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傍晚戌时一刻,花宴。
飞檐翘角,廊腰缦回,青石铺就的小道旁花簇相拥,与静水相连,暗香疏影。
大衍不忌男女大防,花宴上来往的皆是适婚年龄的少爷小姐们。
遇上对眼的,公子可将其信物投于贵女手里的篮中,算是应了相看之道。
园中更深处,曲水流觞旁,摆着小案,坐的多是些高门大户,或吟诗作对,或举杯相邀,好不风流快活。
通往曲水流觞桃花岸的小道上,一名青衫公子停下脚步,看向几丈之外被几个男子围着的少女。
她大抵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筵席,在面对公子们的示好时,无措地搂紧篮子,那双羞怯的眼湿漉漉的,耳朵尖泛红。
他略蹙眉,思忖片刻,还是上前几步为她解围,
“各位如此,可非君子之道。”
众人寻声望去。
谢知鸢从未想过平日里守礼的公子们竟如此缠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戏弄她,话题皆往教人无法回答的地方上引。
在这位青衫公子出口时,她松了口气,揪着篮子上藤条的手指也稍稍放松。
在众人目光投来之际,那位公子将腰间的玉珏取下,朝谢知鸢略施一礼道,“在下永平侯府孟瀛,今日初见姑娘,甚觉欢喜。”
他说完上前一步,如玉的手拈着玉珏,那双纯澈的眼眸望过来。
谢知鸢微愣着把怀中的篮子朝前递,下一瞬,玉珏与篮底相撞的声音传来。
他清浅一笑,“可否知姑娘的名讳。”
少女软糯的声音传来,“谢知鸢。”
孟瀛听罢,转身看向其他公子,正色道,“我欣赏姑娘,非要她对此回应,得知名讳已心满意足,倘若皆如先前诸位所为,反倒坏了花宴的规矩。”
公子们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与谢知鸢道歉后,经她同意,将信物放入她的篮中,便礼貌性地离开了。
孟瀛并未急着离去,反而垂眸望进女孩的眼中,嗓音轻柔,“下次若遇着此事,从心即可,是他们失礼在先,无论你如何说,如何做,都不会有人怪你。”
谢知鸢抱着篮子愣愣地看向他,一股热烘烘的感触涌上心头,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多谢公子。”
如今好多人,如景砚,如孟瀛,都在和她说,从心而已。
可
谢知鸢垂下眼睫,抱紧怀中花篮。
齐国公府花宴需有投名帖,收到的大多是官家后代,便是商户,那也是皇商。
陆老夫人给谢知鸢的是最上等的一级,按理说可凭此入任意一阁。
但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无甚结交男子的心思,是以只想寻一处亭子静静赏花。
可不曾想,这一趟下来,谢知鸢篮子里的扇子扳指玉珏竟满满当当装了半篮子。
紫岫在她耳边不时轻声叨叨,“方才那位是文华殿大学士的独子,虽官职不高,但内阁势重,且也是个守礼的。”
“这位是太常寺少卿嫡次子,为人踏实能干”
“这个也不错”
“当然了,”她话意陡转,“最最不错的还属孟瀛孟公子。”
谢知鸢听得惊呆了,她揪了揪花篮子上藤条凸起的杂毛,想着怪不得陆老夫人要她将紫岫带上。
到海棠毓亭时,四处僻静无人,只余四处的海棠开得娇妍。
谢知鸢寻了一处角落坐下。
她看着丛中的海棠花,静默了会儿,也不知想些什么。
紫岫知她最喜海棠,小时来陆府也总要撸几朵回去,她正要开口调侃——
“阿鸢——”
谢知鸢被这声唤打断了思绪,转眸望去,
着金丝软烟罗的陆明霏笑着朝她挥挥手,发上的步瑶随着她的走动摇曳出灵动的弧度。
她踏入亭子后还四下打量一番,“啧——此处真荒凉,若不是陆明秀说你在这,我还不大信呢。”
她止住紫岫行礼的动作,上前几步欲拉谢知鸢起身,“待在这多没意思,和我一道去曲水流觞桃花岸看看他人诗酒唱酬可好。”
曲水流觞?
