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纵游的自便果真是非常的自便,只是堪堪一转身,背对着泉水。
此时太阳已经西落,山谷温度更低。还好此地地热丰富,山泉之水不至于冰冷刺骨。看着方纵游并不遥远的背影,岑宁如坐针毡,只想草草洗净泥土,快些上岸,一低头却见水底似乎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那物件卡在泉底的两块石缝间,搬开石块用了一会儿功夫,以至于她连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刚摸在手上便快速浮了上来。
岑宁头露出水面,连忙大喘了几声粗气,方才看清楚这样东西。躺在手心的是一只纯金雕花戒指,戒面上镶嵌着一圈红色宝石,内圈刻有梵文,十分精致。刚才正是这宝石反射水面的光才惹得岑宁注意。
岑宁将衣物穿好,走到方纵游身边将戒指交给他看。
“小侯爷可认得这个,是否为竹阳郡主随身之物?”岑宁用手指了指梵文,又将手放到旁边比划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不过竹阳和我身量相仿,这个戒圈未免也太大了些。”
方纵游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本候与竹阳并不亲近,但这不是戒指,叫做珍宝吊坠。”
“嗯?你怎么知道的。”
“梵文刻的是六字大明咒,按照佛经,此咒需带在身中、项上及臂上。”方纵游的眼神中透露出些嫌弃,“回内京后,你来书房伴读吧。饱读些诗书也不至于如此寻常之物也不认得。”
……
方纵游是在说她文盲?
况且,这个东西真的很寻常吗……换阿九应该也不认得吧?
岑宁胡乱应了一声,心下倒是安心了许多。
这样说来,这个吊坠大体就是竹阳郡主的了。竹阳不会武功,若孤身一人从这个山崖某处掉了下来那必定凶多吉少,而此吊坠遗落在这里,说明她还活着,那么大概率薛止仁是同她在一起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留经此处,定然也是沿着水路往下走。
只要方向一样,那么找到他们就不是难事。
岑宁呼出一口气,放下了一个心中的顾虑,道:“我先前还在怀疑,悬崖边的绣鞋是故意有人放置在那里,引我入套。”
方纵游冷哼一声:“就算竹阳确经过此地,也不能说明那不是一个套。”
的确,只不过这场泥石流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罢了。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今夜月色倒还算明朗。
岑宁想找些干燥的木料引火,刚一起身,一件黑色长衫便兜头罩在了她身上。
岑宁被裹得一愣,借着月色低头一看,便瞬间知晓了缘由。
先前她衣衫褴褛,但身上是泥,衣上也是泥,浑然一色不觉得什么。现在她肌肤上的污渍血迹都已经洗净,月光下她雪白的肤色透过一缕缕的破洞若隐若现,偏偏这衣服的破洞又还十分密集。
总而言之,十分不雅。岑宁将长衫披上,外袍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混杂着甘草气息,居然并不难闻。
“小侯爷,您稍作休息,我去寻些干木来。”
山中下过雨,四处潮湿,干木并不好找。但岑宁之前住在道观,便知道有一种松木喜生在高处,其树皮油脂丰富,即使在潮湿的雨季也极易点燃。
待她走到高处,竟然发现山崖不远的一侧有一个干燥的石洞。石洞角落留有木炭和松枝,以及燃烧过后的灰烬,似乎是曾有人在此停歇过。岑宁蹲下,用手摸了摸碳灰,燃烧痕迹很新但已经完全冷却。
岑宁将火堆重新燃起,回程去找方纵游。还未行至近处,便听到有不小的动静从泉边传来。
岑宁加快脚步,透过灌丛她隐约听见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物件掉入水中。
等她到泉边时,便恰好看到两只鱼,翻着肚皮晃晃悠悠浮了上来,不远处的草丛里甚至还躺了一只兔子,而方纵游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夹着一颗石子。
或许是因为方才经过一场生死神经一直紧绷,直到此刻岑宁才有了饥饿的感觉。
二人将兔子与鱼带回了石洞,用木枝插好放在炉边慢烤。洞外漆黑潮湿,洞内温暖干燥,在柴火的哔卜声中木炭香气混杂着肉香,一时间竟让人十分满足。
岑宁啃了一口鱼,牙齿却被异物崩了一下,一颗滚圆的珍珠吐了出来。她狐疑地看了方纵游一眼,“小侯爷,你方才打鱼和兔子用的是什么?”
方纵游抬眼看了看她手中的珍珠,嗯了一声表示默认。
岑宁痛心疾首,道:“小侯爷,你知道在内京,一颗珍珠能买一车鱼?”
