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惠风和畅,阳春三月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舒适和暖的。景王府虽不算大,但被珂玥王妃打理得甚是温馨,满园都是绿草红花,杨柳依依,蜂飞蝶舞,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姹紫嫣红的茶花,品类繁多,姿态万千,令人目不暇接。大梁盛产茶,所以几乎人人都懂点与茶相关的知识,但真正说到精通,珂玥王妃绝对算得上一个。珂玥因与高家渊源深厚,从小便学得大量关于茶马的知识,除了马术比王爷强以外,茶经也比王爷熟识的多。从茶的种植,培育,到茶花的品种,气味,再到茶叶的采摘,制作,全程几乎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王妃如此善茶,却始终苦于知音难觅,时常在府内感叹无人和她一起讲茶经,品茶香。但无忧公子的出现,无疑为王妃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
据说这无忧公子才冠绝伦,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样样精通,就连茶道的相关知识也是信手拈来驾轻就熟。这人刚到王府时,没有人知道他具体是做什么的,王爷在朝堂上深得皇上信任,又不用争权夺位,身边实在不需要什么幕僚智囊团之类,但他偏偏就得了王爷这份宠爱,每日里来去自由,看似潇洒自在的很。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言,前几日,景王爷已经带无忧公子去面圣了,皇上极其看重这个年轻人,见其隽秀清朗,谈吐有礼,且功夫极好,能文能武,实是难得的人才,因此动了心思要将其招为驸马或赐他个一官半职,后经无忧公子本人极力拒绝和景王爷劝阻,皇上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景王府的王妃早些年因病去世,府中一直没有正妃,而侧王妃珂玥虽得王爷恩宠,却始终未被扶正,有人说王爷是因为念着前王妃的旧情,也有人说珂玥毕竟乃异族,扶正恐怕不妥。但不论外界人如何传,二人恩恩爱爱却是有目共睹的。不惜一切代价,为珂玥王妃请来无忧公子,这确实是王爷对这位侧妃的极大宠爱和偏私。
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无忧公子倒着实奇怪,竟然不愿做驸马,不愿做高官,只愿意寄人篱下做个小小的幕僚,莫非天下凡大才者都极是怪异,又或许此人只愿意附庸风雅焚琴煮茶?可为何之前他又如此高调,非要把无忧公子的名声打响呢,难道都只是为了进入景王府?即便想进入景王府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不过,不管外人如何看,如何想,这无忧公子人家自己乐在其中,王爷王妃也乐在其中,外人又哪里管的了那么多。
自无忧公子到景王府后,便每日为景王爷和王妃讲解茶经,从茶叶的历史源流说起,到茶具,茶造,茶煮,茶饮。。。。俱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却又能深入浅出,并无故弄玄虚。尤其是沏茶时的焚香抚琴,吟诗作对,更是令人心神向往,时常引得一旁的丫鬟都瞧得如痴如醉,听得聚精会神。珂玥的笑容灿若明月,景王爷也是神采奕奕,景王府上下自然也都是喜气洋洋,所有人对无忧公子自然又更多了一份景仰与尊重。
每日晨起,早膳用罢,无忧公子便开始为王爷和王妃讲解茶经,之后无忧公子便自行外出了,几乎每天如此,已成了这些天的惯例,丫鬟仆人们也都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和往常一样,这一日,无忧公子刚出门,便有人匆匆入了后院,那急促的脚步声与院内的宁静极不和谐。景王爷一向对下人宽和,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恐怕没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心急的。
景王爷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时,只见平时稳重有礼的管家木伯满脸惊慌失色,还未礼毕就急忙禀道:“王爷,顺天府李大人求见,就在门外。”
这顺天府与自己素无往来,如今急匆匆上门,恐怕只为了一件事,一件他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思至此处,景王爷脸色骤变,来不及问木伯到底发生了什么,赶紧起身,欲快步行至大堂。一旁正欲焚香的珂玥王妃见状,也赶紧起身,大步尾随其后,匆匆问道:“王爷,是否。。。是否义父有不测?”
