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间已见嫣儿款款自后堂走来。她身着藕粉色连身曳地长裙,上披浅绿色绵绸小夹衫,长发披肩,微施淡妆,与在药圣谷调皮精怪的形象判若两人,但越发娇艳可人了。
此时,她背对着曾无庸,对着攸乐施了一礼,轻声道:“小女子嫣儿,今日有缘得见无忧公子,真是三生有幸。“说完对着攸乐抛了个媚眼,又轻吐舌头做鬼脸。
攸乐抿嘴一乐,差点噗嗤笑出声来,连忙收住自己的表情,起身严肃道:“不敢不敢,幸会幸会,无忧得见嫣儿姑娘才是三生有幸。”
嫣儿转身又对曾无庸道:“未等您介绍,嫣儿便自报家门,公子不怪罪吧?“略带撒娇,声音又甜又柔,真是将人的骨头都要酥麻了。
曾无庸温柔地拉过她的小手,色眯眯地轻抚道:“怎么会,你喜欢便成,你介绍我介绍又有甚关系,难得你今日有心情愿意到曾府来,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怪罪你呢。“说完轻轻拉过嫣儿在他身边安座,又对攸乐道:”这泡茶之水便是嫣儿姑娘身边的丫头今晨亲自
去西山取的,这茶也是她亲手泡的。“
攸乐赞道:“这茶泡的如此讲究,嫣儿姑娘才是真行家啊,无忧虽到京城时日不多,但也对嫣儿姑娘的才艺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见嫣儿又偷偷调皮地冲她眨眼,不禁暗笑这小丫头实在精灵古怪的很,为免自己被她引逗得发笑,只得将脸转向曾无庸,尽管那张英俊的脸她半点也不想多看。
“无忧公子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我等小女子长居深闺,哪能得见,真是无比遗憾。前些日听曾公子说起您,我便硬吵着要亲眼见见无忧公子本人,所以今日才专请无忧公子上门的,无忧公子不会怪我们无礼吧。今晚待我回到红袖坊,和小姐妹们也有些许可炫耀的资本了。”嫣儿对着攸乐笑道。
“不敢不敢,无忧荣幸之至,实不敢当。”
曾无庸则微侧身,又轻轻抓起嫣儿的手,温声道:“我早说过多少次,何必再回到那红袖坊去,你若守信用允了我为妾,荣华富贵还少的了你?“
嫣儿稍稍挣开曾无庸的手道:“嫣儿出生低贱,何敢奢望嫁至豪门。公子抬爱,实不敢当。“
曾无庸见她又推辞,满脸失望,但在外人面前也不便详谈,只得说道:“好了,一切都随你开心就好。无忧公子本尊的真实面目你也见到了,现在我和无忧公子还有点正事要谈,你可否先回房,我待会再去找你。“
嫣儿撇撇嘴道:“你们说你们的,我且在这里闲坐着,公子如此嫌弃嫣儿丢人现眼吗?“
曾无庸一脸的无辜,无可奈何急道:“哪里是嫌弃你,只是我们谈公事,怕你无聊,回房让几个丫鬟陪你到院中走走,赏赏花,岂不更好?“
“在公子眼中,嫣儿就只懂赏赏花,散散步,不配听听生意,说说世道,是吗?那好,我走。“嫣儿作出生气状,一扭身故意作出要走的姿势。
曾无庸忙拉住她,赔笑道:“好好好,你愿意在哪就在哪,愿意听什么就听什么,我们也不是谈论什么机密大事。“
嫣儿这才莞尔一笑,又重新坐下。
攸乐内心暗笑,也佩服嫣儿有本事,短短数月竟能将这曾无庸拿捏的死死的。但此时嫣儿以这种方式出现,且表示要坐在这里和他们一起,一定是有很重要而紧急的信息要传达给她,不禁暗自揪心。
“无忧公子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威望甚高,我等今日能请来公子,实乃三生有幸。“曾无庸边拨弄着茶叶中的浮沫边赞叹,听这转折开场白,估计是要开始切入正题了。
“哪里,无忧此生就好抱个不平,见不得穷人受欺,为富不仁,也见不得小人得志,正直之士遭殃。说白了,无忧便是活个洒脱,活个随性罢了。“攸乐假意谦虚着,眼角却迅速瞟到了嫣儿,见她将自己垂在身旁的手做了个伸握的姿势,应该是手里有某样东西。
“哈哈哈哈,好一个洒脱,好一个随性。这也难怪无忧公子连宫中驸马和朝廷高官都不愿去做,而只愿在景王府做幕僚了。”
“哪有什么驸马高官,都是瞎传罢了,无忧何德何能,有幸得王爷青眼,为王妃守一片茶园,消磨点时光,无忧也就这点志向了。”
此时越是表现的谦虚,反而越是故意显得自己低调,接下来就看对方如何接话了。
“哎呀,从来佳茗似佳人,竹里延清友,迎风坐夕阳,无忧公子哪里是无大志向,只是志在清风明月,山水田园,做闲云野鹤,有红袖添香啊,这等意境与志向,又岂是我辈凡俗之人能高攀得上的。”
这话接的实在有水准,二人又是举杯品茗,相视一笑。
在攸乐眼里,曾无庸是完全透明的,此时,她要做的只是要钓这条鱼儿上钩;而在曾无庸眼里,这无忧公子却仍是谜团,尚在不断的猜测和试探中。
“唉,若不是生在这茶马世家,我又何尝不愿像您一样潇洒自在,来去自由呢?”曾无庸说着长叹一声。
“怎么,曾公子也有烦恼吗?”
