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春天不仅来了, 还来得很快。
当报纸上对他们这一行为进行追踪报道,各种评论文章大讨论的时候,张家姐弟俩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的打来, 催卫孟喜和侯烨赶紧去厂子里。
因为他们接到的订单电话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专门安排两个女同志接电话都要忙不过来了。那一部小小的电话机是日也响, 夜也响,白天基本就没闲着的时候,话务员们俩人一起值守, 依然忙得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张春明虽然有多年工作经验, 但终究是搞生产的, 以前在东阳文具厂也只是负责按照领导指示生产,按吩咐办事, 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
而张兆明则是一直在外头打转的倒爷, 单打独斗惯了, 第一次遇到这么多需要协调安排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都慌了手脚。
当天晚上,得知妈妈又要去深市出差, 孩子们都很平静,反正没饭吃就去饭店找侯奶奶张奶奶或者高奶奶,哪怕这些人都同时不在,他们也能自己在家做点简单的下面条之类的, 绝对饿不着。
就是再不济,不也有个爸吗?去找老陆也饿不死。
而卫孟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呦呦的安全问题,以前还有四个大的在, 陪着她,现在放她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尤其中午睡午觉的时候, 空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她一个小人儿,说话都有回音。
不是有个爸吗?可老陆即使能回来陪着,她又不要爸爸陪着睡午觉,想想小人儿每天都要在空荡荡的屋里睡一个小时,卫孟喜就心疼。
这样睡过头上课迟到是一个可能,还有某些不确定因素,毕竟矿区的无业青年也多,院墙又不高,要翻进去很容易……卫孟喜心里就莫名的不踏实,思来想去她先不过去,先让严彩霞坐飞机回来,亲眼看着她来家里陪着呦呦,除了上课时间都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才行。
等看着她们相处愉快,又将呦呦每天的作息时间规律,石榴过敏的事和其他四个大的一些注意事项交代清楚,卫孟喜才飞往深市。
先行回厂的侯烨,已经被订单电话催得焦头烂额了。
卫孟喜到厂里,就被拽住,“卫老板,卫大姐,你是我亲大姐,赶紧的,就靠你了。”
卫孟喜看着办公室乱糟糟的桌子,各种纸张文件胡乱摆放着,就连圆珠笔样品也横七竖八的堆成小山,这几天里,全厂上下一片混乱,因为从没在同一时间内遇到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订单,无论是搞生产的,干销售的,还是侯烨这个坐镇指挥的,都被搞得一团乱麻,顾上左边顾不上右,刚按下葫芦又浮起瓢……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但局面依然是混乱的。
卫孟喜先不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着话务员接起电话,电话里说要订多少支圆珠笔,要什么样的,她就唰唰唰记下来,等挂掉电话才发现,忘记问对方的情况了,连联系电话都没留一个。
而这台电话机是没有来电显示和记录的,她只能赶紧回拨过去,又问了一遍,少不得要被对方数落几句。
那电话声音很大,站在旁边的老板都听见了,话务员一张脸憋得青红,又怕老板生气,又不敢反驳,只能由着对方说教。
卫孟喜看了看挂钟,这通电话之前持续了十分钟。
可这里还没乱清楚,刚放下去的电话又响了,是打来催订单的,可能是催的次数多了,客户多有不耐烦,说话很不客气,话务员一紧张就结巴,这个那个的扯半天,什么也没说清楚,还自己急出一头汗。
这也才刚上任三天的话务员,卫孟喜不怪她们,毕竟不是谁都生来就会干的。卫孟喜拍了拍手,“大家先停一停手里的活,都别愣着,先把桌子收拾干净。”
此时电话“叮铃铃”的又响了,卫孟喜赶紧先业务员一步接起来,“你好,万里文具厂。”
那边果真是来催订单的,卫孟喜问清楚他的下单时间,付定情况,订单详情,说等自己查询以后四小时以内回复,这才挂断,然后顺手就是一拔。
众人就看见,老板居然将电话线给……给……拔了?!