“尚不知,但。。。恐怕凶多吉少。”景王爷忧心忡忡地回答,脚步丝毫不减。
二人心乱如麻地匆匆赶往大厅,只见顺天府尹李深正焦急地走来走去,桌上的热茶兀自腾着热气,未曾动过丝毫,看来来人毫无饮茶的心思。几人来不及见礼,李深便单刀直入道:“请王爷恕下官无能,高普沧高老爷子昨晚自杀。。。”
“啊?”景王爷和珂玥王妃都大惊失色,珂玥惊得后退一步,面色骤然变得苍白,几欲下泪。
景王爷赶紧扶住珂玥,轻抚她肩头,稳了稳心神,柔声劝慰道:“你别急,先听听李大人如何说。”又转头急问李深道:“可否施救?到底怎么回事?快快说来!”
“还不知,下官只知是割脉,今日凌晨巡夜时发现的,已经叫了郎中前去救治。”李深匆匆答道,满脸愧疚之色。这高普沧可不是普通的犯人,景王爷和刑部尚书的公子马凌云都曾多次叮嘱过,虽在高普沧本人的执拗要求之下不予换囚室,但一定要对他悉心照顾,千万马虎不得。谁知今天一早接到狱管急报,高普沧昨晚竟然在狱中自杀。他应该是蓄谋已久的,用小伎俩指使当班的两个狱卒离开片刻,又用狱卒靠在墙边的水火棍将切水果的刀拨进囚室。两狱卒回到囚室外时,高普沧已装作任何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将割破的手腕藏在稻草丛下。直到值夜班狱卒前来巡视,闻到囚室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大声叫了好几声高普沧的名字都无任何回应,赶紧开门进去仔细查看,只见高普沧一动不动,面无人色,脉搏跳动微弱,翻开稻草,阴湿的地面已是潮红一片。狱卒吓得魂不附体,一面叫人唤郎中,一面半夜叫人赶往李深府中报信。李深得信后也是丝毫不敢耽搁,一大早就匆匆来到景王府,并安排另一名得力助手到刑部马大人府中通知马凌云公子。他后来才知道,这貌不惊人的高普沧,竟是一品大员刑部尚书马谦德的未来亲家公,他如何敢有丝毫怠慢。
“郎中如何能治,木伯,你赶紧去叫几名得力的太医,随李大人一同前往,一定要尽全力救治。”景王爷听了大致经过,赶紧下令给木伯。
木伯得令,允诺后便大步出门。
“李大人,还劳烦你尽快回去督促抢救,我和王妃随后就到。”木王爷向李深传达完命令,又回身紧握住珂玥颤抖的双手。
“是,下官马上去安排。还有一事。。。”李深鞠躬,又有些犹疑地望向王爷,显得小心翼翼,又有些紧张。
“何事,快说。”王爷有些着急,心中一直记挂着牢中的高普沧。
“前几日,有一女子持王爷令牌到顺天府,说是奉王爷您的命令。。。”
“哦,是的,例行公事,你不必担忧,赶紧去吧。”王爷还未等李深把话说完便匆匆打断。
“是。”李深哪敢再多说一句,忙匆匆礼毕,快马离开。本来他还一直忐忑不安,怕王爷在背后查他或查顺天府的差错,但今日探王爷的口风,似乎并无此意,也便放下心来了。
见李深离开,珂玥已经开始泪如雨下。高普沧于她而言,如师如父,高普沧之女攸乐于她而言,如妹如友。如今高普沧生死未卜,她怎能不忧急攻心,纵是坚强洒脱如男儿,此时也尽显弱态了。
“珂玥,高伯父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尽全力救治,当不会有事,你且放宽心。”景王爷安慰道,但这话有几分把握,他丝毫没底。自高普沧入狱五年来,他曾多次前去探望,两次天下大赦,高普沧都坚持不肯出狱,伯母柳弯月半疯半醒,他的儿女革登和攸乐依然生死未卜,再坚强的人恐怕也熬不住了吧。
“王爷,攸乐怎么办?”珂玥透过朦胧泪眼,颤抖着嗓音问景王爷:“今日她刚出门,要不要派人去追她回来?”
