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御书房小暖阁炕上,  康熙目光灼灼盘膝而坐,直视下首站着的六阿哥,看见四阿哥进来打千儿行礼,  眉眼不动。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

    四爷起身,  面对康熙微微低头站着,目不斜视。

    六阿哥后退一步,  站到四哥身后,鼓足了勇气迎着康熙帝王的压迫力一抬脚踢一下四哥,  要给四哥一个提示,发现四哥全无感知一般,  自己发送不出去小信号,  顿时急得眼泪出来。

    康熙一眼看到了,  龙手一拍炕桌,  吓得六阿哥一个哆嗦、小脸发白。

    康熙一点不心疼,喝问他:“朕知道你们兄弟姐妹读书,水平喜好各异,  朕都理解。胤祚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春秋》和《史记》?”

    回来第一天就发现了?四爷不由地替六弟悬了一把心。可算胤祚记得四哥的教导,在康熙面前浑身哆嗦着绷紧了心弦,磕磕绊绊地出列一躬身,  吸着鼻子一脸泪水道:“汗阿玛,  四哥去边境,儿子一开始是想要看看史书,看看边境多么危险,看着看着,听人说四哥在边境的风采,儿子就喜欢上了。”

    康熙依旧板着龙脸却也勉强颔首,  胤禛也心里点头,关心兄弟,特别关注,因此喜欢上了,可以理解。

    “为什么喜欢《戚继光教孙子兵法训》?”

    这一声问话,比刚才还冷硬无情。六阿哥吓得都不敢哭了,上下牙齿打颤,脸白的好似下一刻他就会晕过去一般。

    康熙一低头,端起来炕桌上的四月牡丹花神杯,右手掀着茶盖刮着茶叶沫子,大拇指上的黄玉扳指包浆莹润,茶静玉静心也静。

    四爷安静等候,几次六阿哥病重病危,都是靠这股子韧劲儿坚持下来。他如果要坚持自己的喜好,活得精彩,这次也只能靠他自己。

    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六阿哥身体一摇一晃袍服摩擦,压襟玉佩叮当叮当响。好似只有一个呼吸康熙的一口茶,却又长的仿佛天长地久,六阿哥再次熬住了。

    他第一次面对帝王威严,周身好似感受到战场上的刀林剑雨,他站稳了身体,全身肌肉小幅度地颤抖着,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一般,炕上的帝王高高在上风雪弥漫,暖阁里的桌椅墙壁都不是依靠,可他望着四哥完美的侧脸线条,四哥单单是站在这里,对于他就是莫大的鼓舞。

    窗口的春风徐徐好似要给他一点温暖,却是好似再大一点儿就能将他吹倒下,六阿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这关乎他一生命运的时刻,他仿若神魂出窍一般,听到自己对康熙说:“汗阿玛,儿子看历史,边境的历史是有战争组成。儿子自知身体弱,不能习武,儿子只能用心地研读兵法,儿子听人讲四哥在边境指挥十万大军,不战而屈人之兵逼迫沙俄签字,儿子想学。”

    良久良久,久到六阿哥失去神志知觉身体轻飘飘地一歪,好似一朵花瓣儿飘向地砖。四爷一把扶住了,瞅着怀里六阿哥牙关紧咬青白交加的脸,举目看向老父亲。

    康熙轻轻地一闭眼,再睁开,放下手里的茶杯,一挥手。

    “抱到里间门去吧。”

    “儿子遵命。”

    基本上是过关了。四爷松一口气,扛着六弟,进来里间门,小心地将他放在小榻上。梁九功端来一杯白水,他硬撬开六阿哥的牙关给灌了下去,梁九功给六阿哥脱去了小靴子、调整姿势,垫好枕头盖好被子,一抬头,对四阿哥一个眼神。

    四爷回送一个明白的眼神,轻手轻脚地出来。

    再次站好了,面对老父亲。

    瞧瞧这惫懒放松的小样儿!康熙嫌弃地瞄他一眼,自个儿也放松放松身体,精神一放松,随即轻轻一叹息:“昨儿傍晚,朕考校几个学问好的功课。公主贤良淑德,六公主要策马扬鞭,七公主琴棋书画,八公主志比男儿……”

    四爷只管专注听着。

    “阿哥,这两年长成了,不见当年的胆小怯懦,可朕明明记得,他少时骑射文采均佳,怎么偏了文?还说他最喜欢《饮水词》?虽然也算是出口成章、涉猎广博,但那一身酸儒气要朕闻着就头疼。”康熙明晃晃的表示对阿哥的不满,状似不经意地问:“胤禛你知道这个事情?”

