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爷叹口气,望着一脸死灰的高普沧道:“高伯父,我知道您在听着。晚辈今日就想和您闲聊几句,不知您是否愿意听?“
见高普沧纹丝不动,景王爷稍停片刻,继续不紧不慢道:“伯父,您在这监牢里待得太久,恐怕不知道最近京城里最春风得意的人是谁吧?”
高普沧面无表情,好似已停止了呼吸一般。珂玥担心地望向王爷,准备起身去探老人的脉搏。王爷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指指老爷子轻轻起伏的喉结,暗示她一切都好。
“是曾乘风曾大人。”景王爷紧盯着高普沧面如死灰的脸。那双紧闭的双目似乎眉睫轻轻跳动了一下,等了半晌,却依旧不曾见他将眼睛睁开。曾乘风与高普沧二十余年的旧交,这些年两家人相处得异常和睦,高普沧入狱后,曾乘风也曾携子多次前来探望。或许他不明白,此时此刻说起曾乘风春风得意的事有何用意,曾乘风凭借自己的本事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本也无可厚非。
“高伯父,这些年高家危机重重,一步步走向深渊,但与高家最交好的曾家却步步高升,您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样吗?”景王爷试探地问道。他说的确是实情,但高普沧从未想过此节,也不觉得高家的败落与曾家的发达有丝毫联系。五年来他对外界的情形并不了解,高莽枝自然对他心中有气,不会对他透露半分,而曾氏父子更不会因为自己过的越来越好而专门到他面前来炫耀。他依旧一动不动,这种小事已无法在他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连生命都可以随时放弃,还会在乎这尘世间谁最落魄,谁最腾达吗?
这句话显然已点燃了凌云的满腹疑云,他用困惑的眼神望向景王爷,很想插嘴问两句,但又觉此地不宜发问,故只强自将疑问吞下,紧盯着高老爷子的脸,他想看看,这位当事人是否也和他们一样,也有过类似的怀疑。
“那您可知莽枝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是什么?”景王爷没有深入刚才的话题,而是换了一个可能令高普沧更为动容的话题。
“是曾乘风大人的儿子曾无庸。”
牢房里寂寂无声,连角落里的一只老鼠都以为无人活动,出来探头溜了一圈,高普沧轻轻一叹,那老鼠哧溜一下钻入了被枯草掩盖的洞中。他的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仍是没有回话。
高莽枝三岁进入高家,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且这些年父子之情逐渐淡漠,但终究他的内心对莽枝是有愧疚之情的,正是因为这份愧疚,他才多年来愿意选择一种近乎于自残的方式来折磨自己。
“我已生无可恋,谁风光,谁落魄都早已与我无关。”在几乎要放弃让老爷子开口说话的希望之时,高普沧终于虚弱地开口了,嗓音低沉,语调冰冷,“王爷,何必救我,我高普沧已是罪孽满身,早就应该被处以极刑了。”
“义父,您不能这样,“珂玥眼睛红肿,一开口又是泪如雨下,”我的伯父还一直惦记着您,年前他还说要来看您呢,他还想喝您亲手调制的茶。。。您,您也不能这样丢下我,丢下攸乐啊。“纵是刚强洒脱如男子的珂玥,此时也已近意志崩溃,使劲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当年,八岁的小珂玥被一伙强人抢走,幸遇高普沧的茶队经过夜秦,路见不平救下她并带回家中养大至十三岁,小珂玥一直对高普沧以义父相称。直到小珂玥的伯父寻上门来,才将珂玥带回夜秦,之后每年高普沧的茶队到夜秦,要么是将珂玥带回京城住上小半个月,要么是将小女儿攸乐带到夜秦与珂玥同住,每次小姐妹俩都是难分难舍,直到珂玥长至十八岁嫁入景王府,与高宅更近,攸乐与珂玥更是形影不离。两个女子均是聪明至极,又极其潇洒,很少作娇羞女儿态,因此,景王爷,珂玥,攸乐,凌云四人时常在一起,静则吟诗作对抚琴描画,动则搭弓射箭纵马高歌。神仙般恣肆逍遥的日子尚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啊。
“珂玥,“高普沧苦笑一下,低低说道:”义父再无力庇护你,你好自珍重。“