“老板?”话务员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她记得刚上任的第一天,张主任就交代这电话机必须守好,就是天大的事也必须保持电话畅通的啊!
卫孟喜抬手制止,“两个小时,把所有事情理顺,春明姐,麻烦再去找两个小姑娘过来。”
她只给大家两个小时的时间,张春明却知道,小卫来就好了。
很快,加上原本的话务员,一共是四个小姑娘,平时看着也是口齿伶俐上过高中的,加上张家姐弟俩和黎安华,卫孟喜和侯烨这俩当老板的,一共9个人。
卫孟喜拍拍手,开始安排,四个话务员先整理她们这三天接到的电话订单,按照客户姓名、地址(厂址住址)、联系电话、订单量、订单详情和付定这样的顺序,把所有信息统一誊抄一遍,放在信签纸上。
这个工作量很大,也很繁琐,接电话的时候为了提高效率,小姑娘们都是按照自己的书写习惯,几笔潦草带过,或者做个标记,别人都看不懂,所以只能各自誊抄自己的,而另外俩人就负责帮她们打配合。
“安华,你先把桌子收干净,废纸该扔的扔,别舍不得。”
“兆明哥和我,先给她们理出来的信息不全的客户打电话,问清楚详细信息,要做好被骂的准备。”
张兆明挠了挠后脑勺,“这有啥,以前干倒爷的时候啥客户没见过。”
也不知道她们这三天是怎么搞的,真的可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十个客户里有八个都信息不全,要么忘了问人家电话,要么忘了问地址,要么是连最基本的产品数量具体要求交付日期都没落实,当然9999都是没有付定金的。
之所以用9999来形容,那是因为只有一个付过,可也只付了三百块钱,连货款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卫孟喜知道,车间能不能生产出来另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接客户这一块,她就得从头搞起。以前美味卤肉厂也有话务员,但从没遇到这种爆炸式增长的订单,都是每天几个,她们能从容应对,即使有拿不准的,也有时间跟她请示之后再回电话。
现在的挑战,是她也没遇到过的。
那么,就从第一个被挨骂的电话打起吧。
她让侯烨又去抱了另一部座机过来,这是她前两天提前让侯烨安装的,照着第一个客户名单拨过去,“你好,请问是红星小卖部吗?何先生你好,我们是万里文具厂,三天前您在我们厂下了一个订单,现在想找您核对一下……”
幸好,估计人家听着她声音年轻,态度也好,她这边没被骂。
而张兆明那边就惨了,对方听说他是万里文具厂的,立马问自己要的圆珠笔什么时候能做好,听说还没开始,立马就开始国骂,但幸好张兆明以前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什么气都受过,这点隔着电话线的闲气倒是不算什么。
他全程都是赔着小心的说话,尽量哄着对方一点,等对方气消了,才解释为什么这么迟,是因为业务量太大,前面排队的客户太多巴拉巴拉,最后又扯到因为业务量大,他们无力垫付这么多的本金,需要客户确定要货之后先付30的预付款,这个款项后期要是反悔是不退的。
卫孟喜就知道,只要这个预付定金的要求一出,很多人就会打退堂鼓,然后很多无效订单就会被清除干净了。
是啊,很多人看广告和报纸,会带着好奇和新鲜打个电话来说要多少多少圆珠笔的,可等冷静下来,他们真的需要这些圆珠笔吗?有些一想到价格就打退堂鼓了,有的则是时间一久居忘记了……素质高点的可能会打电话来解释一下,一般的人家就直接返回杳无音讯,厂里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更何况,还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一天闲得蛋疼的,故意整蛊他们,他们倒是动动嘴皮子就行,可朴实的话务员们,却是会当真的。
这就是电话订单的坏处,毁约率太高。
万里厂每生产一支圆珠笔都是要很大成本的,单说鼻尖那颗球珠,要保证书写流畅不漏油漏墨水,成本就很高,生产出来客户毁约不要了,可不就砸手里了吗?他们连找人家要说法都没辙,因为没有签订任何合约,没有任何法律文书支持!