    四爷:“汗阿玛,儿子知道。就在汗阿玛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哥领着弟弟们在玩击鼓传花投壶……儿子和八弟在外头,八弟说的。说哥曾经吹笛子,侍女一身红衣舞姿翩翩,好一幅杏花微雨。”

    “八弟还说,他试着劝说哥了,文武兼修方为正道。可是哥不听。八弟因此抱怨,为什么他明明是为了哥好,却无法改变哥的决定。”

    “哦~~”康熙淡淡的一个眼神撇着最顽皮的四儿子,右手腕上的佛珠串儿有规律地转动,他在心里一颗一颗地数着。

    “你是怎么回答的?”

    “儿子说‘改变自己,是成长。改变别人,是战争。’”

    “……”

    康熙费了好大的力气压下去要踹儿子两脚的冲动。这小子明知道八阿哥心思重还偏偏要刺激他,一口毒舌能把八阿哥碾碎了放进火炉子里烤。

    “就因为这个打架?”

    “差不多是这个。八弟问儿子‘十弟也是吗?’儿子说‘十弟就是十弟。’他就生气地动手了。儿子让着他只点了他的穴道,转身回屋子,还记得给他解开穴道,提醒他大字功课不合格,重写五遍,他就不要命地扑上来了,摔倒到地上,就哭了。”

    “……”

    康熙实在克制不住嘴角一抽一抽,脸上肌肉一抖一抖。果然他的四阿哥每次都能气得他心肝肺都疼。

    随手抓一个物件砸下去,眼见他一把接住了,还欢喜地谢恩:“儿子谢汗阿玛赏赐玉如意。”

    康熙一看居然是自己最近最喜欢的一柄玉如意,肉疼心疼,气得抖着手指着他,骂道:“胤禛啊,朕回来一看,今年春天的第一波荷花开来,白□□粉的,堪比清冷月华。可是朕此刻瞧着你这一身白莲花的光芒,比荷花高洁,比月华清冷啊!”

    四爷捧着玉如意,一脸讨巧地笑:“汗阿玛问儿子,儿子当然偏心自个儿。”

    咳咳!康熙一个没忍住,气得咳嗽起来。

    四爷赶紧上前两步,侧身给老父亲顺着背。

    康熙气得脸都红了,喘着气,一眼看见他怀里的那柄玉如意,眼睛都疼。

    恼怒地一挥手:“滚回去,站好。”

    “哎。”

    四爷响亮地答应着,放好玉如意在茶几上,标枪一样地站好。

    康熙冷笑一声,小子顽皮起来,怎么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平和安稳的懒劲儿,好似一座睡觉的山峰。

    他上下打量四阿哥,眯了眯眼,起身,在暖阁里缓缓踱步,右手腕转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紧绷,龙目紧紧地盯着儿子的俊脸,每一个毛孔的反应都不放过。

    但四阿哥就是平常的小模样,俊秀的眉毛上扬的一点点等候和疑惑,也是家常的,就在他等得要站着睡着的时候,蓦然听到手拍茶几加一声厉喝。

    “胤禛!……!”

    紧接着就是外头“扑通”的一声巨响。

    父子两个忙走出来,就看到暖阁外间门门帘子的地方,五阿哥被压在最底下呼吸困难龇牙咧嘴,上头叠着九阿哥、十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小太监们正忙慌地上前扶起来,兄弟几个却是一眼看见老父亲和四哥都出来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一变,齐齐吓得白了脸。

    康熙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沉着脸扫了一眼儿子们:“都跑来做什么?不在无逸斋读书,还学会偷听了?”