方纵游道:“那这颗珍珠本候赏给你了。”
……
经过一连串的事情,二人都已经非常疲惫,虽然石洞简陋但也好过风餐露宿。何况,吃饱了心情总是会好一些,岑宁将洞内的杂物简单清扫至洞外,回来时,这点难得的好心情便消散了。
她凑到火堆前,惆怅道:“我先前以为,这个洞穴是薛公子与竹阳郡主歇脚的地方。”
方纵游懒懒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但是我现在十分希望这个可能性低一些。”岑宁把手中的碎石块放到了火堆旁。
这块碎石似乎是大块岩石迸裂出的一角,侧面十分锋利,而锋利的一面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在明灭晃动的火光里显得越发鲜艳。
若当真是薛止仁与竹阳停歇在此处,那么无论是薛止仁伤了竹阳,还是竹阳伤了薛止仁都会让情况越发复杂。
“多思无益,先休息吧。”方纵游抬手一挥,火光应声微弱。
岑宁没有想到,这一世,她阴差阳错要供职于北平侯府,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她就要面临第二次与方纵游同室而憩的情况。
当然今时不比那日在青山镇,岑宁也不是矫情的人。方纵游说完,她便起身将洞内可怜的几根茅草十分有仪式感的一铺,和衣而卧。
方纵游也悠然躺下,若忽略那只断了的右臂,身姿还是颇为优雅的。
二人无话,呼吸可闻,便让气氛陷入一种奇怪又无声的胶着。
在忍耐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岑宁悲惨的发现,这样压抑的情况下自己是不可能入睡的,于是她开始思索话题。
“小侯爷,你睡了吗?”
“说。”
她本想问方纵游背上的戒鞭,不过转念一想,若这个话题展开恐怕气氛会更压抑,淡淡的甘草香弥散在空气中。
岑宁不由道:“你身上真香。”刚说完这话,她便察觉到了歧义,又补充道,“我是说衣服上的甘草香,侯府嬷嬷真会熏衣服。”
“你喜欢?”
“嗯,我以前住在道观里面,师父师弟身上都有香味,松枝香。”
上一世,在她出生之前,修家只有一个女儿修凌厌,本不足以引起皇家的忌惮。不过修凌厌性格飒爽不输男子,跟随修父出征时又展现出了卓越的将相之才,偏偏在这个时候,修家夫人有了身孕。
皇上派太医来看,太医连连贺喜,称这一胎是男儿的脉象。本是一个好消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高兴起来。
皇室动作频出,修夫人为了避祸在修将军出征的前一日搬离内京,以修心祈福之名隐居在道观,十月怀胎一朝临盆,上天似乎开了玩笑,居然是生了一个女孩。更没人料到,修夫人难产引发血崩,去世在了修岑宁出世的同一个夜里。
皇上疑心病重,修家便称修夫人去世在道观,大小都没保住。直到修岑宁十岁,道观起火,她被大火烧伤,妄知道长急急书信到内京,修家才派人接她回去。
此世,修岑宁便是重生在那场大劫中。
不同的是,这一世她跪在师父面前,求他书信告诉修府,他们的小女儿已经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这些事无论哪一桩拿出来说,都是绝佳的秘辛谈资,但岑宁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她颇为遗憾。
就在岑宁以为方纵游睡着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算卦的本事,便是你师父教的?”
方纵游曾经派人调查过那个道观,渊鱼观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深山小观,里面的妄知道长看似仙风道骨,实则靠给死人做法事谋生,怎么看也不像个有真本事的。
她却轻轻笑道:“小侯爷,算命这种事情是要靠天分的,我师父他这方面天分一般,连自己归仙的日子都没有算准。”
这句话,岑宁分明是带着笑意说的,却让人动容。
岑宁闭上眼睛,带着倦意道:“每逢初一十五的清晨,师父就起得很早。穿着他的旧道袍,拎着一个破铁篓绕山而行,十年不变。铁篓里燃着江团前一天捡的新鲜松枝,松枝的烟火很大,往往能缭绕整个山坡。”【注1】
别人都说渊鱼观里的道长没什么境界,只要给钱,连有钱人养的外室被正室打死,这样横死法事都接。可若真的没甚本事,天下道观千千万,修夫人为何选的这一家。他端着一副爱财如命的世俗样子,却能护岑宁十余年平安长大。甚至十年后,还慷慨一挥,送岑宁一生自由。
岑宁还记得,师父一边写信一边叹:“为师一生为人真诚,这一封妄言的书信,非得要短了修为不可。为师仙逝后不能飞升,就都赖你。”
方纵游没有再问下去。片刻后,他道:“本候赏罚分明,此次凉州城水患你有功,等回内京,本候可以许诺你一件事情。”
这是个很大的嘉赏,比如以侯府之力重建渊鱼观,比如在内京替妄知道长开风立观享世间香火,又比如,在官场上为岑宁谋一立足之地。
得北平侯爷一诺,一生荣华唾手可得。岑宁久久未言,忽如其来的惊喜,总是让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片刻后,岑宁翻了个身,道:“那侯爷就许诺岑宁,以后多穿浅色衣裳吧。我向来迟钝,不善关心人。若侯爷这次受伤时穿的是浅色衣裳,岑宁应该早能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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