可这时候除了电话订单,小客户会为了几百支圆珠笔千里迢迢跑深市来一趟,就为了签订一份纸质合同吗?有这精力和时间,去临近文具厂进货不行吗?
说实在的,现在万里厂的货还没达到无可替代的程度,大家蜂拥而上只不过是图新鲜而已。
这种时候,卫孟喜的决策就是——不能在这些小客户上浪费时间和精力,要做就做真正能成交的大客户。
侯烨想起自己看的广告学和营销理论,“不是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小客户吗?”
卫孟喜白他一眼,“那你来打。”
侯烨缩了缩脖子,刚才那些电话,他光在旁边听着就要炸毛,换他上,这不是谈业务,是吵架。
打了两个小时电话,她和张兆明都各找到三家愿意亲自来深市签合同付定金的,他们都有个共同点:订单量不小,且程序正规。
有了这个先例,四个小姑娘整理起名单就很快了,略过一些不重要的,着重留下大客户,然后由卫孟喜和张兆明亲自电话沟通确认,再重新整理出一份名单出来,这才叫有效客户!
打到下午三点半,卫孟喜的喉咙都快冒烟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只能换话务员上,幸好她在她们耳边打了半天电话,她们还是学到了,多的不说,模仿能力还是有的。
卫孟喜坐在一边看了会儿,见她们迅速上道,也待不住了,赶紧泡一杯金银花水润润喉咙,出去门外透透风。
门外,工人们正哼哧哼哧往下卸原料,干得最起劲的赫然是中间那个俊俏小伙,看见卫孟喜看他,他还嚣张的打了个响指,特意鼓了股自己手臂上的肌肉,凹造型不算,还想抛个媚眼。
卫孟喜都懒得搭理他,这种人就跟卫东一样,你越搭理他越来劲,直接无视,他就能很快偃旗息鼓了。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原料卸完,厂房打扫干净,他就走过来,也不嫌脏,直接一屁股坐她身边的石坎上,看着远处的夕阳。
周围还是一片荒地,没有任何建筑物遮挡,文具厂的视野十分开阔,远远的甚至能看见夕阳在海面上波光荡漾。
水是黑的,又或许是白的,夕阳是红的,远远看去……“真像一颗咸鸭蛋蛋黄。”
卫孟喜“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小子的想象力跟卫小陆有的一拼。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大姨做的咸鸭蛋,但一次只能吃一点点,舅妈说那东西小孩吃多了会上火。”可是,舅妈家的表哥表弟们,却能一次性吃两颗三颗。
小小的他有很多疑惑,但他不敢问。
卫孟喜没少听侯爱琴抱怨她那兄弟媳妇,那几年侯舅舅因为收养侯烨,被单位坐冷板凳,多年得不到升迁,她没少将怒火发泄在侯烨身上,再加上本就经济困难,侯爱琴比他们好过,是不缺吃喝,可他们一家五个孩子只靠侯舅舅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困难程度甚至远超大部分农村。
在村里,粮食吃不饱还能上山下河捞点,再不行摘几个野果也能混一顿,在城里吃不饱就是吃不饱,捡垃圾也捡不到一片烂菜叶子啊!
