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军营过得最不安生的一夜,好些日子没被匆匆传唤的军医用忙上忙下了三四个时辰,这才堪堪将柳梦的血止住。只是人仍旧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俨然伤重只剩下一口气。
“珣儿还在外头跪着?”
更深露重,夜色苦寒。裴伍被折腾醒后再没睡着,眼下正披了件藏青色的皮毛大氅坐于帐中,焦头烂额地想着该如何处理此事才能既不冷了柳明德的心,又不让宋获提刀来砍他。
他的亲兵陈九刚从帐外来,手里端了碗顺手向军医要来的安神药:“属下刚刚劝过大公子回去了,但他不肯走。”
裴伍闻言幽幽叹了口气:“他这是怕我把宋家那丫头交给明德和无双处置。”他摇摇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药汁入口,药汁滚烫且苦,喝得他直蹙眉头,喝了两口后便闲置到了一边,不肯再喝了。
裴伍心里苦,陈九知道。柳明德虽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但天下父母哪有不爱孩子的,他在军营之中又积威甚重,刚刚见到女儿那样,晕过去整整两次。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柳家那丫头都是丢了半条命的,军中上下的老将又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不从严发落,只怕后头连军心都会涣散。
可若是真从严了,远在上京的宋获定然也不高兴,如今镇北军跟宋家虽没什么交集,但谁能保证将来朝堂不碰面?更何况……外头还有个跪着的死心眼。
“把珣儿叫进来。”裴伍疲惫开口。
“诺。”
陈九应声,没一会子,营帐便被裴珣掀开。他在外头跪了一会子,脸色青白,白皙如玉的手指骨节也有些发红发青,但身姿依旧挺拔,态度也依旧冷然。
“叔父。”
“你在外头跪着想说什么?”
“请叔父把此事交由我来调查,七日为期,若查出来,凶手自会受到惩处,若查不出来,我甘受军法处置,要打要罚,全凭叔父。”不知是不是在寒风中跪久了,裴珣嗓音清润中带着几分凛冽。
大理寺定罪也要先审再定,若是交给柳家来处置,那审都不用审,无双定是会要了宋翎的命。
裴伍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背,世上安得两全法?他内心纠结,抬眸看了一眼如今已然长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的侄儿,也知道裴家年轻一辈将来就指着他。
想到这里,叹口气点了点头。
……
柳梦出事后,回上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她一直昏迷不醒,大家都围着她转,直到第三日,裴珣才得空去探望被关押的宋翎。
她手上的绳子被人解开了,但腕上仍存着被捆缚后留下的红印子。三日不见,她瘦了很多,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缩在营帐的一角,帐内虽有碳火,但看着仍旧让人生怜。
见他来了,她倒也没有冷着他,只是仰起脸半嘲半讽道:“裴大人,你的小青梅醒了,得空来瞧我了?”
“还没醒。”
裴珣对她的嘲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坦诚地回答她后将带来的食盒打开,两双碗筷被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炒好的四个菜也被他摆得四四方方。
“过来吃饭。”
他开口开得自然,仿佛下令关押她的不是他似的。
宋翎心里说不怨他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是一个半点事都不懂的人,也知道他若不下令将自己关起来,等到柳无双下令,自己怕是死无全尸。所以尽管心里头委屈,还是乖乖巧巧过去了。
她的动作看起来没有往日利索,行动缓慢。裴珣盯着她看,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个遍,中衣是雪白的,没有血迹,他没来的这几日应该没有人对她动刑。他又蹙着眉头偏过头去打量了一番周围,虽是关押她的营帐,但被褥碳火一应俱全。
看到这里,裴珣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宋翎拿着象牙箸小口小口地吃着菜和饭,她不是不饿,只是嗓子里都是血腥气,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他受箭伤的那段日子他们也不是没有搭伙吃过饭,她胃口一直很好,有时候吃得比他都多。裴珣困惑地看她一眼,本以为她是在同他较劲,但看她一副殃殃的样子,又觉得她应该只是单纯的吃不下。
他搁下筷子,抬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正常的。并不烫。
宋翎这几日没少受磋磨,但她知道他并不知情,所以也不愿意拿着自己的伤痛来博取同情,只是面不红心不跳地骗他:“我没事,只是被关得太久了,没有心情和胃口。”
“抱歉。”裴珣犹豫半响,沙哑出声。下令关她的毕竟是自己,这几日也忙,一直没来来瞧她,仔细想来,一个人关在这里没人说话,也怪难受的。