“是人便会有烦恼,无忧公子之所以无忧无虑,只因您已不是人。”见攸乐一愣,又不疾不徐地补充了一句:“已经得道成仙了。”
“哈哈哈哈,曾公子真乃神人也,如此这般夸人,怕要把人捧坏了去。”攸乐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稍停片刻,仍然非常识时务地问了下去:“敢问公子有何烦难之事,可否说出来,无忧若有此能力,也可为公子开解一二。”
“我辈俗人,烦的自然也是琐屑俗务。”曾无庸轻叹一声,似是颇为无奈,“只因我那父亲尚挂着茶马御史的头衔,肩负着维持茶马交易,维护大梁安稳太平的重任。作为人子,又如何能不为其分忧呢,所以我才不得不去接下茶行这一大摊子,唉,从此便只能与钱财俗务打交道,这些年来真是操心劳力,不得片刻安宁啊。”
攸乐举起茶杯轻抿一口,掩盖住了脸上的鄙夷,明明是借着父亲的权势赚得盆盈钵满,别人打破脑袋也争不到的好事,这说的倒像自己吃了天大的亏一样,可见这人的嘴啊,是完全可以不对心的,若是被这样人的嘴上功夫给骗了,损失的又岂止一星半点,那是血淋淋的代价啊。
当然,心中的鄙夷此时毕竟只能放在心中,说出来的话却还是要像蜜一般甜的。
“无忧虽浪迹江湖,朝廷大事也不是我辈能烦忧的,只是多多少少曾听闻一些令尊和您的传闻,令尊两袖清风,为国为民操劳尽瘁,曾公子也是整日为茶马事宜不得清闲,这着实令我等胸无大志之人汗颜啊。来,我以茶代酒,敬曾公子一杯。”
“不敢不敢。”曾无庸举杯,忽觉自己此时已占上风,接下来的要求便是顺水推舟,合情合理了。
“我听说,无忧公子如今受聘于景王爷,在王府讲授茶经,且帮珂玥王妃打理茶园,可有此事?”
“正是。”
“无忧公子如此大才,就真甘心仅仅做个小小幕僚,寄人篱下?”曾无庸放下手中茶杯,意味深长地望着攸乐。
“无忧哪有什么大才,刚才我也曾说过,无忧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为富不仁者,小人得志者,无忧都看不过眼,所以才爱去管个闲事,相信以曾公子的人品,也必对那些人等深恶痛绝吧。如今大梁,皇上治下太平盛世,令尊等身为国家栋梁鞠躬尽瘁,哪还需要无忧这样的江湖人去瞎操心啊。所以,能有一份事情可做,无忧便已心满意足了。”
“只是不知在无忧公子眼中,我曾无庸是属于那不仁的富人,还是那得志的小人呢?“曾无庸忽然话锋一转,双眼紧紧盯着攸乐,眼里竟然毫无笑意,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攸乐一惊,忙道:“岂敢岂敢,无忧绝无此意,对事不对人罢了。京城谁人不知公子及令尊为人谦和低调,怎会是无忧所攻击的对象呢?无忧虽无知,也不至于将矛头对准曾公子啊。 “
“哦,果真对事不对人?“曾无庸轻轻冷笑一声:”那公子为何单对我家下人下手,莫不是对我曾无庸心怀不满?“
攸乐故作惊讶道:“无忧绝无此意,小可自认打的都是该打之人,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救的也都是该救之人,绝无半点针对曾家之意,还请公子明示,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件事?“
曾无庸再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缓缓道:“上月,公子可是在西郊城外杀死一名叫甄平儿的,救了一名叫李大新的?“
攸乐故作沉思状,皱皱眉道:”甄平儿,李大新,这名字不曾听说过。不过,上月在西郊城外我确曾杀过一名恶奴,当时他正要举刀杀人,我见那被杀之人手无寸铁,却被几人追到无处可逃,于是便救下来了。但那行凶之人好生可恶,举刀就要来杀我,本公子实属无奈,自卫罢了。即便是闹到官府,我也是有话可讲的。原来他们一个叫甄平儿,一个叫李大新?“
“是的,他们两个都是我家的仆人。那叫李大新的,在我家为仆多年,是我家奴,他犯下杀人越货之罪,甄平儿奉我的命前去追拿,之后便准备送往官府的,无忧公子您可是犯下大错了啊。“