“伯父,连我们都觉得这曾家似乎有诡异,难道您不想弄明白吗?”一直未开口的凌云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憋了许久的话冲口而出。这些年他倒是未曾去调查过曾家,但在寻觅攸乐的过程中曾多次撞见曾无庸巧取豪夺高莽枝的生意,一开始他也丝毫不能理解,明明他们应该是一家人,但为何曾无庸似乎要将高莽枝置于死地,但后来这疑问几乎已在他心中形成一个固定的结论:曾家就是要搞垮高家!这位刑部尚书世家出身的孩子,虽然一天也未上过朝堂,但对于平静表面背后的波涛汹涌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抽丝剥茧的能力。
此时,尽管景王爷和凌云都极力想要引导高普沧的思维,但老爷子对此话却是毫不动容。
珂玥拉着高普沧枯瘦苍白的手使劲摇头,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急急落下。
“高伯父,当年的案子,您虽然不愿意说,但我却去刑部查过卷宗。告状之人的状词满是漏洞,且那人纯粹是冲着赔偿而来的。即便您一句也不愿意多作解释便自请入狱,但您就没想过,时隔二十年,那人是如何找上门来的,又如何敢要求大额赔款,这背后难道没有人去指使,您不想去查明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操纵吗?”景王爷望着死意已决的老人,不急不缓地问道。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老人貌似不为所动,声音也似从幽深的地底挤出似的令人头皮发麻。
“高伯父,自我认识您开始,便一直崇敬您。您多次救国救民于危难之中,今日之国士当非您莫属。您知道,大梁有多少百姓把您当救星,有多少青年才俊以您为楷模啊。。。”景王爷继续轻声劝慰着。
他说的确属实情,连皇上和已经薨逝的太上皇也是极度认可高普沧的,只是,此时此刻,这些便如浮云般缥缈,垂死的老人丝毫不觉与自己有半点干系。
“国士?”高普沧嘴角轻扯了一下:“一个杀人犯也配称国士?王爷再莫提这两字,羞煞我高某人。”
“伯父,我不相信您是真的杀了人,这件事您为何从不申辩呢?”凌云急道。他和景王爷一同查看卷宗时,满腹狐疑,明显那告状之人慌慌张张,前言不搭后语,如具体在何处行凶,行凶工具是什么,当时为何无人追究此事,为何这二十年始终不来告状等最基本的问题都不能自圆其说,很多说辞前后矛盾,可偏偏眼前这个执拗的老人就是认了,且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说一句当年的情形。
景王爷瞟了一眼凌云,面色沉重地眨了下眼睛,暗示他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既然老爷子从不开口提这件事,必然是有隐情。
“您当然配得上国士二字。您年年设十里粥铺,拯救黎民于困苦;您捐万贯家财,助大梁平危局;您广交挚友,创大梁外贸交易之窗口。无论为商还是为人,您都已时时处处做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除孔孟之外,当推您为圣贤了。大梁不以这样的人为国士,难道还以奸诈虚伪的小人为国士不成?”说着,景王爷似有口闷气堵在胸口,不自觉地看向了珂玥。后者自然知道他说的奸诈虚伪之人是谁,心领神会地略点了点头。
“是啊,伯父,若您不是当世无双的国士,我父亲何以会如此推崇您,我们两家又如何会结成儿女亲家。“马凌云见老爷子似乎略吐了口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坚硬如冰了,赶紧补充道:”革登兄与珂玥如今生死未卜,您难道就愿意舍他们而去吗?“凌云蹲下身子,这应该是高普沧最后的牵挂了。
“义父,攸乐她。。。她。。。”珂玥的话几欲冲口而出,景王爷却悄悄靠近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珂玥明白他的意思,强忍住没说下去。
“他们多年杳无音讯,要么早已不在人世,要么是对我这个一身罪孽的老父亲失望至极,宁愿逃离,也不愿回来了。凌云,你别苦了自己,忘了攸乐吧。”说着又闭上双目,不再多说一句。
景王爷望了一眼满面忧戚的马凌云,又转向高普沧道:“高伯父,这些年我们三人派出无数探子去打听革登和攸乐的下落,就在昨日,一名探子带来了新的消息。攸乐有着落了!”