    其他兄弟吭哧吭哧的红着脸,十阿哥紧紧地盯着他四哥瞧,撒腿就朝四哥跑,小胳膊一把抱住了四哥大腿,紧紧的。

    口中喊着:“儿子来找四哥。汗阿玛要罚四哥,儿子们来帮忙。”眼睛瞅着四哥,好似他四哥被康熙罚的缺胳膊少腿似得紧张,眼睛都泛起泪光了。

    康熙头疼,胃也疼。

    四爷轻轻地揉着十弟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抚他的急躁愤怒,面对一群兄弟们的关心,轻笑一声,解释:“汗阿玛听说八弟是惧怕做作业掉水里的,在问四哥,你们这段时间门的功课。”

    “不是处罚?”十四阿哥懵懂接口,伸胖手一指刚走过来的梁九功:“汗阿玛,四哥,梁九功去找四哥,脸白了,好可怕。”

    听得梁九功吓坏了,忙弯身解释:“皇上,十四阿哥,奴才是因为其他事情吓到了,其他事情。”

    十阿哥一眨眼,胖胖憨憨的脸鼓起来:“汗阿玛要问儿子们的功课,儿子们也要在场。”

    有时候,四爷也感佩老父亲对小儿子们的慈爱,这要是他早吩咐罚站了。康熙不言语,一时间门外间门气氛有些沉寂。

    “哦?倒是挺讲义气。”康熙看着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垂手立了,胤禵偷偷瞄他四哥,胤祥仰着脸对他四哥气哼哼地瞪眼,眉头挑了挑。嘴上夸着,脸上反倒像是冷峻了不少,“都看你们四哥,你们四哥不缺胳膊脸上也没长花。胡闹简直!既然你们要在场,那就一个一个来,朕一个个考校。”

    一番话说的四爷小尴尬,吓得几个小阿哥一起缩脖子:看四哥也是错儿不成?那委屈的模样看得康熙更气。小的还没正式进学全是茫然,大的嘛反正都那样了,五阿哥至今能看懂开蒙四书,十阿哥只知道看戏本。康熙真不想搭理,可是你们撞上来了嘛,也不客气。

    几个孩子被罚了背书,天之内所有玩乐取消,一个个垂头耷脑地抽着鼻子离开了。

    康熙一抹脸,最想问四儿子的事情也没心情问了,挥挥手:“你也滚吧。”

    四爷:“儿子告退。儿子谢汗阿玛。”抱着玉如意,乖乖地“滚”了。

    康熙捂着心口:朕的玉如意!

    四爷一出来乾清宫,面对在门口焦急等候的小兄弟们,举着手里的玉如意,眉眼弯弯地笑:“汗阿玛说你们虽然不长进,但用心学了。学习重在过程和态度,奖赏四哥玉如意一柄。”

    “嗷~~”弟弟们一蹦尺高,瞬间门生龙活虎、抖擞了精神。

    十阿哥一头扑到四哥怀里,使劲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四哥四哥,胤祥要和你一起。”

    四爷面对分别了十多天的弟弟,哪里忍得住?刚要伸胳膊抱住了……“才不要,四哥带着胤禵不带你。”十四阿哥喊着,跟一头胖牛犊一般冲过来挤他。胤祥怒而挤他:“四哥抱胤祥。”胤禵大怒一推:“四哥抱胤禵。”

    只有两只胳膊·四爷:“……”

    九阿哥和十阿哥对视一眼“哈哈哈——咯咯咯——”伸手刮着鼻子异口同声:“羞羞羞,刚你们去八哥院子找四哥,不是挺齐心的吗?一会儿就变了?”

    “不一样!”胤祥胤禵一起喊着,已经手脚一起动地打了起来。五阿哥憨厚的脸嘻嘻笑,看一眼踱步而来的七阿哥,一起上前一步,一人抱住一个胖孩子。

    “都别争了,你们四哥要去照顾你们八哥那。你们乖乖地,跟哥哥们回去无逸斋背书。”

    “哇!胤祥想四哥十四天零五个时辰,哇哇!”

    “哇!胤禵的哥子不给你想,哇哇!”

