟喜认识就偏帮小两口,而是按部就班,“老家来的?介绍信我看看。”
“介绍信?”陆老头傻眼了,他们要是有介绍信,昨晚就不会窝在天桥底下了好吗?想想吧,一月份的金水市,那叫一个寒风凛冽,差点没把一家子冻死。
走之前他们是要去开的,可大队部被他们得罪狠了,从书记到村长到文书,都推说不在家,不在村里,他们等了一个礼拜没等到,这才被老五撺掇着悄悄跑出来,反正当年三嫂跑的时候也这样。
为啥三嫂干得,他们就干不得?
煤矿环境相对单纯,来探亲的都是合法合理的关系,龙公安是第一次遇到没介绍信的,顿时就警惕起来,“没有那就是盲流,你们老家原籍哪儿的?”
“石兰省阳城市朝阳县。”陆广全淡淡的说。
“行,带走,回去登记一下信息,我会联系朝阳县公安局,争取今天中午之前遣返。”
“啥?遣返?”
陆家人没想到,他们还连饭都没吃上三房的一口,居然就要被遣返回去,顿时慌了。
老人跌坐地上耍赖,老五和老大扶起这个那个又坐下去,扶起那个这个又在地上了,好不热闹。
龙公安可没这么好的耐性同他们扯头花,“带走。”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陆广全淡淡道:“我们不能给几位公安同志添乱,这是遣返路费。”
龙公安把他刚从兜里掏出来的二十块钱推回去,坚决不要,“对于无正当理由进城的盲流,咱们按规定遣返,这是我身为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和义务,不能要你的钱,要付钱也是他们自己付,他们没钱,我自会联系那边的派出所联系他们生产队。”
现在虽然改生产队为村,但集体荣誉感大家还是有的,遇到事情找生产队和公社,这是共识。
陆家两老绝对想不到,他们还没机会去找领导,老三已经报了公安。
他们不走,自然多的是人抬走他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耍赖也没用,几个年轻工人帮着公安,四仰八叉全弄走。
王春梅和陆老大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惧和庆幸,庆幸他们没跟着撒泼,没跟着想要打碎三房的窗子。
也就三分钟的工夫,世界就安静了。
陆广全全程没跟他们多说一句话,连衣角也没让他们碰到。
当然,被公安带走的陆家人只顾着战战兢兢,压根没注意到,王春梅忽然不见了。
***
此时的王春梅,正在陆家客厅里,站立难安,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像她的小叔子,又不像。
“大嫂坐吧,我留你下来是有事要说。”
王春梅紧张的捏了捏衣角,哪里敢坐哟,这两口子的手段,她去年从娘家回来那天就知道了,小叔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默默寄钱的工程师了,妯娌也不再是那头默默耕作的老黄牛……他们,现在是当家做主了!
可恨公婆还看不清,刚好了伤疤忘了疼,被老五撺掇着来找茬,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找进派出所了吗?
如果是卫孟喜在场,她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在她心目中不通人情世故的丈夫陆工,此刻居然讳莫如深的打量着王春梅,看透她的想法,并迅速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她的软肋。
“我们做个交易吧。”
王春梅一愣,“什……什么交易?”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做的是让大牛和二牛上学,但家里不同意,我可以帮你。”
王春梅咽了口唾沫,可不是嘛,她现在最操心的就是两个儿子的上学问题,陆家人不让他们上学,老大又是个没主见的,她无数次想过要离婚,但没勇气迈出那一步。去年回娘家那次,本来她可以就此离婚的,但一想到俩儿子以后要有新的继母,不知道过啥日子,一想到成年以后顶着父母离婚的名声说不到好人家,她只能忍下来。
一切为了孩子。
陆广全不赞成她这种心态,但也不同情,根据四个孩子说的,他们挨欺负的时候这大伯娘也没出来说句话。
他陆广全是不记仇,那是没涉及他的妻子孩子。
王春梅深吸一口气,“那你需要我做啥?”
“只有一条,以后都不许他们再出现在我们一家人面前。”
“他们”自然就是老两口和老五,“我也……也没……”
“就说能不能做到。”陆广全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王春梅从来没想到那么温吞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犀利的眼神,像农村老家常见的鹰隼,在它俯冲而下抓小鸡仔的一瞬间,就是这样的。
一瞬间,她脑海里涌现出很多种想法,是回家还是留下,毫无疑问她是留不下的,如果回去的话,她的俩儿子,一辈子就要毁了。
“你有办法让他们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以后大牛二牛的学费都由我负责,从小学到大学。”
“真……真的吗?”王春梅难以置信。
陆广全不是心血来潮,其实他有想过,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是这副德行,想要奢望他们良心发现痛改前非,那是不可能的。但老陆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和广梅之所以没掉进这个怪圈,其实就是因为受教育。
他们受过教育,知道是非对错,有礼义廉耻,也知道尊重……这些都是教育带给他们的。
所以,要改变陆家后代的命运,不是给他们钱,不是给他们吃穿,而是让他们受教育。
他想试一试,在下一代里,是全歹竹,还是能出两根好笋。
他不会直接给钱让他们改变生活条件,但他愿意出资供两个侄子上学,以后成不成才,他拭目以待。
但对于王春梅来说,这却无异于是天上掉馅饼,“好,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让他们来干扰你们。”
陆广全点头,“三月份春季学期开学,我会直接把学费寄到学校,你们直接去报道。”
王春梅丝毫不怀疑他的话,此刻的她,眼里闪着一种前面三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的光芒,那是看见希望,看见儿子未来的光芒!
于是,等卫孟喜中午等着取了货,高开泰帮她送到金水市,盘点完所有存货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窝棚区安静异常,就是家里也格外的安静,陆工居然也破天荒的在家,父子(女)六人挽着袖子打扫卫生,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让他们洗刷得干干净净,地上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
关键是,平时哪儿有地就要往哪儿挪/跪/爬/趴/躺的四个大崽,居然也穿着小雨靴,扫了地不算,好像还在地上撒过洗衣粉,她闻着清香清香的,洗衣粉泡沫将地板洗得那叫一个干净亮堂,都能当镜子用了。
尤其厨房窗台,本来有点生锈的铁栏杆,被他们擦干净不说,还上了一层漂亮的白油漆,就跟新的一样。
奇了怪了,就是刚发生过凶杀案要毁尸灭迹也不用这么干净吧?!
“你们是不是干啥坏事了?”她先把家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发现所有活物都还好端端活着,自己那几瓶擦脸的洗头的都完好无损,也没少。
“没有,妈妈您辛苦啦!”崽崽们排成一排,异口同声的说。
卫孟喜更加奇怪,要平时,早一哄而上问她有没有带礼物回来了,今天真是乖得不像话。
然而,她实在是太累了,火车上没睡好,既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那就先睡觉,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需要把自己的万里书店好好搞起来,营业!创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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