“哦,我怎么觉得两人的角色正好相反呢?“攸乐捧起茶杯,吹吹面上的浮沫,不紧不慢道。
曾无庸却仍是面不改色, “那甄平儿的媳妇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泼妇,若她要是来缠上了无忧公子,恐怕您这名声。。。”他故意停顿了下,又朝攸乐友善地笑笑,接着道:“不过,公子放心,我已经帮您解决了。”
“你杀了她?”攸乐一惊,急道。
“哈哈哈哈,无忧公子果然急公好义,对一个命如蝼蚁的下人也如此体恤。不过,我曾无庸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甄平儿在我家为奴多年,她媳妇如今孤苦伶仃,我又怎会杀她?我只是派人去告诉她甄平儿死于意外,一不小心跌下山崖了,同时也多给了她些银两,将她好生安抚住了。”
曾无庸故意卖了个人情给攸乐,攸乐此时再去纠缠谁对谁错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所以干脆来个就驴下坡,拱手道:“无忧实不知情,曾公子才是真正有情有义之人呢。”
“只是,那李大新,不知现在何处呢?那奴才着实可恶,满口谎话,无忧公子可不要被他蒙骗了。”曾无庸紧盯着攸乐,脸上含笑,眼中却全无笑意。他不知道这无忧公子与王爷的交情到底怎样,这李大新要是进了景王府,将所有的过往都说给王爷听,那可是一桩大烦。
“哦,那叫李大新的,我当天就送他往南中了,因他说要去南中还有私事要办。”
“没将他送往景王府?”
攸乐假意一愣:“送进王府作甚,这类小事我岂能去麻烦王爷?”
曾无庸暗中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被攸乐牢牢捕捉到,她内心暗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说他因知晓曾家多年前一桩秘事,今日才被杀灭口的。。。”攸乐故意停下来,盯着曾无庸。
曾无庸握茶杯的手轻颤了一下,脸部肌肉也明显因紧张而微微跳动,但片刻又将茶杯搁于面前的茶案上,再抬起头来时已是若无其事,两道浓眉一皱,轻斥道:“这恶奴,果真是恶人先告状啊,我们曾家一向清清白白,能有什么秘事?明明是他因赌博输了和人斗殴,失手杀了人,现在倒反打一耙了。无忧公子,您阅人无数,谁真谁假应该一听便知,不会就信了那恶奴的话吧。”说完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攸乐。
攸乐轻轻一笑道:“无忧只关心眼前事,多年前秘事实在不感兴趣,更加不会去追根究底。”接着又轻轻一哂,“曾公子今日请无忧来,便是要以此事要挟小可么,还是要兴师问罪,将无忧送去见官?”
“哈哈哈哈,”曾无庸又是一阵仰天大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攸乐道:“无忧公子名满天下,我曾无庸结交都还来不及,怎敢说要挟二字,更加谈不上送您去见官了,无论怎样,您如今也是景王爷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再说,刚才,我不是说已经帮您解决了麻烦吗?今日请您前来,就是想要结交您这个朋友的,若刚才小弟表现的还不够诚心,您再看看接下来的。”说完脸上凝了笑容,朝后院接连轻拍了几掌。
一会,从后堂疾步走出一人来,攸乐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今天午间被自己伤了舌头的曾老五吗?此时,那曾老五头发散乱,神情委顿,一到攸乐面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头在青石板地上磕的砰砰直响,直到曾无庸冷喝一声“好了”,曾老五才停止了磕头,但始终不敢抬起脸来。
“这也是我家奴,听说在外仗我的势,坏了人家生意,还坏了无忧公子的好心情,已经被公子教训了,特将他叫来,让他再次给公子赔个不是。”曾无庸说着,便冷冷对曾老五道:“还不下去!”
