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眼上的白布在梦魇的时候被自己挣脱掉了,一觉醒来,只觉得又死过一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喘了几口气,扶着墙壁从榻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想着要下榻的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裴珣的声音:“别踩着我。”
能说话了,还好没被她打死。
宋翎为表现自己的高冷,随意的“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她一路摸索到木桌旁坐着,这才发现,今日走得是如此的顺畅,简直是畅通无阻。
明明昨日地上还都是杂物的。她心中称奇,正想着是不是见鬼了,手一摸竟在木桌上摸到了本该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白布,那布条正规规整整地搁在桌上,许是怕外面的风吹进来把它吹跑了,上头还用茶盏压着。
裴珣早上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带着伤把这些收拾好,如今冷汗又浮上了背脊,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趴着,然后先她一步开口:“是我,但别多想,我只是看在你的眼睛是在南梁伤的份上这才为你把四周的障碍清楚了……”
他顿了顿,想到了自己的伤,咬紧后槽牙又吸口气道:“但宋翎,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他这话信息量太大,宋翎很疑惑:谁说她的眼睛是在南梁的时候伤的?那分明是张尚书家的二公子拿辣椒粉糊的。
她抿抿唇,没多纠结这个问题。但打从心眼里觉得眼前这个书呆子应该是个心很软的人。
要她种田,那是不可能的,死都不可能。
逃嘛,也是要逃的。她爹费尽心思把她送到这里来,无非是想要她好好改造。她爹信任裴珣,那既然如此,不如这几日好好卖卖惨,若能从这人手里拿到一封夸她的书信,兴许回了宋府后,宋如岳也就不为难她了。
宋翎打定了主意后变脸很快,很是殷勤地给裴珣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这算我赔罪的。”
“就这?”裴珣被气笑了,他被她那么折辱折腾,就一杯水给打发了,那他岂不是太不值钱。
“我也想做一点其他的赔罪,可你看我一个瞎子……。”说到瞎子两个字的时候,宋翎刻意哽咽了一下,眼睛里也很争气地适时落下了泪水。“吧嗒吧嗒”一滴一滴往裴珣的手背上落。
“可我一个瞎子能做得了什么呢……”
宋翎眼泪落得更厉害了:“陛下在你们眼里是这天下第一恶人,可于我而言是去除阴霾的光,我年少时在南梁皇宫没少被那里的皇子欺负,又瞎又笨,做不了什么事……所以如今脾气才这样……”
她说着,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
裴珣虽有些厌恶她,但也没想真揭她伤疤,见她哭成这样,倒还真不好揪着她的错处不放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接过了宋翎那杯赔罪的茶。
宋翎心下松了一口气,真好,没结仇。只要后面能讨好他,她离回家就能近一步。
“公子需不需要再换个药?需不需要奴家帮忙?”她亲切地问。
裴珣脸一黑:“说人话。”
“裴珣,你需要我再帮你换个药嘛?”宋翎说着,便又要去扒他衣裳。
裴珣正喝着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从耳根红到面颊,忙不迭去拦她的手:“宋翎!”他急急呵止她。
宋翎的眼睛上尚挂着水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显得很是无辜。裴珣极力克制自己忽略她那无辜的眼神:“宋翎,我不知道南梁的民风什么样,但这里是大渊,你不能随便扒男人衣裳……”他咬着牙,嗓音发颤,脸红得都快滴血。
宋翎急急忙忙把手缩回来。
她在南梁的时候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先是被南梁那该死的二皇子拎去当伴读折腾,背《商君书》、《兵法》、《礼记》,后来迫于生计加入天光阁,学习如何杀人。
天光阁女人跟男人一样,大家都会受伤,都得见血。人在生死面前不过就是一团血肉,那一层衣服掩盖不了人的本质,比起尊严,于她而言,活着更重要。
她默了片刻。想到先前鹊儿同她讲过的,他们已经不是杀手了,该做回地上的人了。
普通人如果受伤也是不能随随便便扒衣裳的么?她默默思忖了一下,然后在心里记下这一条。
“还有什么其他的民风么?”她准备顺便一起记在心里。
“男女是不能同榻而眠。”裴珣耐着性子继续给她解答,事实上,她今日刚睡醒他就想说了。
若想睡床,冲着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她大大方方跟他说一声,他会让给她的。但这样直接躺上来,对他们两个都不好。
宋翎默了片刻。
裴珣又问:“你知道男女同榻意味着什么么?”
“苟且?”宋翎答。
这下换裴珣沉默了。
营帐内的气氛一时陷入死寂时,一个胖差役突然掀帘而入:“这几日天冷,朝廷也算体恤你们,给你们发了被子,你们俩个谁来领一下?”
“我来吧。”
宋翎在营帐里闷了很久了,早就想出去走一走,也不拘泥,上前就抓住了胖差役的胳膊。
她生得秀气,皮肤又白,单看脸是个很让人怜惜的姑娘。胖差役便也没在意她这无理的动作,反而叹道:“如今也就是这里能好过一些喽,等你们上路了,换了一帮人,日子可就没那么好喽。”
“这里虽是罪民,但犯下的错,该罚该打的都受过了。后头不是好好种田就行了么?我听说,这去陇西种田,每月也是可以领月钱的,就跟千千万万的种地的佃户一样,只不过那些种地的佃户是给地主种,而我们这些罪民是给朝廷种。”宋翎很是自然地开口。
胖差役笑笑:“到底是年轻啊,太天真,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胖差役说着又从上到下将宋翎打量了一番:“你同里头那个俊俏的郎君是夫妻?”
宋翎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那胖差役道:“夫妻好啊,你眼睛看不见,罚你去种田种不好可是要挨打的,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多些,你家男人只要肯干,你身上这层皮就还在。”
两人说着说着就来到领棉被的地方,那胖差役见跟她投缘,特地挑了一床最软和地给她。
“官爷,能再给我一床么?我夜里头冷。”宋翎想起裴珣说的不能同榻的话,便指望着能多领到一床被褥。
胖差役乐呵呵道:“你们这夫妻俩怕啥?大冷天被窝钻一钻不久暖和了么?这棉被都是按分量发的,可不能多给你,走,我领你回去。”
宋翎把被褥抱得紧了些,被胖差役拽着往前走。
她出营帐的时候,还是满心期待的,可进了营帐后,将被子放在一边,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都离开南梁了,回到了大渊了,还要挨打?
这不是可笑么?
她有些忧愁,若是能在去陇西之前真能让裴珣为自己美言几句还好说。若是不能,她难不成真得变成一个马不停蹄种田的人,还得日日仔细自己的皮……
这天下哪有这样她这样命苦的人。
“你怎么了?”
“不想过日日仔细自己皮的日子。”
宋翎吸口气,如实将胖差役的话给裴珣传达了一遍。
她在南梁的时候明明是把大渊的大小事儿都研究过的,怎么漏了个田役没有研究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裴珣闻言想了片刻,随后也诚实地回:“我们家也是第一次被送往陇西种田,所以那里是不是真如差役所说,我也不知道。但服役这种事情是按人头来算的,你身上没有经大理寺审判的案子,你顶多算是个主动请缨去种田的。当地若是按大渊律例办事,是无权因为你种地的好坏而责罚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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