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微一沉吟,没什么情绪地点了下头,示意两人下去。
等赤槿带着扶桑走远,她才又问玉阙:“扶桑当真没说什么?”
玉阙沉默一瞬,微微摇头,轻声说:“小孩子顽劣罢了。”
明缨明显不信,当即挑眉道:“他哪里是小孩子,妖族的少年和人族可大有不同,早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硬要用天真烂漫当借口,他若真说了什么,你不必顾忌,我自会料理。”
玉阙身体微僵,心中想的却是明缨的前半句话。
他遇见明缨的时候,算起来,明缨已经是少年时期,心智成熟。
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利用明缨,敷衍与冷漠,明缨真的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吗?
她那么聪慧……
一心孺慕的师尊却冷漠以待,或许正是因为积攒了太多失望,明缨才会在那年她的生辰,骗他去买玉佩,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了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明缨皱了下眉,不明白为什么说着说着,玉阙又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抓住他的肩膀,蹲下身体去看他,却见他的眼尾不知何时又泛红了。
“你怎么了?玉阙?”
“……”
“师尊!”明缨有些急了,心中暗恨为什么没把鹤鸣带来。
明缨焦急间,玉阙空洞的眸色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这些天,为何避我不见?”
听见他没来由的一问,明缨皱了下眉。
玉阙问这句话的时候,仍旧红着眼尾,空洞的双眸中只有依稀的水光。
就像是下意识问出来的一样。
明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温和:“近来族中有要事,我一时被绊住了。”
哄骗的话一说出口,明缨就想到什么,不由无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话和狐泽同他的相好们说出来的简直如出一辙。
“骗人。”玉阙讽刺地扯了扯苍白的唇角。
“没有骗你。”明缨连忙道。
见玉阙仍然不见清醒的迹象,明缨知道他这是被心魔压制了,她灵光一闪,横眉道:“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师尊这么多年了,我哪次对你说过谎话。”
只除了三十年前她生辰,她骗他去买生辰礼物那次。
明缨有些心虚,好在玉阙当真被她的话唬住,当真回了神,只是脸色更加惨淡:“是我不对……”
明缨实在是怕了他那疯魔的样子,见他好转,连忙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不怎么熟练的哄道:“没事了,我不在意的。”
玉阙任由她拥着,一动不动,明缨低头去看,却见他将头靠在她的臂弯里,双目紧闭,浓密纤长的白色睫羽在他的脸颊上打落细散的光影。
不能说这样的师尊不令她心动,但想到和鹤鸣商量的计划,她还是试探性地问:“你方才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被心魔压制?”
玉阙却很不愿意提起方才的事情,他低声说:“没事,是我心性不稳,下次不必管我就是。”
“你的心魔……”
明缨还要再问,话却被玉阙堵回去:“我的心魔真的没关系,这些年,心魔甚至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
明缨皱了下眉,不甚认可的说:“听鹤鸣说,你日夜忧思过重,身体一日日衰亡,其中未尝没有心魔的干系。”
“……我会学着放下,不用忧心,倒是你,不要在为我冒险。”
玉阙仍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明缨见说不通,也不想多费唇舌,她从怀中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巴掌大的珠子,里面似有人影晃动。
“这是囚禁刘意傀神魂的锁魂珠,我知道你恨他,那日在密林,你怕是没有完全解恨,这个给你,想必对你的心魔也有好处。”
玉阙身体微微僵直,转而又放松下来,他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珠子,细细摩挲着。
玉阙身体溃败,一日下来其实没什么精力,今日又接二连三地激发了他的心魔,心神耗损巨大。
明缨拥着他,坐在躺椅上,玉阙面对她时极为乖顺,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没一会儿她便发现玉阙在她怀中呼吸清浅。
她将人抱回清欢殿,玉阙处于熟睡中,一直也不曾醒来。
她将被角一一掖好,正要起身离开,脚步又顿住,发现玉阙不知什么时候正抓着她的一角衣袍,睡梦中也不曾松手。
明缨面不改色伸手挥出一道风刃,劲直将衣袍切断。
清欢殿仍旧只有那位清冷寂寥的上尊,不见妖王。
明缨虽然将刘意傀毁尸灭迹,但有许罡的例子在前,刘意傀好歹也是修真大能,刚出妖族就人死灯灭,明缨怎么看也脱不了干系。
不需要证据,问穹派已经断定是她下的毒手。
但眼看就是百年一次的修者大比,凡筑基修为以下的弟子都可以参与比拼,排名前百的弟子可以自主选择自己心仪的门派修行。
这是各大门派注入新鲜血液的机会,一个天赋绝佳的修者,培养个几十年,就会是人人仰慕的天骄,门派未来的顶梁支柱。
问穹派不想在这个关头与明缨为敌,既损问穹派的实力,更有损名声,刘意傀死了不要紧,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明缨,等大比之后,再和她一一清算。
但问穹派清白的高层少之又少,几乎都和三十年前的阴谋脱不了干系,问穹派掌门思来想去,竟是直接派了执法堂的大长老季苍前来做稳住明缨的说客。
这季苍不是别人,正是刘意傀先前提到的溟海尊者。
蛇七虽然是她心腹,但和狐泽一样,是从明缨即位后才开始跟随她,对明缨的往事知道的不多,他不懂其中关键,便低着头等她的下文。
明缨站起身,问:“季苍什么时候到?”