“先别急。攸乐的意思早已向我们说明,在事情未真相大白之前,她不宜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切不要打乱了她的计划,否则一切努力恐都白费了。”景王爷微皱眉头,沉吟道。
“可是义父如今危在旦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父女不得相见,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啊。”珂玥想到种种矛盾之处,又急又怕,不知所以。
这时,景王府的偏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夺门而入,带入一股劲风。此人行色匆匆,玉冠华服上沾满星星点点泥水,俊秀儒雅的脸上满是焦急。
“王爷,王妃,请速速将高老爷子配制的续命丹给几粒我,我快马加鞭,或许能派上用场。”来人还未站稳,就匆匆请求道。
“哦,我如何忘了这等重要的大事。”景王爷急得一顿脚,转向王妃道:“珂玥,你赶紧取了续命丹来与凌云。”又转身望向来人:“凌云,你先别急,我已派太医前往顺天府抢救了。”
来人正是马凌云,刑部尚书马谦德之子。高普沧入狱前,他曾与其女儿高攸乐有过婚约,所以,高普沧应该算他的准岳父。高普沧在狱中时,他就与景王爷一起多次前去探望,劝其回到高宅休养,一律被拒后,只能一面四处寻找攸乐的下落,一面整日郁郁寡欢。四年前,高家最小的女儿高攸乐突然失踪,音讯全无,他几乎发疯般地找遍了整个京城,但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到高家去要人,高家唯一的掌门人高莽枝支支吾吾,只推说自己虽然和妹妹一起出门,但后来两人各办各的事去了,并没有和妹妹在一处,因此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已经是高家发生的不知第几起神秘案件了,攸乐失踪的几个月前,高家第四子高革登也是无故失踪了。迄今为止,失踪的两兄妹毫无音讯。如今四年过去了,马凌云不曾近任何女色,只一味天涯海角探寻攸乐的踪迹。每次探子回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时,他便消瘦一场。如今,他几乎是形销骨立,风都能将其吹倒了。刑部尚书马谦德见儿子茶饭不思,心中忧急,虽心中一直认可儿子的那桩婚约,可如今女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子整日消沉,总不能一直如此度日吧,只得到处找媒人介绍适龄的女子给儿子,又鼓励平时管教极严的儿子外出交友,马凌云均一概不见,也不外出。整日不是安排探子外出打听攸乐的消息,就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对着攸乐赠与他的一枚羊脂白玉出神。
“凌云,你别急,一定不会有事的。。。”景王爷安慰的话未毕,便被马凌云打断了。
“王爷,到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们去探望,高伯父情绪都还算稳定。怎么这还不到半月,竟然会出这等事?”凌云有些声色俱厉。
景王爷倒是还没往此处深想,但经这一问,也觉得应该是事出有因,“刚才事出紧急,我还未及问李深详情,救人之后,此事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伯父不是会轻易寻死之人,这几日牢中去过什么人,或有人向他传递了什么消息,我们都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凌云虽平日里儒雅温和,可说起此话来却带了三分愤恨和狠绝。
“哦,前几日,我倒是听人说起,那曾乘风好像去探望过高老先生一次。”景王爷拧眉道,无忧公子前几日也偷偷打着他的幌子进了大狱,只是这事目前还不能让凌云知晓,只说是听府上的下人木伯汇报得知的。只是这曾乘风不是第一次去探监,他也并不知高普沧竟会自杀,所以从未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又是曾乘风。”马凌云眼色微现凌厉,“王爷,您不觉得,此人甚是诡异吗?”
王爷一梗,未立即答言,只是深深看了凌云一眼,暗暗钦佩这人不愧为刑部尚书之子,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之前,竟能察知一二。
此时,珂玥王妃已取来精致的玉净瓶装好的续命丹,郑重地交给马凌云。马凌云顾不得礼数,匆匆谢过后便抓起玉净瓶夺门而出,很快,得得的马蹄声渐去渐远,景王爷和王妃看着他孤独而消瘦的背影,对望着长叹一声。
“凌云。。。为什么攸乐不肯告诉他?”珂玥出了一会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王爷。
景王爷轻轻摇了摇头,想着往事如烟,前程如雾,这对怨侣不知何日才能再拾前缘,又看看身边的珂玥,不禁为自己的爱人还依然在身边而感慨万端,紧紧握住了珂玥的手,轻揽她的肩头,柔声道:“或许攸乐只是不想再伤他的心,也或许攸乐自己无暇顾及儿女之情吧。。。”轻叹一声,转而又道:“我们赶紧收拾一下,也去顺天府吧。”
