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鹭着急返回,是因为突然意识到,大梁那边天该亮了。
他没有对凌玄泽说谎,今夜的确另有要事,还得赶着回去做。
然而,当他回归东宫书房,却发现窗外天色漆黑,毫无半点黎明迹象。
书房一角的刻漏显示,时间才刚过三刻钟,可是依他的感觉,分明在另一边逗留了至少一个时辰。
莫非……两地时间不对等吗?
他心里一阵后怕。幸好是那边快这边慢,否则他一个皇帝在紫禁城里活活地失踪了,找谁说理去。
念及此处,他决定,在北宁之战结束前还是别去那边为好,总归那“古棋绝地”已经被他搜刮完了。
回味着这趟奇遇之旅,他有些心潮澎湃。
去了一趟神仙之地,带回了“小型阻力场”、“光刃”、“窥龙镜”三件神物,原以为必败之局,竟然峰回路转,十死无生的绝境里,遁出了一丝生机。
坐在桌案前,他翻开一本空白书册,开始往上誊抄一些文字。借由这种方式,也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个晚上剩余的时间,凌青鹭便在抄书中度过,边抄边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晨光蒙蒙时,他推门而出,抬首眺望,正看见启明星忽暗忽亮,天边第一缕紫气东来。
“南巡的队伍什么时候出发?”洗漱完,他问自己的贴身太监张小角。
张小角道:“今日晌午就走。”说完他弯下腰,“还有一个消息……”
“但说无妨,我又不会对你生气。”
“太上皇要带走……禁宫的八千金吾卫。”
这句话说完,四下一片安静。凌青鹭沉默着,导致站岗的宫女也大气不敢出。
禁宫侍卫是北宁剩余武力里最强的一支,如果连禁宫侍卫都走了,能用来守城的,就只剩巡捕营和城门卫一群草包了。
这一营一卫都不是正规军,而是治安军,平日里无非巡个逻值个夜、抓两个小毛贼,再干不了更大的事。
“罢了。”凌青鹭道,“那群侍卫无不是贵胄出身,本来就留不住的。可打听到从哪个门走?自昨日登基,还未面见父皇谢恩,如今即将天人永隔,我怎么也该,”他莫名一顿,“去送送才是。”
“说是今日晌午从承乾门出宫,再从朱雀门出城。”
“从朱雀门走,是要先去鲁东?”他立刻明白,“京畿五大营的其中四营,如今都在鲁东,接到勤王令就会回返。父皇直接去鲁东,路上同大军会合,不必前往金陵,就能带大军杀回来。”
只不过等他们杀回来那日,他的尸骨都凉了。
“父皇打的好算盘,”凌青鹭望着远处的重檐,眼神莫测,“可惜他想不到,我会把储君之位交给凌玄泽。如今太上皇威严尽失,皇太弟局面正好,但凡凌玄泽心狠一些,这个带大军杀回来的人,怎么也不会是父皇。”
张小角默默立在他身后,眼观鼻观心,不敢言语。
南逃大队的速度很快,不过一日便走得干干净净。只是太上皇一直躲在龙辇里,到了也没出来见他大儿子一面。
又几日后,一封快马加急的战报递到了皇城。
当时凌青鹭正在和三名大臣议事。北宁高官所剩无几,他能倚重的只剩这三个人了。
一位是年逾七旬的当朝次辅、太子太傅、一品大学士高澄。
一位是剩余六部官员中官衔最大的,兵部侍郎刘加晋。
还有一位是他从小到大的伴读、最为信任的臂助,他的少詹事谢秉。
高澄长于民政,刘加晋熟知兵事,谢秉心思缜密。这三人正好一个动员百姓,一个规划军事,一个查漏补缺。
“刘卿,”凌青鹭点名兵部侍郎,“你给朕交代实话,如今的北宁,到底有没有一战之力?”