“明日晌午。”
“来的倒是快。”明缨嗤笑一声,说,“明日让狐泽设宴招待他,态度不用做得太恭敬,正常即可,我晚些时候过去。”
蛇七不由抬眼看她,下意识舔了舔下唇,有些不甘地问:“狐泽?”
蛇七的小心思明缨一眼就能看出来。
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明缨定然是要摸清他们的心性的。
在这些妖中,蛇七手段利落狠毒,骨子里中的嗜血从来不掩饰,一有什么事情他总是冲在第一个;赤槿严谨沉稳,勉强算是个正人君子;狐泽风流多情,玩世不恭,有事连她的话都不放在眼中。
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比左右逢源、圆滑老道的狐泽好用。
季苍是问穹派少有的几个修无情道的修者,无情道修者与修其它道的修者有所不同,无论是心性还是天赋。
也比其余人难缠许多。
明缨和玉阙住在问穹派的那几年,问穹派高层对她多是有意无意的疏远,唯有季苍沉着稳重,对待明缨时也一视同仁,甚至偶尔还会多加照拂。
即便是明缨叛出师门后,逢年过节,她还总能收到季苍送来的贺礼。
因为季苍的缘故,明缨即便叛出师门,妖族和问穹派之间也还有不咸不淡的往来联系。
季苍态度不明,让狐泽去试探一番也好。
近日,妖族腹地阴雨连绵,淅淅沥沥的雨水触手生凉。
空气中凉意弥漫。
修真之人大多享受天道间每一种气候,有人甚至静观一场闲庭细雨,修为就能有所精进。
明缨打着伞走过青石板小路,在清欢殿的廊檐下站定。
她向来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但这样的天气对于玉阙来说,更像是一场刑罚。
寒冷和潮湿无时无刻都在侵蚀他的身体,本就没有好的筋脉因为斜风细雨微微泛白,分明整个人已经疼得发抖,他却一无所觉。
他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见她来,下意识坐直身体,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
明缨道:“外面寒凉,为什么不进去。”
说完,她不满地看向守在一旁的小妖,小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霎时神情无措。
“我想在这里坐着。”他微微摇头,神色淡然平静,好似只是在廊檐下观雨。
明缨知道同他说不通,她将身上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顺手抱着他坐在躺椅上,两人谁也不先说话,双双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珠。
廊檐外,绿意葱茏。
半晌,明缨问:“师尊还记得季苍吗?”
玉阙下意识僵了一下,后放松身体,垂着眼淡声道:“问他作甚?”
“我记得他是师尊的师弟,在门派的时候,对师尊和我还算不错。”明缨道。
袖袍下,玉阙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眼中闪过明显的冷然杀意。
直到身后的明缨微微一动,他才骤然惊醒般,神色又变得平静清冷。
他说:“季苍对弱者一向秉持一颗仁善的心,相比起其余人只是更会伪装罢了。”
他稍微一想,就想明白其中关键,道:“问穹派遣了他来做说客?”
明缨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师尊聪慧不减当年。”
玉阙避开她的视线,眼尾微微泛红,他轻声说:“季苍城府颇深,你不要和他起冲突,他若来你避开就是,大比在即,问穹派不敢节外生枝。”
明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色临近傍晚,玉阙想留她一起,明缨暂时不想如他意,不等他开口,就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玉阙垂眼坐在廊檐下,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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