这话从景王爷的嘴里说出来平平淡淡,但于马凌云而言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
“啊?”马凌云全身一震,脱口而出:“王爷,这,这是真的吗?您可是在安慰我们?”他落魄的眼神在昏黄的油灯下顿时熠熠生辉,浑身都似打了鸡血一般。说出这句话后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惊疑不定地望着景王爷。
景王爷却不看他,只是望着高普沧继续道:“本来,我是准备等攸乐回来之后再带她到您面前,给您一个大大惊喜的,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提前向您透露这个消息了。四年前,因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攸乐到西山上去散步,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啊?”凌云再次惊呼,这些年他到处打探攸乐的消息,虽也有时刻听到坏消息的准备,但一旦有确实的坏消息传来时,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并非一惊一乍轻浮之人,只是在攸乐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他却无论如何也淡定不了。
高普沧却毫无动静,在他心里,早已做好了一双儿女不在人世的最坏打算,还能有比这更坏的消息吗?只是再如何做好思想准备,此时仍不免心中一阵剧痛。
“后来,攸乐被路过的洛神医所救,洛神医将她带回神医谷疗治。她之所以这几年都没能和我们联系,是因为她失忆了。。。”景王爷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高普沧脸上僵硬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了,知道已击中了这个老爷子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但高伯父请放心,昨天接到探子来报后,本王就已安排最得力的太医跟随探子前往神医谷,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马凌云几欲喜极而泣,眼里波光流转,一扫刚才的阴霾,激动得双手直搓,跪行两步靠近王爷赶紧问道:“王爷,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如何没告诉我?”
景王爷望了望他热切的目光,片刻后才安静地答道:“昨日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未来得及说,本想等到神医谷的消息后再一并告诉你的。”
此时,三人都转脸望向地上毫无求生欲望的老者,他的嘴角稍微翕动了一下,算是勉强扯出的笑容。
“义父,我们找李深大人说个情,您到景王府去住吧,一来。。。”珂玥的话还未完,就见高普沧轻轻地摆头,她知道这是义父的底线,除非死,否则他是不会出这大牢半步的,他要用身体的折磨来赎回自己的罪孽,至于这罪孽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从未对三人细说过。
顺天府尹李深从前任府尹手中接下此职位时,高普沧已经入狱了,仅听其略略提起过,说是案子特殊,当时告状之人状告高普沧杀人,高普沧一听说此事便自承死罪,并自愿下入死牢。告状者却也是奇怪的很,竟然只为求财,高家付了一大笔钱给告状人后,他便自行离去了,至于高普沧是否被判刑,判何等样刑,他毫无心思关心。卷宗虽有记载,但也非常粗浅,景王爷曾经托关系找到那份卷宗,只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状告高普沧于二十五年前行凶杀人,时间地点原因均不详,高普沧认罪伏法等寥寥数语。王爷记得告状之人叫巩是新,可惜后来他再派人去查找此人,却始终未寻到他的踪迹。
但高普沧在这些晚辈的心目中,从来都是仁德宽厚,饱受世人尊敬的形象,从未将他与行凶杀人联系在一起,且这件告状之事又如此扑朔迷离,使得小辈们均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几年高家变故实在太多太快,拨乱纷纷,整个高家就如陷在一团迷雾笼罩下的沼泽中,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所以高普沧早已存了寻死的心,但攸乐的消息明显还是给了他一丝希望,仿若暗沉沉的黑夜终于闪现了半点星光。
“您且耐心等待,待神医谷传来消息,攸乐身体康复后,我们自会带她来见您的。”景王爷靠近高普沧一点,伸出手去轻轻放在后者冰凉干枯的右手上。
高普沧点了点头,但仍闭着双眼,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表情也相当淡然,不过此时三个年轻人已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王爷,我高普沧何德何能,劳您大驾前来探望,实感惭愧。你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就不要再为老朽浪费时间了。“高普沧望着眼前的三个人,虽无一个是自己的血亲,心中却甚感温暖。