“有些时候,大人也是迫不得已,你个小屁孩别想那些了,赶紧进去问问她们电话打得怎么样了。”
卫孟喜指了指屋里,听动静基本告一段落了。
今天的收获真不小,不仅把这三天以来的所有事情理顺,理出章法来,还整理出一份有效客户的资料来,其中有三个表示明天就可以过来签合同交定金,说是机票已经买好了,都是国营大单位的采购经理级别的。
这种人,只要能答应来,那就不会爽约——有效。
卫孟喜十分高兴,晚饭大家又聚了一次餐,都是年轻人,又开心,卫孟喜就破例叫了酒,让大家都喝点,喝完她得瞅着时间给家里打电话呢。
中午呦呦一个人在家睡午觉,也不知道彩霞去陪她没。
“妈妈你放心吧,彩霞姐姐陪着我呢,我让她跟我一起睡,可她说要保护我,不能睡着。”
卫孟喜这才放心,彩霞这姑娘真的很让她意外,“那你可得好好听姐姐的话,不能去后山乱跑,知道吗?”
“知道知道,你说那里有老虎和狮子,可我四哥去过,压根没有,野兔子倒是有很多哟。”
卫孟喜无奈,“得得得,打住,把电话给你哥哥姐姐。”
大的四个现在也是正好下自习回到家,早上是刘利民送去的,晚上则是老陆亲自接回来,现在四个正在厨房里找吃的,隔着电话卫孟喜都能听见他们翻箱倒柜的声音。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年几个大崽的食量那叫一个暴涨,就是以前最不爱好好吃饭的根花根宝,现在也快赶上她了,听说在学校都要吃满满一饭盒呢。
这不,隔着电话,根花都不忘提醒卫东,“问问妈妈,高乐高还有吗,我看橱柜里没有了,要红枣味那种哦。”
“妈,高乐高在哪儿?红枣味的。”
卫孟喜没好气,“在我脸上。”
“那上次的钙奶饼干呢,在哪儿?”
卫孟喜刚想说在她脸上,想了想还是心疼孩子,“储物间里靠墙柜子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看看。”
“哇哦找到啦妈妈!妈你真牛,隔空找物!”
卫孟喜苦笑,她和老陆明明都是自理能力很强,从不麻烦别人,也从不乱放东西的人,每次要找什么顺手就能找到,用完也顺理成章再放回去,可五个崽都属于经常找不着东西的主儿,找不着不会好好找,还只会抬着一张大嘴问问问。
“在我脸上”已经成为她的口头禅了。
第二天一早,依然电话不断,但话务员们已经知道怎么处理了,先用交定金签合同过滤掉一批无效客户,剩下的也不需要她们主动推销,因为大家都是冲着广告和报纸文章来的,能亲自来看一看工厂,岂不是更好?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侯烨和张兆明就带着一批男工人去市区买点花花草草来种上,将门头和院墙装饰一番,就是车间也打扫干净,亮堂堂的,当天下午,说好的那三个客户就来了,这时候就是张兆明这个销售科主任大展拳脚的时刻了。
他先带着客户们参观了一圈,万里文具厂别的不敢说,但在厂容厂貌上,那是真的没话说:厂子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自然风光好,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工厂占地面积大,还有大部分是圈出来的空地,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野草都长成了绿茵茵的足球场;公共基础设施完善,交通便利;厂房先进,车间环境整洁卫生,就是工人形象也很好。
看了环境,基本都是无二话,立马就能签合同。
因为这些,就是一个厂子的底气。
签完合同,张兆明当然也要好好招待他们一下,毕竟都是大单子,又都正正规规交了定金,各种程序完备的。
吃饭喝酒唱歌一条龙,接待费花得不少,但利润也大嘛。
卫孟喜知道接待这些一定规模的个体户一定少不了喝酒唱歌,自己就全程没有露面,让张兆明折腾去。
从第三天开始,类似的单子就犹如雪花一般飞来,哪怕开足了马力三班倒,单子也排到了三个月之后,别说卫孟喜和侯烨,就是工人们也很高兴,直呼春天来了!