“不用抱歉。”宋翎低下头看了会儿碗筷,想了一会儿后又抬起脸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是相信我的,我也知道在这件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会很忙……但是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你晚上能不能来陪我……”
她满怀期许地看着他。
她不怕挨打,但怕被放弃。
裴珣两片唇平抿着,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温声道:“这几日不行,后头得空我会来的。”
宋翎强压下心头的那份失落,收回期许的目光,不再说话了。
“你这里缺什么可以跟我讲,明日我派人给你送来。”似是愧疚,裴珣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翎摇摇头:“不缺。”
她这话话音刚落,柳明德遣来唤裴珣的将士便到了,“大公子,柳姑娘今日感觉比前两日气色好些,刺史大人烦请您再过去一趟。”
裴珣眼神沉了沉,没立即回那将士,只是将继续目光搁在宋翎身上。宋翎低头拨弄着指甲,火红的丹蔻早被她在前些日子剥没了,眼下指甲上光秃秃的,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低头继续拨弄着,佯装没听见那将士的话。
裴珣立在她的对面又看了她一会子,见她没反应,黑沉沉的瞳眸里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但终究还是拂了拂袖,转身离开。
柳梦的气色是比先前好了不少,早些时候药灌都灌不下去,今日两腮边却已经隐隐有了红晕。军医来瞧了,说估量着今夜会醒,沉闷了好几日的军营可算有了一点生机和喜气。
裴珣坐在柳梦榻边,陪了她一会子,如军医所言,五更天的时候,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寻病问诊,煎药熬药。
军医忙上忙下,为这位柳姑娘清醒而欣喜的同时摸了一下脉,却发现她的脉象极其微弱,眼下是醒了,但身子弱得很,若没有奇药来医治,怕是不日就会死。
也正因为如此,柳梦醒后,宋翎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柳无双把她当做伤害妹妹的凶手,白日里总来折腾她,用完刑后就又让侍女给她把衣裳换了,用血衣去换干净的白衣裳。
如若此时此刻裴伍已经顺利到达上京同高期会面了,那也许她会躲会走,但眼下她也只能默默承受着。
柳梦醒后,裴珣又一连两日没来看她。送饭的侍女说大公子日日守在柳姑娘的身侧,担忧的那个劲儿直教人觉得情深。
宋翎不信,她安慰自己那么个冷冰块能有什么情深的时候?既然他答应了要把自己当夫人看就一定会做到,可转念又一想,他确实也不问问她的死活。
她心里难过。
但又竭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往糟糕的方面想,只是等,等事情查清楚了,让裴珣带她出去。
终于,又熬了两日,她盼来了裴珣。他向上次一样给她带了饭菜来,两人坐在小桌前吃了两口,吃完饭后裴珣告诉她,他今日会留下来陪她。
她已经好几天没感觉到温情了,虽然怨怪他,但是他说留下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手脚怎么这么凉?”入夜,宋翎钻进绣褥里,裴珣褪了外袍放在一边也顺势躺进来。两人离得很近,裴珣也觉得自己好久没靠她这么近了,顺势想去碰碰她的背,但她却像是受惊似的,快速躲开了。
裴珣以为她在闹脾气,眼神黯了黯,也没多问,只是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也凉得厉害。虽然被关起来没受什么苛责,但这些日子自己确实没顾得上她,裴珣心下叹口气,想着过几日能把她放出来了,就好好补偿她。
“你明日还来陪我么?”宋翎扭过头乖乖地瞧着他,被关了几天,她的性子软和多了。
“来。”
“嗯。”
两人靠得极近,但这几日下来能说的话又都很少。宋翎好不容易寻得这么点温暖,下意识地伸出手环住他。正想从他身上攫取一点热气时,却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入冰窖。
“宋翎,柳梦不能死,药玉镯子给她吧。”裴珣冷硬地开口,说这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无耻的。
但没办法,柳梦得活着。
宋翎落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僵,感觉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送了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么?”
“裴珣,你要是敢把这个给她,那以后你不管给我什么,我都不会要了。”
宋翎红了眼眶,手快速从他肩膀上弹开,她以为他来找她是安慰她的,没成想是专门告诉她,要把药玉送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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