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迟虽是家中独子, 但并未被爹娘惯坏,反而因为自幼无人与他相争,全然是泡在蜜罐里长到这么大, 十八年来不曾见风霜、不曾见骇浪、亦不曾见识过半点勾心斗角, 生生养出一副天真温驯的好脾气。
他说“我忍不住”时, 语调里透着一丝对自己的气恼, 看向邬宁的眼神却和他怀里那只小白狗一样,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的,仿佛明知不该, 仍没忍住偷吃了肉骨头,害怕主人责备。
邬宁盯着他,也不知怎的, 心里忽然蹦出一句粗俗至极的脏话,而后站起身, 略显焦灼的在殿内踱步。
“陛下……”慕迟轻轻唤。
他这一开口, 邬宁只觉空气愈发稀薄,胸口憋闷,且一阵阵抽痛,不由在窗边停下, 很用力的深深呼吸。
邬宁强迫自己平静,并压下那股想要永远留住慕迟的冲动。
慕迟的天真与温驯, 源于遂州贫瘠的山水。邬宁心知肚明, 即便不被慕徐行所取代, 他在这深宫内廷里,也总有一日会被阴影覆盖,那颗赤子之心不可能始终如一。
邬宁不愿步入她父皇的后尘。
“你生气了吗……”
“没有啊。”
邬宁转过身, 笑着走到软塌旁,揉搓着慕迟细嫩的脸颊:“笨蛋,我老是陪着你,旁人岂不是要说你闲话了,昨晚宿在昭台宫,不过应个景,为着堵住那些人的嘴罢了。”
她说:“小迟,这宫里虽然有许多侍君,但我只喜欢你一个,明白吗?”
慕迟飞快的眨了两下眼,随即露出那两枚仿佛盛着蜜浆的酒窝,朝邬宁甜甜地笑。
“小狗喜欢吗?”
“喜欢!”
话音未落,慕迟脸上显现出些许羞恼。
那日夜里,他之所以轻轻咬了邬宁一口,就是因为邬宁将他唤作小狗:“你……”
“你什么你,我说它。”邬宁忍着笑,捏了捏小白狗的前爪:“给它取个名字吧。”
“让我取吗?”
“既是送你的,自然你取。”
慕迟低下头,捧着小白狗的小脑袋瓜仔细端详了半晌,抬眼对邬宁道:“就叫它小白好不好?”
小白和小黑应当是一对。
可惜小黑活不过深秋。
邬宁心里又泛起涩涩的酸楚,她此刻很能体会慕迟所说的“不舒服”,真是半点都不作假:“嗯。”
刚得了名字的小白在慕迟怀里哼唧唧的叫唤,还用那刚长齐整的小乳牙啃噬慕迟的手指。
“它是不是饿了?”
“兴许吧,荷露,御兽坊的羊奶送来了没?”
刚满月的小狗两个时辰不吃东西都是要饿的,宫人早已备好羊奶和肉糜,装了满满一小碗,呈到慕迟跟前。
不用慕迟费心,小白自己就拱着鼻子寻摸过去了,先试探着舔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品出了滋味,小黑眼珠亮晶晶的,一头扎进碗里,仿佛进入极乐世界。那力气,别提有多大,慕迟碗都快端不住了,忙不迭地说:“慢点慢点……”
……
邬宁在昭台宫宿了一晚,打破了坊间的流言蜚语。可侍寝的不是琼华宫沈侍君,也不是丰明宫朱侍君,偏偏是一个靠岳丈上位,在京中毫无根基亦无党系的六品武将之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杨侍应。
于燕柏而言,邬宁早在宫外见过杨晟,此举很符合情理,可在保皇党和藩王党看来,这事实在蹊跷,不禁让人怀疑邬宁是不是故意为之。
但自邬宁登基以来,十分倚重燕氏一族,不仅不理会政务,连相府的小朝廷也从不过问,顶多是凭着一时兴起提拔某个官员或贬谪某个官员,也都是无伤大雅的,不像能有这份谋划。
即便各方势力心存疑虑,却仍不敢妄动,决议再观望观望。
邬宁很给他们面子,就只在云归楼和昭台宫两头跑,对其他侍君堪称视若无睹。
转眼十月中旬。
战无不胜的小黑死在了立冬这一日。
这原本是一件很值得悲伤的事。
原本……
慕迟从前几日开始,像是预感到小黑大限将至,每每晨起不等穿戴整齐就跑去看小黑,立冬这日清早也一样。
邬宁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晓得是慕迟,睡眼惺忪道:“早晚有点冷了,你把衣裳穿好呀。”
慕迟给她盖严实被子,很听话的披上外袍。
邬宁翻身,正准备再睡一个小小的回笼觉,偏殿那边就传来了噩耗:“小黑——”
得知小黑死了,邬宁不是不难过,毕竟她这个月以来经常和慕迟趴在塌上逗那只小蛐蛐,都逗出感情了。
但不至于难过成慕迟那样。
见小黑没了生息,慕迟抱着铜丝笼子狠狠伤心了一场,早膳也不吃,跟他说话也不理,小白凑过去舔他,他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
邬宁知道在慕迟心里小黑就是他的半个儿子,小黑这一死,他也算黑发人送黑壳虫了,本想设法安慰安慰慕迟,赶巧今日几个钦差大臣回京述职,她需去见上一见,便在离开前匆匆扔下一句:“虫死不能复生,还是让小黑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慕迟这才有了反应,神情肃穆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邬宁看他那样子,感觉不太对劲,只因钦差大臣已然入宫,延和殿那边催得紧,所以没来得及深想。
待她晌午回云归楼时,见案几上摆着齐齐整整的小寿衣、小棺材、小墓碑,结结实实的震惊了。
“这……哪来的?”