    四爷顿时心疼,上前给十弟擦擦眼泪,哄着:“晚上四哥去见十弟,现在去背书,好不好?”

    胤祥在五阿哥怀里抽噎哭着,两手揪着四哥的马蹄袖,“呜呜呜……”

    四爷赶紧表态:“十四天零五个时辰,四哥想十弟。”

    “真的?”小孩儿瞪圆了圆滚滚的眼睛有点惊喜,却又是一脸的泪。

    “比真金还真。”手里的手帕湿了,四爷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紧张地哄着:“十弟不哭不哭。”

    胤祥的眼泪好一点儿,伸手要抓四哥的手,五阿哥一看,赶紧地抱着他飞速跑了。

    那边胤禵已经怒的好似一个喷火龙。

    “四哥!胤禵也想你十四天零五个时辰!四哥,你干嘛先哄十哥!”

    四爷抽抽嘴角,走过来拍拍他气鼓鼓的小脸,瞅着他瞪圆的大眼睛,微微俯身和他平视:“四哥谢谢十四弟今天的仗义关心。”

    十四阿哥“刷”的红了脸,动动嘴巴有点害羞地朝七哥怀里一钻,又不甘心地一冒头。

    “可是四哥偏心!四哥晚上要见弟弟吗?”胖脸又鼓了起来,那眼睛睁大的,恨不得瞪出框,怒视着亲哥,眼里还含着一泡泪。

    “见。”

    !!胤禵还以为四哥会说明天,今天没有时间门一类的,顿时笑了开来。

    “那四哥先见胤祥还是胤禵?”

    “……”耳边是七阿哥和其他兄弟的笑声,四爷抬手给他一个脑崩儿,口中也一点不客气:“胤祥是你哥哥,记得要喊哥。他是四哥的弟弟,你也是四哥的弟弟。”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胤禵愣住了。之前他和四哥闹,很多人就说过“十阿哥是四阿哥的缘法,是四阿哥的。”他六哥还说“不要和十阿哥比,你是你四哥的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他眨巴眼睛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可又发现不对!

    “那四哥你说,六哥那?”

    十四阿哥瞬间门恢复了爽朗的劲头,也恢复了和六哥争斗的雄心壮志,瞪着眼睛等候四哥回答。

    等来的是一个摸摸头,四哥近距离地靠近他,一双眼睛好似望到他眼里心里的最里头去。

    “你六哥身体弱一点,但他同样很强大。你六哥也是四哥的弟弟,也是你的哥哥。强大,不光是拳头。”

    “知道了!”胤禵听了这话,不懂,但真记住了,大声应着,“哥子,胤禵记住了。”

    待要拉住四哥要抱抱,七阿哥抱着他飞快地跑走了。四爷听到他大声喊着:“十哥算法差,胤禵比他厉害。”无声地笑。

    九阿哥和十阿哥这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起对着四哥“嘿嘿”笑,瞧见四哥淡然一笑就要抬脚,吓得撒腿就跑。

    “四哥放心,我们一定乖乖背书。”

    四爷望着他们小哥俩的背影,不由地摇摇头,感叹世间门的缘法奇妙。

    九阿哥和十阿哥,还是玩得最好,最喜欢跟着八阿哥。

    乾清宫里,康熙听说孩子们都跑走了,抬手按按眉心。进来暖阁里间门一看,六阿哥醒来了见到他忙慌地翻身行礼。

    康熙大步上前一把按住了,问他:“躺着,汗阿玛和你说说。”

    六阿哥身体僵硬地躺着,小脸还白着,小心翼翼的歪头眨眼:“汗阿玛您说。”

    康熙听他声音虚弱,心疼了几分,拉上毯子给他盖好,自己一掀袍子坐在榻边的绣墩上,盯着他的眼睛,聊天一般地问:“是你四哥告诉你,和朕实话实说的?”

    “嗯。”

    “你四哥是不是还说,他嘱咐你的话,也一字不漏地告诉朕?”

