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是给拥有王脉的妖和他们的亲眷居住的地方,如今王脉凋零,后院空虚,他转了好几圈才碰上个在后院做杂役的小妖。

    他抓住小妖一番询问,小妖看着怯生生的,但显然识得他,语气恭敬地说:“扶桑大人是问玦公子吧,王上下令不许他随意走动,想来他现在该是在清欢殿外的廊檐下。”

    不许随意走动?

    扶桑喜上心头,不自觉问了出来。

    小妖偷偷看他一眼,说:“王上前些阵子下的令,自从王上下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玦公子,玦公子一介凡人,身子又弱,近来郁郁寡欢,是鹤鸣大人说他需要常出来走动,侍奉公子的小妖们每天都要按时引公子出来走动。”

    “只是玦公子不喜欢太阳,每每被阳光照射,脸色就会很难看,所以只在廊檐下活动。”

    后面的话扶桑已经听不进去,他只觉得明缨定然是已经厌弃了玉阙,敷衍般地挥了挥手,说:“我知道了,我有要事要去找玉阙,你替我引路吧。”

    见那小妖露出为难迟疑的神情,他想着兄长骗小妖为他办事时常说的话,有样学样地补充道:“你放心,日后我会在王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在后院做杂役也着实是有些为难你了。”

    小妖不由笑逐颜开,谄媚道:“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只是引路这样的小事,扶桑大人说一句就好。”

    路上,扶桑从喜悦中回过味来,皱着眉问:“王上既然已经厌弃了玉、咳咳……玦公子,为什么还让他住在自己的清欢殿?”

    厌弃?小妖茫然一瞬。

    妖族于修真一途上得天独厚,却总是被人族隐隐压着,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妖族,除了血脉纯正,或者修为高强的妖,其余小妖的灵智都属于半开化的状态,他们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不像人族有着情仇爱恨那样的情绪,目的纯粹,有些人族便是借此和妖族幼崽签订了各种契约。

    小妖没有多想,回答道:“王上的心意,小的们哪里敢揣测。”

    扶桑有些不满这样的回答,但也没放在心上,跟着小妖走到清欢殿前就打发他离开了。

    他偷偷摸摸走上阶梯,四下无人,小妖们也有许多偷懒的时候。

    玉阙就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神色清淡,好似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玉阙无疑和扶桑活力如骄阳的人没有半分相像。

    扶桑没来由觉得自己平白矮人一头。

    明缨那样的明媚昭昭的人似乎更爱仙人。

    他喉头不由一梗,强压着心中的不悦,装模作样地作揖,道:“不知道清玦上尊可还记得我?”

    玉阙微微侧眸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死寂。

    令人尴尬的沉默。

    扶桑抬头,这次他注意到了玉阙满头银丝,没什么生机地垂落在他的身后,上一次见,还是一头乌发,扶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不就几十天没见,你怎么就……”变老了

    说到一半,他又顿住,心想着容颜老去,莫说女人,男人也无法忍受吧,他这万一说中别人的痛处就不是君子之道了。

    扶桑皱了皱眉,接着之前的话道:“我是妖族长老赤槿之弟扶桑,之前我们见过的,你不会真的忘了吧。”

    玉阙沉默了一下,说:“没有,不知阁下来此所谓何事?”

    “尊者该是心知肚明吧。”扶桑傲气道,“莫说你和明缨姐姐曾经的师徒情义,单说你对姐姐的利用,尊者不会期望着破镜重圆吧。”

    玉阙微微垂眸,浓密纤长的睫羽挡住了眸子里的神情。

    “……阁下多心,我并无此意。”他轻声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袖袍下的那双手青筋凸起,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在意你有没有,我来此地自然不是针对你。”扶桑轻咳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此地无垠,不由有些尴尬,“当然,不怕你知道,我对明缨姐姐倾慕已久,姐姐也对我如珠如玉一样捧着。”

    “相比之下,你在妖族无依无靠,姐姐可怜你收留你,也终有一日会放弃你,你不如早些离开,安静地谢幕。”顿了下,扶桑终究没有用玉阙三十年来的经历来打击他,他虽然不清楚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赤槿的只言片语中,他能想象到那一定是惨烈的。

    妖族不屑在人最痛的伤痕上撒盐。

    “毕竟你对明缨也没有什么超出师徒的情分,只要窗户纸不被明缨捅破,你就还当得起明缨一句师尊,将来传出去,妖王师尊可比妖王微不足道的被抛弃的情人好听多了,你也不想百年之后,修真之人提起你,话语中只有讥讽不屑,全然忘记你之前的功绩吧。”

    说完,扶桑是真想为自己鼓掌了。

    瞧瞧,他这番言论简直直击敌人名门,像这样目下无尘,眼高于顶的仙人,他们最在意的是什么,不就是自己的名声?