是的,春天来了,卫孟喜都不敢相信,侯烨这条广告配上自己的报纸报道,居然把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文具厂炒起来,因为电话太多,需要咨询的客户很多,卫孟喜干脆就又招了几名高中生来帮忙,她们接到客户资料,张兆明负责签合同,生产任务就由张春明来分派和安排,成品一出,就联系客户付尾款。
有的是客户自己亲自来提货,有的则是需要张兆明派人送到火车站,上车跟车一直到亲自交到客户手里,一时间厂里一个闲人也没有,就连侯烨这老板也忙得脚不沾地。
幸好,当初老陆帮他们改造了设备,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再加上工人们也是熟手,每天三班倒的干,一点岔子没出,订单也能陆续完成,几乎都是提前交付的。
订单一交付,钱自然就哗啦啦的来,卫孟喜觉着,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实现股东分红了。
这边局面打开,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职,卫孟喜就暂时放心的回金水煤矿去了,因为她呀,想孩子啦!
***
她老闺女可是一进门就抱住她拱的,“妈妈你怎么去那——么久呀?”
“妈妈你别去出差了,我少吃点,不花你的钱,我快点长大就能给你挣钱花啦妈妈。”
卫孟喜心花怒放,要不怎么说闺女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呢?她家卫小陆可不就是个好例子?
“行行行,妈妈等着你能养我那天。”
说着,她就掏出孩子数学作业本,一页一页的检查起来,终究是上四年级的大孩子了,虽然成绩还是只能七八十左右徘徊,但字迹工整漂亮,书本作业本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包着牛皮纸的书壳,上面是她自己画的各种小画儿,书里一个折痕都没有,可见平时有多爱惜。
卫孟喜现在想她爱她还来不及呢,也不忍心说教她,只点点她额头,“先去洗手,准备吃饭。”
当然,带回来的礼物嘛,肯定是要晚上大崽们下自习回来才一起分的,就是老闺女也不能先挑。
晚饭是几张金黄色的薄如蝉翼的鸡蛋葱花饼,配上一碗骨头汤,一点卤味,简单快手又营养,反正这顿就只有三个人吃,要丰盛等大崽们下自习再说。
为了迁就几个大的,现在的陆家一日三餐变四餐了,卫东老是叫在学校吃不饱,根花根宝也说饭菜不合口味,第四顿肯定要给他们补补。
正想着,忽然门口传来喧哗声,卫小陆比妈妈还八卦,端着小婉就立马跑出去看,“妈妈,有人哭啦。”
卫孟喜听着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声音,确实像女人的哭泣,也忙放下手里的碗筷。
门外的水泥路上,一个陌生妇女瘫坐在地上,“呜呜”的哭,她身旁的男人想要拉她起来,可那瘦瘦的身板此时却好似千斤之重,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干脆也跟她一起蹲在地上,抱着头,不说话。
一时间,围观的群众就越来越多,卫孟喜刚凑上去,付红娟就拉了拉她,“老江家闺女丢了。”
卫孟喜一怔,随即想起什么,神色变了又变,看向那个男人。
老江就是这个男工人,是机运队的材料员,妇女叫什么名字卫孟喜还没听说,因为她是上两个月刚带着闺女从老家来投奔丈夫的,那段时间刚好卫孟喜在深市,这是她第一次跟老江家的见面。
“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呜呜……”妇女的口音不是石兰人,大家也听不懂几个字,就干脆问老江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家闺女,叫春苗的十三岁小女孩,今年刚从老家跟着妈妈来找爸爸,在农村老家那边八岁了还没上学,刚来的时候先是上二年级,听说学习非常好,聪明得不像话,短短几个月就自学完了小学教材,要求跳级上六年级呢。
“哎哟那丫头不仅学习好,聪明得不像话,还长得怪好看,你是没见过,这矿区你家小明星第一,春苗就是第二。”付红娟继续说着,顺便想在呦呦脸上轻轻摸一把,被呦呦迅速的躲开了。
在老江的讲述里,春苗今早还开开心心出门上学,中午因为老婆在后面金水村给人打短工,没时间做饭,她就回家自己热点冷饭冷菜吃,晚上放学回家也会帮忙先把米煮上,菜洗上,等妈妈下班就能直接炒菜了……是个很懂事的小女孩。
可就是这么懂事的女孩,今天他们两口子下班回来却没看见煮好的米饭,就是菜也早上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当时,两口子也没往别处想,只当孩子是放学贪玩,跟同学们在外面玩着呢,他们也没去找,只是等饭做好准备吃的时候,出去找孩子,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于是,两口子找到学校去,学校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马其珍马老师。马老师自从严明汉出事以后,没有了优待,就被从幼儿园调到小学部,担任语文授课老师,今天下午又不出意外的风雨无阻的回家炖汤去了,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春苗下午到底在不在班上,只能去问她的小同桌。
小同桌说下午江春苗没来,上午倒是来了。
于是,老江两口子又去看家里的冷饭冷菜,发现一口没动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春苗自从早上放学后,就一直没回过家。
十三岁的半大孩子,才来到新环境里三个多月,能去哪儿?