珂玥抬袖拭泪,点头同意,还远不到该伤心的时候,于是赶紧招呼下人准备车马,匆匆向顺天府而去。
顺天府最底层的大牢内,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值守的狱卒共四人,包括昨日那两名被指使开的狱卒,见华服玉带的达官贵人出出进进,顿觉这僻静阴冷的顺天府大狱瞬间蓬荜生辉,可又怕被责玩忽职守导致犯人自杀,一时惶恐至极。不过好在前来的这些贵人们都还算和气,知道人要是自己想死,别人怎么看也看不住,也不曾多加责怪二人。二人一面不住地引导一拨拨来人到最底层,一面一遍遍地纳闷为何不将那犯人高普沧救出牢去,即便是换到条件稍好的牢房也好啊。但好像贵人们丝毫没这个意思,只面带忧色,尽力抢救奄奄一息的犯人。
“陈太医,可还有救?”景王爷紧盯着高普沧毫无血色的面容,忧虑地问身边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
那陈太医紧皱的眉头拧成一团球,搭脉行针,许久后才一施礼,恭敬而谨慎地答道:“回禀王爷,下官斗胆说一句,是否有救不取决于下官,而取决于病人自己。他若是一味不愿求生,下官纵有起死回生之术,也救他不得啊。”
这话说得明白,人倒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这寻死的人,若心意已决,再高明的医术也是无用。目前,最紧要的不是治伤,而是打开心结。景王爷望向静静躺在枯草堆上,鬓发散乱的高普沧,见其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与五年前精神矍铄,满头乌发的形象判若两人,心头不禁一阵酸楚。他皱眉凝思片刻,对身边一圈的太医郎中下属说道:“各位都辛苦了,退下吧。”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纷纷拱手行礼,收拾好药箱后便依次离开了,只余王妃珂玥和马凌云在身旁,刚才纷乱的囚室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景王爷撩起宽大的流云纹长袍,又招呼着王妃和马凌云也坐在一边。囚室地上阴湿脏污,王妃也毫不矫饰,半跪半坐着靠近高普沧,紧握着义父青筋根根突出的右手,满面愁容地盯着他的脸。按说,在高普沧面前的三人,都是身份极其尊贵的,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圣上面前的大红人郡王爷,一个是郡王爷千娇百宠的侧王妃,一个是一品大员刑部尚书的公子,哪一个不是极尽显贵,而现在,在一个垂死的平民面前,三人却仅仅如寻常人家普普通通的晚辈跪坐于长辈面前一般,望着一心求死的这位老者,三人几乎一筹莫展。
“高伯父,高伯父。”景王爷轻轻连唤两声,见高普沧仍然紧闭双目,抿紧的双唇看似牙关紧咬,知他去意已决,旁人恐怕很难改变他的心意。五年来,他多次探望这位老人,见他一次比一次衰颓,便知今日之事必定迟早便会发生。可谁知,现在局势已有所好转,高家似乎也有重新崛起的希望,高老爷子竟然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寻死。若真是遂了老爷子的愿,他们的一切付出也便成徒劳了,毕竟,他才是高家的创始人,没有人比他更希望看到高家重获新生吧。
“你不能进,哎,你停下。。。”
景王爷正欲坐下与高普沧细谈,只听得一阵喧哗之声越来越近。很快,便见一女子冲在最前面,令牌在手,健步如飞,后面几个衙役根本拦不住她。
“小的们罪该万死,这。。。她。。。她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王爷,非得闯进来。”衙役气喘吁吁解释着,偷眼觑着景王爷的表情。
景王爷一边平静地抬眼望了望不顾一切闯进来的女子,一边对那惊魂未定的衙役道:“你且退下,她确实有随时来见我的权利。”
见那衙役离开,景王爷温和地对女子道:“有什么事且先在一边等着吧,我这里处理完毕再听你汇报。”
那女子眼泛泪光,强忍住才没让眼泪滴下来,低声道:“谨遵王爷命令。”便退到一边安静地等待着,双眼却死死盯着牢中奄奄一息的高普沧,眼神悲怆到让人不忍直视。
马凌云有些奇怪地看了那女子一眼,虽见其长相秀丽,内心却不禁腾起一股厌恶之情,只觉得这女子好生无礼,竟然也不分场合地就要见王爷。更奇怪的是王爷竟然丝毫不怪罪此女子,就连王妃,望着此女子的表情也甚是怜爱。但此时他根本毫无心思再去关注一个陌生女子,而是赶紧将目光投向了地上半躺着的高普沧。
李深此时正站在大牢四楼的入口处,冷眼盯着那女子,他已听刚才的狱卒悄悄汇报过了,这女子就是前几日举着王爷令牌闯进大牢说要彻查顺天府的。作为顺天府的最高长官,虽然自认为公允公正,从未有贪污偏私等不轨行为,但心中难免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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