    玉阙就算被跌落泥潭,但本质上还不是那个含霜履雪的上尊,哪里会容忍后世评论自己时,将自己说成曾经徒弟的榻上宾,无名无分的菟丝子。

    扶桑不免洋洋自得里。

    微不足道的被抛弃的情人……

    玉阙觉得眼前的少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刺耳。

    每一句话都踩在他的痛处上。

    他一直清楚明缨恨他,将来有一日,等明缨放下陈年旧事,也会放下他。

    他什么都没有,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他才无比渴望,想要留住,控制不住的飞蛾扑火。

    明缨就是他最后的稻草。

    他想要留在明缨身边,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以什么样的姿态,他可以统统不在乎。

    心中的魔唯有明缨可以压制。

    但就像他们所认为的,明缨终有一日会放弃他。

    他闭了闭双眼。

    明缨这些天不加掩饰的冷待他看在眼中,他也愈发绝望,之前的心机谋算不管用就算了,他明明已经可以连礼义廉耻都抛却了,为什么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玉阙宛如陷入泥沼的人,越想越是陷入绝望境地。

    心口开始剧烈作痛。喉头一阵咸腥,被他强行咽下。

    眼前不知不觉染上猩红色彩,玉阙仿佛又回到了盼无可盼的那三十年。

    每日都在生死之间挣扎,所有的人都在不加掩饰的将恶意宣泄在他的身上。

    被恶意浇灌,他从里到外都黑的彻底。

    被放逐到无妄城后,他撑了许久,比起问穹派的小人,凡人折辱他,他尚且有机会一一报复回去,甚至明缨找到他的那个早上,他刚刚杀完人回来,尽管让自己遍体鳞伤、油尽灯枯,但他快意得不得了。

    他的仇太多,能报一个是一个。

    他本不再渴求希望,明缨却给了他一次又一次。

    不能放弃……

    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玉阙绝望地自问。

    耳边似乎有人在低语,十分耐心地将话一遍又一遍传达到他心中。

    杀了他,所有挑拨你和她关系的人……

    都该死。

    “扶桑!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清丽熟悉的女声打断了玉阙的思绪,玉阙慢半拍回神,机械般看向大步走进来的明缨。

    这次她身后跟着的却不是鹤鸣,而是个一袭红衣,生得妖冶的青年。

    扶桑没想到自己第二次做坏事又被抓包,真是欲哭无泪。

    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速战速决,却不知道他差点进了鬼门关。

    “明缨姐,兄长。“扶桑讪讪道。

    赤槿站在明缨身后,趁无妖注意,狠狠刮了他一眼,扶桑不由后退一步,看上去像是个无辜的少年。

    明缨的视线绕过扶桑,停在玉阙身上。

    玉阙的眼尾泛着明显地红,看上去清冷又破碎。

    明缨顿了一下,对扶桑说:“屡次无视王族规定,擅闯内宫,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语气不像平时同他说话,柔和又带着笑意,明缨的语气平静,任谁都能感到风雨欲来。

    扶桑脸色不由白了下来,但这次与上次不同,好歹赤槿在,扶桑立即求救般看向他。

    赤槿自然不会放任不管,立即说:“是属下管教无方,扶桑的性子王上一向知道的,恃宠而骄,唯恐天下不乱,但心不坏,我看他也是和上尊投缘,这才总偷偷往这里跑。”

    “是、我和上尊一见如故……”扶桑应和着赤槿的话,心中却觉得委屈,忍不住夹带私货道,“明缨姐姐,之前我也常来清欢殿找你玩,你从没有斥责过我的。”

    赤槿皱着眉,如何不知道扶桑的小心思,但他明明多番告诫他王上对他无心,扶桑却总不愿意听进去。

    怎么说也是自己家的倒霉弟弟。

    他只能硬着头皮给扶桑收拾烂摊子,赤槿没什么底气地说:“扶桑好在没做什么出阁的事情,王上念在往日情分,还请不要同他计较。”

    明缨没有理会两人,而是走到玉阙面前。

    玉阙坐在躺椅上,低垂着头,耷拉着肩,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明缨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玉阙仍旧低垂着眼帘,怎么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上他泛红的眼尾,忍不住揉搓了一下。

    令人惊异的是,那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色的眼尾,竟然在她的揉搓下,红色渐渐淡去。

    明缨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又将心中的疑惑压下,问玉阙道:“扶桑来找你做什么?”

    扶桑和赤槿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

    扶桑再天真也不觉得自己同玉阙说的那些话,可以被明缨知道。

    赤槿更是知道自家弟弟是个什么德行,来找玉阙能有什么好事。

    玉阙轻轻看向明缨身后一脸紧张的两人,却没有回答明缨的话。

    明缨狐疑地看着三人。

    见玉阙久久不言语,赤槿稍稍安心,趁机拉着扶桑说:“扶桑顽劣,是该好好教导,王上放心,今日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有下一次,属下会将扶桑交给族中老者,不会让他四处乱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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