老江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孩子赌气闹离家出走了,因为昨晚孩子说要买几个小卡子她不让,觉着孩子大了,用不着小卡子,闺女为此跟她生气,早上出门的时候都嘟着嘴呢。
她为什么不给买呢,还不是因为没钱,老江这么多年既没分到房子又没钱盖新房,还住着窝棚呢,两口子也想先紧几年,等把房子盖起来就好了,谁知就这么几个小卡子孩子就跑了……女人越想越难过,当即就在大路中间哭得起不了身。
卫孟喜看着她的背影出神片刻,正想使唤彩霞去找公安,龙公安已经带着人从远处走来。
“大家都让一让,让一让,各回各家去。”
可矿区老百姓都知道龙公安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压根不怕他。
不仅不怕他,还七嘴八舌的接话,有的在重复老江说过的话,有的说最近见过哪些生面孔,有的说谁谁谁是最后一个看见春苗的人……叽叽喳喳,龙公安没办法,只能将老江两口子和说有线索的群众带回所里做笔录。
找不着小孩,在矿区并不罕见,这里男孩多女孩少,男孩们躲在后山防空洞和废旧矿洞里,或者钻进草垛里,躲到电影院里看爱情片,跑工人俱乐部玩躲猫猫的……反正,都是家长着急几个小时,最后孩子睡眼惺忪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啥。
这样的情景见多了,不仅老百姓们觉得孩子一时半会儿找不着没关系,就是龙公安也觉着正常,主要以安慰为主,然后组织队员和自发帮忙的群众,去以上几个经常躲小孩的地方找。
大家都觉得,应该就是孩子闹脾气,故意躲起来了,等天黑肯定就自个儿回来了。
卫孟喜其实也这么觉得的,因为上辈子卫红也这么干过,没有得到自己喜欢的小裙子就跟她闹脾气,在后山躲了一天一夜,差点没把她急死,找到以后狠狠地揍一顿就好了。
别人家孩子,尤其是江春苗,她也不好说什么。
这个老江家的,两个月前刘桂花曾在电话里跟她说过,窝棚区新来了几个煤嫂,她去问她们要不要来卤肉厂上班,结果人家嫌卤肉厂工资低,要去后面金水村帮人种菜。
在卤肉厂一个月两百块,相当于一天七块不到,但人金水村的菜农种大棚蔬菜,这几天赶着收菜的时候最缺人,一天十块钱,日结呢!
来不来是别人的自愿,卫孟喜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因为要守着老闺女写作业,就暂时不去帮忙找孩子了。
毕竟,她是真的想呦呦了,哪怕啥也不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掰手指头,也很有趣。
把小八卦爱好者提溜回家,卫孟喜将大门一关,“赶紧写,别磨蹭。”
呦呦嘟着嘴,慢条斯理将作业本拿出来,这儿写一下,那儿摸一下,给红烧肉扎个小揪揪,再数一数地上的蚂蚁,卫孟喜也不催,就在一边看着。
一会儿,张秋芳来找她了,听说好朋友的已经做完了,她立马诈尸迅速写几个,可写着写着,忽然问:“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大哥哥吗?”