徐山讪讪一笑:“寿衣是丹琴一早赶出来的,棺材和墓碑是找杨侍应给做的。”
邬宁将那小墓碑提起来,见上头仔仔细细的刻着“慕小黑之墓”“生辰不祥”“故于长乐元年十月十四”等字样,忍不住笑出声:“杨晟?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他给你们做这些玩意?”
杨晟的冷僻孤傲与那一手精湛的木匠活在宫里都非常出名,宫人们起先见他冷着脸不搭理邬宁,还暗暗为其捏一把汗,如今已习以为常。
“那个,杨侍应挺热心的……”
“是你家少爷一直缠着他,把他缠的不耐烦了吧,欸,你家少爷人呢?”
“……”
“说话啊。”
“在昭台宫给小黑盖墓室呢。”
棺材墓碑都有了,墓室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何是去昭台宫?”
“少爷说……昭台宫后头风水好。”
邬宁心想,风水好不好另说,杨晟脾气倒是很好,这要换做旁人,还不得跟慕迟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一架,哪能把墓室建在人家的宫室里啊。
况且,在皇城给一只夜鸣虫大张旗鼓办丧事,本身就有些不合礼数,此事若传扬出去,必要给慕迟惹来麻烦,否则徐山也不会这般忐忑不安,每开一次口就偷瞄邬宁一眼,打量她有没有动怒。
连徐山都觉得,自家少爷近来有点恃宠而骄了。
但说到底,不能单怨慕迟,邬宁对他的确太过放纵,日积月累下来,慕迟已经对这深宫失去了敬畏之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徐山没有被帝王这份超乎寻常的宠爱蒙蔽双眼,他在旁看着,偶尔会为慕迟感到深深的忧虑,很怕他触碰到邬宁的底线,又或哪一日邬宁忽然厌弃了他。
到那时……徐山简直不敢想后果。
“这小棺材做得还挺像模像样,杨晟倒真用了心思。”
徐山并不晓得邬宁和杨晟之间只是逢场作戏,以为那杨侍应也在邬宁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乐得为自家少爷结交一个人脉,万一哪日慕迟失宠了,说不准杨晟还可以帮扶一把,因此毫不吝啬的在邬宁跟前为杨晟美言:“杨侍应面上瞧着是冷了些,可心肠却是极好的。”
邬宁挑眉:“你同杨晟很熟?”
徐山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少爷听说杨侍应刻的木雕栩栩如生,早偷偷的去看好几回了,杨侍应虽不理他,但也不拦着他,每回他去,杨侍应还会把自己刻到一半的木雕拿出来,当着他的面刻,知道他喜欢看啊。”
慕迟心思简单,而宫里除杨晟之外的几个侍君无不暗藏鬼胎,总是另有所图的和慕迟套近乎,邬宁不希望慕迟和那些人搅和到一块,特地嘱咐过,不要与旁的侍君来往。
没想到慕迟竟背着她和杨晟勾搭上了。
邬宁无奈的摇摇头:“怪不得,我说呢,没点交情谁能帮他办这丧事。走吧,去瞧瞧小黑的墓室盖成什么样了。”
徐山闻言,忙收拾起案几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跟了上去。
昭台宫后原是一片假山林立的园子,自杨晟住进来,就把花草拔除了,种了一块小菜地,如今蔬果过季,只剩光秃秃的荒田,因此邬宁一眼就瞧见了慕迟。
他撸胳膊挽袖子,灰头土脸的半跪在香樟树底下,正神情凝重的往土坑里摆青石砖,那深思熟虑的模样,好像在担心砖摆的不规整,小黑的墓室会漏雨。
而杨晟站在树旁,双臂抱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时不时指点一句:“你把上面封死了,棺材怎么放进去。”
慕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对啊。”
邬宁不禁笑了一声,刚要过去,面前忽闪过几道残影,是小白和杨晟那两只狸花猫。
小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两只狸花猫,正被一左一右的围追堵截,宫人们都知道小白眼下比那只鸭子更金贵,生怕狸花猫赏它一顿九阴白骨爪,火急火燎的在后头追,试图把小白从魔爪之下解救出来。
园子里猫飞狗跳,乱作一团,邬宁在廊下站了好一会,愣是没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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