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设宴,佳肴珍馐自是少不了的,只是在这种场合上,没有多少人是真心吃饭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才是常态。

    盛顾言走出杏园时,身上浸染几分酒意,夜风拂面,他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

    “谨之,我先走了。”季伯卿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在杏园门口分别。

    季伯卿是京城人氏,在京中自有住处,然而盛顾言从外地而来,自然在京中没有定所。他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折桂楼,不过折桂楼的老板听闻他中了状元,大方地免了他不少费用,他便也安心地住下来,只等授官后搬去衙署就是。

    然而盛顾言没走多远,就被眼前之人拦了下来,当他听到对方所言的时候,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

    “你说昌陵侯要见我?”

    这回对方的态度倒是极为气,不像上次在酒楼里被人强行拉走,然而这也无法解释盛顾言内心的疑惑。他跟昌陵侯素不相识,就算是昌陵侯想要结交他,为何宴席上不来,偏偏在结束后找人过来。

    面前的玄衣男子点点头,像是知道盛顾言内心的怀疑,恭谨道:“确实是昌陵侯吩咐小的前来,我们老爷对盛公子并无恶意,还请盛公子走一趟。”像是知道盛顾言内心的怀疑,又拿出一块令牌来:“盛公子若是不信,这块令牌可以为证。”

    盛顾言不认识昌陵侯府的标识,自然也不知道这是昌陵侯的贴身令牌。但他分辨得清形势,面前的男子看似礼貌气,盛顾言却注意到他掩藏在衣服下的勃发的肌肉,以及有力的身躯,一看便是武艺高强之辈。如果他拒绝,恐怕面对他的就要变成另一副态度了。

    有意沉默片刻,盛顾言才开口道:“那便有劳你带路了。”

    他跟着面前这男子拐了不知道几个弯,随后来到一辆马车前。

    那男子停住脚步,朝他抱拳道:“老爷正在车内,盛公子上去便是。”

    盛顾言看着面前这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想着既已来此,若有何事应对便是,心下反而镇定下来,踏步登了上去。

    车内只有一人,正是昌陵侯。车内放着夜明珠,盛顾言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样貌,昌陵侯名为邵宗甫,如今已年逾四十,鬓间依稀可见银丝,然而不愧是武将出身,周身环绕着凌冽的气势。

    从盛顾言的角度看来,对方面容深沉,还伴有打量之色。

    近距离相对,邵宗甫看着面前之人,目光一寸寸地拂过对方的面孔五官,心下却是不住的惊叹和震撼。像,实在是太像了,像得让他无法不升起那种荒唐的揣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盛公子,请坐。”

    盛顾言顺着对方的话坐下,浅笑道:“多谢,不知侯爷今日相邀,是为何事?”他这会倒是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但那种凝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不禁加重了他内心的疑惑。

    邵宗甫却无法将视线从盛顾言那张脸上移开,尤其是这种浅笑的样子,更像了……让他仿佛亲眼见到早亡的发妻一般。

    他亲自给对方倒了盏茶,随后才道:“盛公子不必忧虑,今日请阁下前来,是有几件事情想问问阁下。”

    盛顾言接过那盏茶,却没喝,而是放下道:“侯爷请讲。”

    “你今年……”邵宗甫顿了顿,随即还是问了出来,“可是十八?”

    盛顾言听闻却愈发疑惑,昌陵侯秘密请他前来,他以为对方要问自己什么机密之事,没想到开口首先问的是自己的年龄?

    他点点头,这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事情,随即听到邵宗甫接着问:“你家乡何处,不,出生在何处?”

    邵宗甫的语气有些急迫,盛顾言却觉得对方好似在查户口一般,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生于台州,长于台州。”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的户籍一查便知。那是他十八年来的家乡,除了科举赶考之外未曾远离。

    邵宗甫猛地眨了几下眼睛,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玉康坊,三清巷?”