“高伯父,您何出此言呢?我应该跟着珂玥叫您一声义父才是,可是您总是不允。“
高普沧眼睛重新闭上,手臂稍抬,表示要送客,三人又交待了些事项给狱卒,才起身告辞。珂玥虽是极不放心义父的身体,但此时也别无他法,只能多塞给狱卒一些银子,请他们一定要悉心照看,千万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一行人正欲起身告辞,一声“高老先生”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原来是一直静立在众人身后的那名女子开口了。
她顾不得马凌云投过来满是质疑和阻止的眼神,大步向前,蹲至高普沧身边。她俯下身轻轻握住高普沧的手,那手瘦削到青筋根根凸起,皮肤干枯如稻草般毫无血色。
高普沧半睁开双眼,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姑娘,却见她满眼含泪,不胜悲戚,低声问道:“姑娘,请问。。。”
那女子边腾出一只手来到自己袖袋里去掏着什么,边轻声抚慰道:“高老先生,我是景王爷派往全国的密探,专门去打探您失踪的一子一女的。”
声音虽低,但依然被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景王爷捕捉到了,他忙也上前一步解释道:“对对,就是她,她叫莫愁姑娘,就是她打听到了攸乐的下落。”
“是的,高老先生,您切莫放弃希望,您的小女儿除了尚在失忆中以外,目前一切都安好。”莫愁将从袖袋里摸出的一块带着温热体温的翡翠放至高普沧手中,“我和攸乐小姐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对于京城的一切都已失去了记忆,为了让她更好康复,所以我并未强行带她回来。这块翡翠,是攸乐小姐又一次无意中遗漏在地的,请原谅我未能及时归还,一直带在身边,本想亲手交给王爷的,此时我就交给您保管吧。”
高普沧望着那块通体碧绿的翡翠,眼神中射出一丝亮光来,他颤抖着稍稍举起那块翡翠,一行浊泪默默滚出。
凌云此时已激动到无法自已,冲到姑娘身前道:“莫愁姑娘,太好了,你马上就带我去找攸乐,她一定会记得我的。”
莫愁却只淡淡地瞟了一眼凌云,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和任何人都未招呼一声便朝楼上走去。
马凌云实在摸不着头脑,急欲冲上前去问个究竟,却被景王爷一把扯住了。
“高伯父,您且好生休息,我们过几日再来看您。”景王爷再次向高普沧告辞,随后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马凌云好不容易忍住自己猫抓般的心思,待离高普沧远了才问道:“王爷,您为何不让我去找那莫愁姑娘?”
王爷和王妃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这更是让凌云百思不得其解。
他以为是在狱中不好开口说这些过于隐秘的事,刚出大狱,他便死死拖住景王爷的衣袖,迫不及待地问道:“王爷,神医谷在哪,莫愁姑娘在那,您快告诉我,我现在就要去,让我去接攸乐回来!洛神医,这名字仿若听说过,在民间似乎威望颇高啊。。。”
他四处张望着,企盼那莫愁姑娘就站在顺天府大牢外,但周围却空空荡荡,那姑娘来去如风般自由。
不待景王爷答复,凌云又顾盼神飞道:“京城的医疗条件总是比穷乡僻壤要强的多,我可以求父亲,让父亲去求皇上,让他多派些太医来医治,总是有办法的。即便没办法了,不能恢复记忆了,也没关系,只要人还在就好,能回来就好。”
景王爷望了他一眼,沉默不语,又快速和珂玥对视了一下,二人眼中都闪着犹疑。
“王爷,她失忆了,但见到我们,她或许会有印象的,您赶紧的。。。”马凌云见王爷不开口,又转到他面前,迫切地盯着他的眼睛。
形销骨立的他,此时在和暖的春日下,竟神采飞扬起来。珂玥看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子,身在钟鸣鼎食之家,这几年却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心中着实不忍,真想将真相和盘托出,可是,真相于他而言,何尝不是更加残酷呢!与其让他增添新的痛苦,不如让他暂时保留内心深处的一线希望,这或许也是攸乐的本意吧。
“凌云。。。”珂玥用哀怨的眼神看了看王爷,转向马凌云时,复又泪眼婆娑,“王爷恐怕是编了个谎话。。。”
马凌云再次惊呆,如堕云雾之中,笑容在脸上从凝结到消失,那绝望的神情令人不忍猝看。
当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禹禹独行,终于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远处的一点灯光,大喜过望地飞奔而去时,结果却发现那不是灯光,只是一颗遥不可及远在天边的寒星而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