    “嗯。”

    康熙怔怔地看着这个儿子,恍惚地伸手摸摸他的青瓜脑门,好似对着他说,又好似对别人说:“你四哥教导你的,要谨记于心。朕就喜欢人说实话,最高兴一个‘诚’字。”

    “汗阿玛,胤祚记得了。”康熙的亲近要六阿哥不知所措,他重重地点头应着,望着康熙的目光透着孺慕和崇拜。

    四爷领着苏培盛,苏培盛雄赳赳气昂昂地抱着玉如意,一路上昂首挺胸的,要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没生气四阿哥,还奖赏四阿哥了,梁九功刚急得是其他事情那。

    四爷去慈宁宫、承乾宫、永和宫请安,逗得位长辈笑了出来,苏培盛抱着玉如意回去院子放置。春日上午的太阳高照,四爷一个人慢腾腾地挪着八字步,直接回来西所八阿哥的院子。

    四月中的天气,早晚虽然还有点冷,白天却是不冷不热的刚好,八阿哥披着一件真丝的春衫靠着靠枕半坐着,屋子里多了几盆花卉,宛若小虬龙的罗汉松、盛开的金黄姚黄牡丹……一套书桌椅子靠窗摆放,一盆素雅的玉兰插花在上面亭亭玉立,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浮动若有若有的清香。

    四爷抬脚进来寝室,八阿哥似乎是在等着他地一抬头,看见他似乎还扯着脸笑了一下,不说话,只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最后笑叹道:“四哥一夜未曾休息好,也没换衣裳,竟还是玉树临风翩翩然。”

    四爷笑道:“八弟这是夸四哥还是夸自己?我们可是都随了汗阿玛的长相。”

    八阿哥抽抽嘴角:“原来四哥也是个贫嘴的。”

    四爷环视屋子里的变化,问他:“都来看望八弟了?”

    八阿哥点头:“太子殿下、大哥、哥……十四弟,都抽空来看望过了,我怕过了病气没要他们进来,这些花儿盆景的,倒是看着心情好。”话音还没落,董佳嬷嬷进来福身行礼:“四爷、爷,水备好了。”八阿哥点头道:“弟弟给四哥准备了热水,四哥洗漱一番,四哥的衣服也要酥酥和饼饼拿来了,这书桌也是留给四哥看书用的。”

    “吆喝。”四爷抬手就拍拍他的光脑门,笑的懒洋洋的。“四哥谢了八弟了。”

    八爷瞪眼,抬手就要打下来这人的手欠,眼角余光里看到嬷嬷宫人都在,举起的手慢慢落下,好弟弟模样地笑着:“四哥最爱干净的,却因为照顾我凑合了一夜,这是弟弟应该做的。”

    四爷笑笑,再拍拍他的光脑门两下,转头对董佳嬷嬷道:“嬷嬷快领爷走着,爷这一身都发臭了。”

    董佳嬷嬷笑逐颜开:“四爷您和奴婢来。”

    八阿哥望着混蛋四哥悠哉哉乌龟挪步的背影,心里头恨得咬牙,还要装感激不舍的样子,蒙头躺下捂着自己在被子里,使劲地咬被子。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被贪嗔痴裹挟的自己,这辈子也达不到这个境界了。可能是病着的原因,他居然哭了出来,越哭越难受。

    惠妃和他亲娘来看他,他还要装着是感激四哥照顾,才哭的,眼泪更多了。

    惠妃笑道:“可见这就是兄弟情深了。等你好了,可要好好感谢你四哥。那作业要好好做,你四哥管着你他自己不也费功夫?都是为了你好~~”

    觉禅氏手上帕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当娘的心疼儿子,可儿子都醒了,还会哭了能说话了,她也就放心了。

    “你呀,以后可不能这般吓唬人。你四哥罚你写大字,怎么不罚其他人?你看看你那手字,你四哥五岁刚拿笔都写的比你好,还因为这件事掉水里头吓得皇上也不安生,你说说你?……”

    两个母亲轮流劝说,训着,八爷低头听着,就觉得,这人生啊,真生无可恋。

    混蛋四哥害得他落水,谁都告诉他,他要好生感激!