曾老五口不能言,手脚吓得颤抖,站起来时满面是血,攸乐不禁一阵怜悯,待那曾老五退下之后,他才拱手道:“唉,也是无忧一时冲动,又无意中伤了公子一名家奴,但还要请公子相信无忧,无忧绝无针对曾家之意。今日公子如此诚信待我,无忧实在惭愧无地啊。”
“哪里,无忧公子乃天下名士,我大梁的百姓都是眼睛雪亮之人,他们可不如我幸运,能够请到公子来府一道品茗畅谈。”曾无庸一脸笑意,举起杯中茶道:“来来来,请喝茶,我们不说那些败兴事了,说点高兴的可好。哎呀,可惜此时无酒,不然真要和公子痛饮三杯才是。”
攸乐应景举杯,眼神无意中瞟向嫣儿,却见其有些忧急的模样,不禁开始寻思,自己该如何与嫣儿单独相处一时片刻。
“哎呀,就是,说点高兴的嘛。嫣儿好不容易见着了无忧公子,还没听他说说那些神勇之事呢,就被你说起你们家这些下人打打杀杀的,真是煞风景。”嫣儿嗔怪着瞪了曾无庸一眼。
不过在有情人看来,这瞪眼也是撒娇的一种表现,所以曾无庸毫不计较,只轻轻捏了捏嫣儿的手,柔声道:“吓着你了,抱歉,下面绝不再提了。”
“哪用对我说抱歉啊,该对无忧公子说抱歉才是。”嫣儿说着趁机起身,走到攸乐面前,端起茶壶,“嫣儿替公子倒这杯茶,就当替公子赔礼道歉了。”
“不敢当,不敢当。”见嫣儿过来,攸乐正准备起身避嫌,却被嫣儿伸出手在肩头轻轻按住。
“哎呀,公子,你看,“嫣儿忽然一声惊呼,手指向曾无庸身后的方向,怯怯地道,“那地上是什么,太吓人了。。。”
曾无庸听闻赶紧回头看,却见地上赫然几块殷红色,是刚才曾老五匆匆离去时留下的血迹,忙招呼下人过来清理。
一个丫头赶紧拿着帕子过来,跪地认真擦洗,很快,地面便被清洗得异常干净了。
待曾无庸回头,见嫣儿已经倒茶完毕,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好意思,败了无忧公子的好兴致。”
“不妨。”
他不知道的是,趁他回头的那一瞬间,嫣儿已将一张纸条迅速递给了攸乐,上面只有简洁的六个字:“亥时杀郑静石。”
此时已是接近戌时,离亥时约只剩两个时辰,而曾府距离城郊的郑宅尚有几十里的路程,需快马加鞭才能赶到。嫣儿的意思很明显,攸乐必须马上离开,即刻前往郑宅,否则大祸便即将酿成。
谁杀郑静石,这结果不言而喻。曾家几个下人今晚有杀人的行动,而嫣儿又邀请攸乐到的是曾府,所以,这杀人之人必定是曾氏父子无疑。只是,如今郑静石已解甲归田,对他们父子都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他们为何要杀他呢?郑静石与高家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联系的,此事是否又与高家有关联?攸乐一边和曾无庸虚与委蛇,一边细细琢磨着这件不寻常的事。
郑静石作为高家的老友,虽近年来曾有愧于高家,且前些日子攸乐陪同王爷到郑家想要打听点实质消息时,郑静石也是躲躲闪闪不愿告知隐情,但其本质并不算坏,所以,今晚救是一定要救的,只是该如何救?是单枪匹马前往,还是通知景王爷或药圣谷在京城的兄弟们接应?此时时间非常紧迫,恐怕搬救兵已是来不及,寻思一阵后,攸乐已决定独自前往。
“无忧公子,此时天色已晚,若您今晚无其他安排,可否就由小弟来安排晚餐,咱们边喝边好好聊,小弟还有要事有求于您呢。”曾无庸说着将嫣儿的手轻轻握住,柔声道:“待会,你便多敬无忧公子两杯,如何?”
嫣儿调皮眨眼,未做回答。
攸乐趁机望向嫣儿,却见其暗使眼色,看来这酒是绝对喝不得的。正犹豫着该如何拒绝,忽听得远处似有人声响起。
“小姐,您不能进,公子在接待客人,哎哎,小姐,请停下。。。”
“我回来便回来了,谁敢拦我?走开!”
“小姐。。。”
一听此声音,曾无庸不禁微微皱眉,攸乐捕捉到其眼中闪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不禁心中起疑。她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只是他们二人难道不应该是很亲近的吗?曾无庸怎会现出如此神情?
很多时候,在未了解真相之情,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似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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