刘加晋咬了咬牙。
都到这份上了,实在没必要再欺上瞒下了。
“陛下明鉴,城内守军现有巡捕营编制一万、城门卫编制八千,纸面上的数字可达两万,但也只是纸面上而已。”
“近些年,大梁军营日益糜烂,吃空饷、喝兵血的数不胜数,各地实兵能有账面上的一半就不错了,南边许多地方的缺额甚至达到了七成以上。而这些仅有的实兵,还分战兵、辅兵、民夫三类,不是所有兵都能上战场的。”
“巡捕营和城门卫的两万人,若扣除空饷,再减去老弱病残、杂役工匠等等,真正能战者,勉强能凑够五千。光是内城城墙上的垛口就有一万两千余,五千人焉能守得过来?况且这五千兵是什么样的兵呢,多为周边的地痞流氓,还有一些五大营犯错的罪兵,以及军官的裙带关系。总之全是歪瓜裂枣,而且士气低落,毫无战心。”
“微臣斗胆一言,等那魏逆打过来时,他们能站上城头射箭,就谢天谢地了。”
一番话说下来,核心意思就是——兵不可用。
刘加晋还没说完,他又道:“京中勋贵大多南下了,其他能打仗的将领又都在外,这一时……连个领兵的主将也找不出来。”
好嘛,无兵无将,打个屁打。
等死算了。
就连高老大人脸上,都忍不露出了一丝沮丧。
凌青鹭却平静如昔,他道:“平心而论,自从魏逆奇迹般地破了蓟门关,朕就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老天爷一定要叫北宁沦亡似的。今番守城,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无论怎么看,也找不出半丝机会。诸位感到心灰意冷,朕能理解。”
“可转念一想,这场守城之战,其实谈不上有多困难,因为本就是不可为之的事。”
“父皇不惜禅位也要离开,他就不怕朕守住北宁,让他平白闹个大笑话吗?他不怕。他知道,北宁,无论如何也守不住。”
“守不住,可还是要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什么?”
凌青鹭看向刘加晋,“刘卿,你何不随他们一起南逃,而要留在北宁呢?”
刘加晋一怔。
就在这时,张小角急匆匆跑来:“陛下,有加急军报!”
凌青鹭猛地站起来,“快宣!”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从门外跌了进来,是一位年轻的红袍小将,发冠狼狈,伤痕累累,俊朗的面容上灰尘斑驳。
他两三步走到殿中,几乎支撑不住地单膝跪下,嘶哑道:“陛下,数日前,我军于蓟门关落入埋伏,三万将士全军……”他犹带哽咽,“全军覆没!”
虽然不出所料,可当这份战报真的到来,仍是让人触目惊心。
凌青鹭握拳搁在桌案上,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嘎吱作响,许久,他沉问:“三万将士,是否英勇奋战?”
红袍将士听到这句,愣了,一时没有答话。
凌青鹭一拍桌案,喝道:“朕在问你!奔狼营的三万将士可曾英勇奋战!”
那将士似被拍醒,陡然悲鸣,竟是一声极力压抑却仍脱口而出的嚎啕。他痛声喊道:“三万奔狼誓死不退,奋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将蓟月湖染成了红色!若不是为了传回军报,末将绝不独活!”
“好!是我大梁男儿!你起来,让朕好好看看。”
红袍小将勉强站起来,抬头见了他的脸,不禁恍惚:“……太子殿下?”
闻言,谢秉对他解释,“平康帝日前禅位出城,太子登基有几天了。”
红袍小将已经无力愤慨,低头一笑,接受了皇帝弃城而逃的事实。
回完战报,他只觉得一阵虚脱,即将支撑不住,这时听到新皇的一句“你叫什么,军职如何”,便用最后力气答道:“末将阿连,是奔狼营长袭卫……长袭卫……”话没说完,眼前一黑。
凌青鹭忙道:“快宣太医,小角,给他卸甲,安置在偏殿。”
谢秉若有所思:“原来是他,长袭卫千户阿连。”
“小谢认识他?”
“此前听说过,京畿五大营有一位勇冠全军的将士,不但擅长练兵、熟知兵法,而且天生神力,内外兼修,出手有暗劲,放眼整个北直隶,单打独斗没人可以做对手。”想到这等人物也将同葬北宁,谢秉语气里满是惋惜。
说话间,张小角解下了阿连的铠甲,殿中几人再度沉默。原来他穿的并不是红袍,而是一件白袍。
过了不久,太医出来回话,道阿连只是累晕过去,本身伤势不重,身上多为战友之血。
凌青鹭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咱们的主将,这不就来了吗。”
简单粗暴,但也别无他法。
又商量了半天,高澄、刘加晋、谢秉三人领命而去。
凌青鹭起身,对张小角说:“走,去看看咱们的新主将。”
刚进入偏殿,就见到已经醒来的阿连背对着他们,正将床幔拧成长绳,往梁上悬挂。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