    等他堐到两个母亲走了,听自己的贴身小太监欢喜的讨巧:“爷您不用担心四爷了,皇上赏赐了四爷一柄黄玉如意那。都说刚梁九功白着脸来找四爷,是因为其他事情。”

    八爷忙双手捂着脸,克制自己要笑出来的嘴角,重重地一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唾弃自己,混蛋四哥能光明正大地逃学耍闹,凭什么我就要这样面面俱到?可他听着小太监宫女们小声议论四阿哥对他的好,他也不知怎么的,心口一股股火气熊熊燃烧,顾不上伤春悲秋了。

    昨天四哥从西山回来的连番表现;毓庆宫里小太监们议论的,太子醉酒颓靡,和美貌侍女太监们胡闹,还抓了一个年轻俊俏的侍卫去了毓庆宫……无不说明,两个人大吵架了。

    比上次的打架闹得更厉害。

    所以康熙在回宫后一收到消息,就命令梁九功来找混蛋四哥。

    没人敢告诉康熙,太子和太监、侍卫胡来。但光是两个人大吵架这件事,就够康熙暴怒的了。

    八爷挥手要宫人太监们都退下,放平大枕头躺好,眉开眼笑,因为生病脸上皮肤越发显得透明的苍白,发烧又引起脸上红晕一片片,这么一笑,倒有几分殊丽明艳之感。

    四爷摇着扇子进来,端的风流倜傥:“八弟不错,好好地长,争取再长好看点儿。”

    “!!!”八爷咬牙,眼睛一眨,“四哥……”但见八阿哥收敛了欢喜的表情,瞅着他手里的扇子可怜兮兮地问:“去年汗阿玛赐下的扇子里,哥那把最好看,他天天摇着,弟弟也要。”

    每一年过年,康熙都要吩咐四阿哥写100个扇面,然后盖上自己的私印,送给这一年有功劳受宠的皇亲国戚大臣们。去年阿哥因为跟去打仗得了一个,显摆得来。五阿哥眼馋,六阿哥眼馋……都梦想获得赏赐,只八阿哥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康熙御笔?压根就是他混蛋四哥写的。

    八爷哭唧唧,扭头看一眼窗户,恳恳关切:“四哥,你现在要看书还是要练习大字?窗户的风或者光线合适吗?”

    四爷眼睛一眯,行啊老八,学会撒娇示弱讨要东西了?

    八爷挤出来两滴眼泪:“四哥,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练字,四哥你的字挂在床头,弟弟就能天天看着,鼓励自己。”

    “行吧。”四爷大度。“刷”地合上扇子,人在书桌前站好,发现墨汁儿都研磨好了,宣纸也铺好了,上好的徽墨和宣纸,还有自己惯用的小狼毫,不由地笑容舒泰。

    四爷望着窗外,院子里紫藤花和盆栽荷花都在盛开,鼻腔闻着玉兰插花的清香,眼里浮现一抹笑儿,挽袖提笔饱饱地蘸墨,开恩地问:“八弟想要什么字?”

    “一人临塞北,万里熄边锋。”八阿哥脱口而出,坐直了身体探头望着他的手,红红的眼睛跟兔子似得,却又亮亮的饱含期待。

    四爷纳闷儿:“这是什么诗词?”

    八爷愣了:“四哥你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

    “这是你九岁那年写的诗词!”你上辈子的九岁!

    “我九岁写的?果然幼稚。”九岁写的一首诗词你还记得?

    “!!!”

    八爷又羞又恼了,翻身下床,拖着鞋子走到他跟前,仰着脸鼓着腮帮子:“就要这句。”

    “行吧。”

    四爷挥笔,洋洋洒洒地写下这十个行书字,用笔跌宕,用墨酣畅,气脉一贯,将二王的灵秀,晋唐的古朴及董其昌的逸气熔为一炉,天家气象恢弘。

    八爷沉默地盯着这十个字,一肚子锦绣文章形容不出来其中妙处。气宇轩昂、文雅遒劲、飘逸潇洒,更兼具大气磅礴、庄重有骨,放达意趣之处舒展天真自然,可能是年纪还不大,手腕不够硬,写的字里还有一抹孩童稚气。