    盛顾言这下不由得惊讶,对方竟是一语道破他家的具体所在。这样的事情,虽也能查知,但对方显然是有什么旁的信息。他点点头,等待对方的下文。

    邵宗甫感觉自己逐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直视对方的双眸,开口道:“你可知晓,十八年前你出生时,有一户人家来你家借宿,其中一名女子有孕,和你母亲同时诞下一名男婴。”

    十八年前,他与妻子舒氏刚成亲不久,就被派往台州处理水匪作乱一事,然而等舒氏和他一同到了台州,才发现已怀有身孕。他原本觉得区区水匪,用不了多久就能处理,便没将舒氏先行送回京城,而是留在自己身旁。却不想这水匪已形成组织,而他所带的兵力不够,双方僵持数月,有一回水匪竟还成功袭击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转移阵地。

    正是在转移的那一晚,妻子舒氏即将临盆,他不得不先找一户人家来安置妻子,而那户人家便居于三清巷中,是台州的穷苦偏僻之地。那户家中同样有一位将要生产的女子。当晚,两人分别诞下一名男婴。

    没过多久,邵宗甫就匆匆赶回三清巷,然而舒氏产时大出血,他赶到之时已经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心中悲痛难忍,但情况紧急,他一人看顾不了孩子,只好先将其留在对方家中,过些日子才来接走。

    自己刚出生的事情,盛顾言自然是没有印象的,但他听自己娘提起过,说对方的着装打扮,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显贵人家。他也感觉到邵宗甫是在不断确认些什么,开口道:“似是曾听我娘提起过。”

    听到这句话,邵宗甫下意识地喘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朝后仰去。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答案了,所有事情都在指向那个看似荒唐的事实。然而心潮过去,邵宗甫镇静下来,心中却腾起一股后悔之意。

    他太冲动了,明明可以私下叫人查探这些信息,他却直接把人拉了过来。可是在宴席上见到对方那张脸,他就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急切,毕竟这一切这么不真实,可又真实地发生了。

    如今这些问题问出来,他却难以收场,要怎么解释呢?瞒着对方,说只是问问?这显然是瞒不过的。说出真相?可是邵宗甫在官场上的判断力已经回笼,沉浸官场多年,他靠的显然不止是一身武功。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孩子抱错的问题。且不说到底是无意抱错还是有意调换,紧随其后的是无数牵扯和利益纠葛。昌陵侯府享有世袭爵位,功勋卓著,邵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子承父业,然而盛顾言是寒门出身,今年的新科状元,又有皇帝站在他身后。这其中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扮演的角色,都代表了不可妄动的力量。

    可是……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啊。邵宗甫定定地看向盛顾言。

    盛顾言见邵宗甫久不开口,只好自己出声打破沉默:“不知侯爷可还有疑问?”

    邵宗甫摇了摇头,垂眸片刻,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抬头开口道:“我无疑问,但想必盛公子心下有不少疑惑吧。”

    “盛公子可知,你和一个人长得极像。”

    “那个人是我的原配妻子。”

    “而她就是十八年前来到你家,和你母亲同时诞下男婴的那名妇人。”

    盛顾言不是傻子,相反,从对方的一步步提问,他就已经隐隐有种预感。当下听到对方字字话语,他已经彻底反应过来。

    可是反应过来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从寒门子弟摇身一变成为京中豪门公子?他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看着面前邵宗甫的神情,他知道对方没有说谎。

    盛顾言感觉两幅场景在自己脑海和眼前交替出现,一幅是过去在台州的十八年,主角是他酗酒好赌的父亲、操劳不堪的母亲,另一幅是当下的京城、眼前的侯爷,是他从前渴望触及的地方。可如今他却被告知,后者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从前的十八年,不过是一个被放错位置的错误开局罢了。

    他难以厘清自己当下的复杂心绪,但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口确认道:“侯爷的意思是,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他要确认自己没有误解对方的意思。

    在盛顾言的注视下,邵宗甫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方才得知这个信息,盛顾言感到和邵宗甫一样的震惊和荒唐,然而政治上的敏锐让他很快意识到,这并非是简单的交换人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邵宗甫想来心下也有计较,如今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又是什么打算?

    这么想着,盛顾言也问了出来:“侯爷作何打算?”

    邵宗甫却给自己倒了盏茶饮下,咽下微涩的茶水,他开口表明态度:“你是昌陵侯府的血脉。”

    这句话不仅是陈述事实,背后的意思是,他会让盛顾言认祖归宗,并且公开承认他的身份。

    这不仅是血脉正统的问题,更是政治选择的问题,昌陵侯府打算接受盛顾言,而盛顾言的态度呢?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和犹豫的时间。

    盛顾言终于饮下邵宗甫先前给他倒的那盏茶,茶水已有凉意,但他却一口饮尽,随后朝邵宗甫道:“诚如侯爷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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