真不愧是好朋友,心有灵犀,张秋芳一下子就想到了,“记得,他要给咱们发卡,让咱们跟他上山玩游戏。”
“你说,春苗会不会是跟他上山玩了呀?”
卫孟喜一直在微笑着听她们聊天,此时一听这话,立马也来了兴致,“什么大哥哥,你们给我讲讲好不好?”
于是,卫孟喜知道了,在自己即将去深市之前,发生了这么一个小插曲,甭管好心坏心,反正这俩女孩还是比较机灵的,没跟陌生人去后山“玩游戏”。
当然,在她的教育里,不仅是陌生人,就是熟人也不能去,有什么游戏不能光明正大玩,非要跑后山。
不过,她也捕捉到一个重点,“你们说,你们在矿区没见过那个大哥哥?”
“对,我记得他长什么样,我和秋芳都没见过他。”
卫孟喜心里就活泛开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小青年存在,那么这次春苗的“失踪”是不是也另有隐情?“你们确定,没叫到你们,他又去叫另外的女孩吗?”
“确定,我们看见了的。”
什么样的人会专门找那些八九岁的小女孩玩呢?还专门拿着任何一个小女孩都没抵抗力的漂亮发卡,这要说不是故意的,卫孟喜都不信。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跟八九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要是没鬼她能把自己头拧下来!
卫孟喜立马坐直了身子,不是她把人往坏处想,矿区也是个小社会,大部分是好人,也难免会有一些害群之马,有些疏于管教的男孩,就是未来潜在的坏分子。
她看着张秋芳和卫小陆,很严肃的说:“你们俩做得很好,任何人说要带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儿,都不能去。”
转身,她就赶紧去派出所。
这种事,宁愿多管闲事,也不能发生万一,春苗要真只是躲在外面离家出走也就罢了,要是真被那小青年哄上山,那多耽搁一秒钟都是多一分危险。
派出所里,龙公安正被热心群众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搞得焦头烂额,虽然大家很热心的提供线索,可那压根就是前后矛盾,不成立的……看见卫孟喜冲他使眼色,他立马精神一振。
小卫老板,在孩子的事上总是那么热心,他还记得七年前狗蛋失踪那个事呢,张毅两口子不闻不问,她这个关系不好的邻居却全程热心肠。
她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于是,把群众们交给手下接待,他跟小卫来到门外,几句话的工夫,立马就被她的猜想炸得汗毛直竖,“真的?”
“果真有这么个人?”
“这俩孩子您知道的,一般不会说谎,不过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不确定会不会跟这次的事有关,只是忽然想到,觉得您可以去找一下那个青年。”
走之前,她让卫小陆画了张图。
小姑娘记性好,哪怕是只见过一次的人,她依然记得长什么样,一刻钟就能还原出来,张秋芳看了都直说像,简直一模一样,跟照片一样。
龙公安拿着肖像画,皱眉,作为矿区派出所所长,他对这里的猫猫狗狗都有印象,唯独这个青年,他没见过。
卫孟喜冲大厅里叽叽喳喳的老太太们努努嘴,这群老太太整天在矿区走窜,侦查能力堪比未来的朝阳区群众。
龙公安明白,点点头,让她先回去看着孩子,家里不能没人,剩下的交给他。
卫孟喜也就不再掺和了,此时的她无比庆幸自己当时把彩霞叫回来,让她来贴身照顾闺女,不然那么矮的院墙,人家翻进去就能把你孩子偷走,红烧肉那种小狗狗,还不够一脚踹死的。
这一次的春苗,希望她平平安安吧,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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