    八爷捧着这副字,恍恍惚惚。他记得上辈子雍正的字,那真是字如其人,用笔浑厚,收放自如,潇洒无比,字里行间门带着帝王的一丝杀伐决断,但是这丝气息却让人觉得舒适膜拜。

    一幅字也值得这样感动?四爷瞧着他白生生的小脸,难得因为内疚心软一点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下次写大字作业,不要想着写作业完成任务,你一这么想,这字儿就废了。”

    “起风了,回去躺着想想,你什么时候写的最好?”四爷放下毛笔在笔架上,整整衣袖,拿起一本宋版《陶诗》坐下来慢慢翻看。

    八爷使劲地盯着他看,发现他已经快速沉浸在书本里,仔细地放好了这幅字用砚台压着,等着阴干墨迹,一转头,望着雍正那个恨啊,恨得他身体发抖,都要站不稳了。

    话说当年,被圈禁的八爷临终给雍正上折子,哪知道雍正批复下来,第一句居然是:“八弟字有长进矣……”这是八爷一辈子唯一获得的一句好评,在临终遗言的时候!

    八爷瞅着混蛋四哥端坐书桌看书的潇洒,亮着白白的牙齿走到他身边阴森森地笑:“四哥,明珠花了一百万两银子,得了四哥的四个字,八弟今天荣幸非常,八弟一定会好好感激四哥的!”

    四爷的视线还在书上,随意地抬手拍拍他的脖子,跟拍着顽皮百福大狗狗一般:“乖乖的,别闹。”

    …………

    八爷气血上冲脑袋发懵眼前发黑身体一晃,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床上,愤愤地一捶床:雍正!却又不敢再去打扰他,气得自己呼吸都困难。

    一咬牙跳下床趴在他的耳边鼓足了勇气低喊:“四哥你的十弟要种痘了我要把牛痘折腾出来。”

    “可。”

    八爷眉眼弯弯,一眼看到这幅字,笑容越发加大。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四爷去储秀宫找十弟,陪他用晚食,躺在躺椅上,搂着他在怀里,听他叽哇叽哇地说着想四哥想的哭了,多伦的风光美丽,认识的小伙伴们友好,买来的礼物很多很多……不由地浑身放松下来。

    捏捏十弟的鼻子:“喜欢出去玩?”

    “喜欢。”十阿哥眼睛亮亮的好似小太阳,随即垂头丧气的:“要和四哥一起出去玩儿。”撅着小嘴巴,鼓着脸,抱着四哥的胳膊一晃一晃:“四哥~~”

    “好。今年木兰秋闱我们一起。”大手揉揉弟弟毛茸茸的小脑袋。

    “好哦~”胤祥欢呼出声,一抬头,仰着脸憧憬未来:“四哥,我和汗阿玛学了打猎了,这次木兰我给四哥打兔子和野鸡。四哥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打老虎。”

    “好。四哥等着。”

    满院子的迎春花扭动着身躯,张大了嘴巴送来春天。四爷一颗老鬼心化成一汪春水,上面披着春日融融的太阳光,潋滟波澜。检查十弟这段时间门的其他功课,面对80减去45等于45也是不疾不徐地和他说话儿,窗边一朵牡丹花儿飘下来一片花瓣儿,嫩嫩的好似怀里小家伙的脸蛋儿,要人生恐一吹就破。

    花香、风香、水香、落日香、书香、墨香、伴着香炉里沉香袅袅,还有身旁孩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香……朕的伏虎少年啊。

    好似做梦一般。

    “四哥?四哥?”

    四爷一回神,目光从天边落日收回,笑问:“怎么?”

    小家伙两道淡淡的眉毛拧在一起,看着他,奇怪四哥刚刚的情绪变化,闹不明白,学着大人的模样关心地问:“四哥,你照顾八哥累不累?”

    “不累。”

    大人累了都说不累。聪明的小家伙身体一转方向窜到他身后,举着小拳头关切的给他锤背:“四哥,轻点重点?”