谢知鸢心中一动,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子。
她并不热衷于“对看”一事,反而因孩子心性,喜欢凑凑热闹。
若只有她一人,那大抵是不敢的,可多了陆明霏就不一样了。
她心中欢喜,水亮眸中也添了些期待,圆溜溜的眼落在陆明霏身上。
都说雾里观花、灯下看美人,那份朦胧与婉约才是最撼人心魄的1。
陆明霏心尖一颤,没忍住揪了揪表妹额前的碎发,挽起她的手时,余光瞥到了她右手挎着的篮子。
她扬起笑,嗓音透着点戏谑,“那些公子们见着我拉着这么个大美人,都要羡慕死我了。”
“明霏!”女孩羞恼的声音传来,她正要追着她打,却被陆明霏躲过去。
陆明霏冲她做了个鬼脸,丢下一句“追不到我的!”,就前跑去。
谢知鸢看着身前少女微扬的墨发,耳边是腰间环佩作响的清脆,拂过的晚风也揉入开心的眸与嘴侧的梨涡中。
微愣后,无法自抑的欢欣涌上心头,她学着陆明霏的语气,边追赶边叫唤道,“你给我等着!”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你追我赶着,过路的人瞧见了,也是会心一笑。
齐国公府的曲水流觞虽是人工修禊的细水道,但引的是活水,工匠们将河道绕成桃花状,是以称为“曲水流觞桃花岸”。
她们二人到时,流动的酒盏正被一双修长的玉手拾起,他轻瞥压在其下的字条,淡笑着开口,一首吟月的七言绝句惹得众人惊叹。
陆明霏边拉着谢知鸢于外圈的客案上入座,边好奇朝他看去。
此处地势稍高,倒是能看清主座们的风采。
“那不是孟瀛孟公子吗?”她挑眉,戏谑道。
谢知鸢才坐下压了压裙角,听着这话,也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月色下,容貌清俊的少年,携着一身书卷气,云纹青衫淡淡垂落,笑起来如遇春风般温柔。
听着众人的溢美之词,也不卑不亢,颇有名士风度。
“他很有名吗?”谢知鸢好奇问。
“可不有名吗?”陆明霏微眯着眼欣赏美少年的风姿,举起案上的茶盏微抿一口,“永宁侯府嫡次子,几日前才归京,之前去灵州求学,算起来游历各地名山大川,人家的才学可不是体现在科举上。”
见谢知鸢好奇得很,陆明霏也不卖关子,“《历山游记》便为他所著,现下家里催他成家,这才归京。”
谢知鸢略睁大眼,羡慕又钦佩,这本书她是知道的,可那上面的署名用了道号,本以为是名垂垂老矣的大家,未曾想真人竟是个俊雅青年。
陆明霏正想同她将场上的公子们介绍个遍,可还未开口,自身侧传来一阵响动让她移了目光,
着滚雪细纱的美人在婢女的搀扶下于隔壁入座,眉目淡然,双眼盈盈,一举一动端庄从容,似要化仙而去。
她侧目望来,月色映于眼底,倒衬出几分温柔,“是陆妹妹呀。”
那轻柔的目光转到谢知鸢身上时一凝,唇边的笑也略不可闻淡下去。
“承安郡主,”陆明霏洒然一笑,倒没同她客气,“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说起这位承安郡主,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身为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身份显赫、饱读诗书,听说已过女子三试,再过一试便可入朝为官。
可这一切都不如她去岁轰轰烈烈追求陆明钦一事来得大,仙子坠入凡尘总能引众人津津乐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知鸢对她无甚想法,可大抵是承安郡主过于优秀,又同为喜欢表哥之人,每每见着她时,心尖的酸水总汩汩往外冒。
她撞见表哥拒绝承安郡主时,心下先是一松,可下一刻又难免苦涩。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承安郡主确实是与表哥最为相配之人了,可表哥连这样优秀的女子都瞧不上眼,更遑论她了。
等等。
谢知鸢思绪转到了梦上,从心底隐隐生出期盼,怎么就不可能是她了呢?
前面的梦都成真了,那有关表哥的那个梦呢?应当也是真的吧?
等她回神之际,陆明霏与承安郡主已相谈甚欢。
承安郡主为人亲和,若是她想,与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不论是细微的神色抑或言辞举止,无一不妥帖。
谢知鸢心知不能再看下去了,她逼着自己望向场中公子小姐们的吟诗作对,可没过多少功夫,又觉无聊透顶。
她轻轻戳了戳陆明霏的肩膀,示意自己要先走。
陆明霏停了与承安郡主的话头,将她落下的花篮子递给她,眨眨眼道,“也好,你多转几圈,别忘了要紫岫替你相看相看。”
谢知鸢接过篮子后与紫岫一道先行离去,可刚出了桃花岸,一个低头拿举盘的婢女直直撞了上来。
木盘上酒盏轻侧,谢知鸢有心躲闪,可那婢女像是愣住一般手一滑,满盘酒水朝她扣过来。
那酒水尽数撒在了谢知鸢胸前,暮春清透的布料沾水后牢牢粘在肌肤上,挡不住些什么,紫岫眼疾手快半搂住她。
谢知鸢被吓得叫声卡在了喉咙里,胸前的凉意提醒着她发生了何事,她举起手中的篮子挡住半边,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婢女。
事发突然,还未等谢知鸢与紫岫出口,那婢女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小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奴婢吧,方才奴婢没注意,小姐——”
注意到有些目光朝这边投来,紫岫先行打断她,“行了,贵府可有换衣裳之地?”
那婢女垂首,“有的有的,请小姐随奴婢来。”
自齐国公府知明堂出来后,外头的灯火未散,笑闹声越过丛木,隐隐透过来。
陆明钦边往思源厅赶,边思忖方才齐国公齐豫的言辞,觉出几分疑窦来。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倒符合圆滑的性子,可在一些细微之事上言辞闪烁,神情不定。
此次试探下来,倒不像是两头都不站,反而像早已另投他人。
陆明钦早已察觉到,除太子与二皇子外,仍有另一股势力,只是对方小心甚微,还未有抓到的苗头,就算有怀疑对象,也不好过于武断。
下一瞬,他若有所觉侧眸望去。
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不远处树梢挂着的风灯微晃,周遭忽明忽暗。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到陆明钦身边。
“可查清楚了?”他步子只稍停了下,淡淡问。
疾烨提步跟上他,话语里带着犹疑,“可说查清楚也可说未清楚。那城东的掌柜三年前自南夷入京,这两年也无异常举止,直到几天前——”
他顿了顿,“那堆草药像是凭空出现一般,但可以肯定,绝不是那掌柜自己买的。”
陆明钦似是早已预料到般,神色波澜不兴,只吩咐道,“传下去,盯紧谢府。”
疾烨犹豫片刻,他想起自己挨的那顿板子,不知道要不要说出口。
在陆明钦微凉的目光投过来时,他才俯身抱拳道,“主子,谢小姐被人泼了一身酒水,如今正被人带去三皇子小憩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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