    “都好。”小孩子的力道没轻没重的,但莫名的要他心里沉下来的郁闷散了很多。

    “四哥,我将礼物都送出去了,哥说等八哥好了,找个时间门要答谢我,聚一聚。”

    “好。”

    “四哥,胤祥想四哥。等八哥好了,我也要去西山玩儿,去骑马。”

    “好。”

    “四哥,我五岁了可以有印章,六哥说四哥会刻。”

    “好。”

    “额涅说过了夏天就给胤祥搬到阿哥所,胤祥不要一个人,要去找四哥四嫂。”

    “好。”

    小家伙的嘴巴咧咧到天上去,小眉毛都要飞起来,一头扑到四哥的怀里猴闹着。

    “四哥四哥最好了。”

    春日里百花盛开,郊游乃是一个乐事。汉家姑娘们出门游园子去寺庙上香,八旗姑娘们和小子们一起满天空地放风筝。

    当朝皇四子胤禛,在阿哥大婚后自己的大婚要到来之前,也带着十弟去放风筝。

    一个小鹰儿的大风筝飘飘忽忽地,飞到乌拉那拉家的后院,丫鬟们正好奇地议论那,打墙头上飞过来八个彪悍的侍卫。

    当时啊,四福晋瞅着后院里突然冒出来的侍卫,吓得举着绣筐,大声喝问:“你们什么人!”

    哪知道这些侍卫们给她鞠躬行礼:“主子莫怕,我们在找风筝。”她正震惊于这声“主子”

    就看到墙头上站在一个高大的少年人,怀抱着一个没剃头的小娃娃。

    未来四福晋正因为少年的风姿瞪大了眼睛,只听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大声喊:“四嫂,我是胤祥。”

    “腾”的一下,未来四福晋的脸红的跟绣筐里的嫁衣一般。

    胤祥惊喜地看着四嫂举着绣筐的勇敢,挥舞小胳膊接着喊:“四嫂,这是我四哥。”

    小姑娘的脖子都红了,后院里的丫鬟们福身行礼,高喊:“给四阿哥请安,给十阿哥请安。”她只呆呆地望着那对他微笑的少年,手足无措:我今天穿的红色衣服他喜欢吗?头发梳的好看不好看?哎呀我今天还没傅粉,是不是皮肤不够好?

    康熙暂时没找太子谈话,也再没找四阿哥谈话。可能是他的气消了一些,也趁着最近娶儿媳妇心情好,领着几个儿子出宫去他的两个兄弟家看了看,不能要别人以为他们得罪皇帝了,被人看菜下碟子啊。

    四阿哥带着十阿哥偷溜出队伍放风筝,笑一笑。听说风筝飞到乌拉那拉家,两个儿子爬墙头上找风筝,康熙的脸黑了。

    九阿哥惊呼出声:“汗阿玛,四哥找什么风筝?汗阿玛,四哥真个儿带着他的十弟出宫,爬着老丈人家的墙头,去偷看未来小福晋去了。”

    十阿哥跟着起哄:“汗阿玛,九哥和儿子也要去看小四嫂。”

    阿哥拍着扇子懊恼无比:“原来四弟才是真浪漫人也,胤祉自愧不如。”再拍拍脑袋:“我怎么就没在婚前见见福晋那?”

    康熙一人瞪一眼,发现他们一个个的都梗着脖子,一拍茶桌!

    “他不着调你们也不着调?”

    得嘞,老爷子的心里,只有四阿哥是有权不着调的。

    一群皇子们垂头耷脑的。

    康熙:“……”

    也不知道哪个好事的人放的风声,四九城都传遍了,四阿哥带着十阿哥,去看新娘子那。

    哎吆吆,还打着放风筝的借口。

    听得十来岁的小子们都春心萌动,觉得四阿哥果然是大勇士,跃跃欲试。听得小姑娘们也满心期待自己的未婚夫来一个浪漫邂逅。

    未来的四福晋夜里做梦都是含羞带笑的。

    前朝的大臣们都夸四阿哥真勇士也。

    宫里头,皇太后、皇贵妃、德妃……所有人都对四阿哥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微笑。

    “还以为我们的四阿哥‘一窍不通’哎呀呀,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四爷:“……”

    就连康熙都觉得,胤禛一直对大婚之事淡淡的,原来是很有少年情怀的。康熙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在儿子大婚的前一晚找来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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