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死在长乐八年,那年她满打满算才一十五岁,称不上老,也实在不年轻了,将要倾覆的王朝,时刻悬在头顶的屠刀,以及那些意图吞噬她的豺狼虎豹,如同千斤重的巨石一层层压着她,人未老,心血却日渐枯竭了。

    倦怠的灵魂归于十七岁的身体里,虽重拾了阔别已久的精神和力气,偶尔也能抛开世间纷杂,简简单单的快乐一场,但她终究做不回十七岁的邬宁。

    看着日头底下如此热闹的一幕,邬宁感受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同时又有一丝凄然。

    慕迟把小白抱到怀里,吓唬跑杨晟的猫,终于瞧见远处的邬宁:“欸!陛下!”他叫陛下的口吻简直像唤邬宁的名字。

    邬宁走过去,扫了眼土坑里的墓室,而后伸手接过小白:“你忙你的,我带它去殿里喝口水。”

    “嗯。”慕迟用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一会我们去找你!”

    不知道慕迟怎么想的,竟将自己和杨晟归拢到“我们”这一堆。邬宁哑然失笑,抱着小白转身走了,毕竟,以她的身份不太适合参加小黑的葬礼。

    小黑的葬礼不算简陋,也没多隆重,该置备的东西置备齐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生前战功赫赫的夜鸣虫便以入土为安,结束了它这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

    慕迟在外头掸净身上的尘土,又用湿帕子抹了一把脸,方才走进来,或许是认为小黑来世能投个好胎,他心情较比清早明朗很多:“陛下,你怎么到这来了?事都办完啦?”

    邬宁说:“我还想问你,你懂风水?昭台宫为何就风水好?”

    慕迟坐到她对面的藤编的摇椅上,一晃一晃地答:“我不懂风水,也是听宫里人说的。”

    “谁?”

    “忘记了,反正我听过。”

    慕迟那晃来晃去的样子,看着有点吊儿郎当,倒还真不是敷衍邬宁,他一向不记事惯了,换做旁人,从谁嘴里听见的传言,又是几时听见的,必定记得真真切切,偏他,只要进到耳朵里,马上把来源忘得干干净净。

    至于昭台宫风水好的传言,不用想,准是宫人们的闲时闲话,因慕迟得宠,无非仰仗着他漂亮的容貌和讨喜的性情,杨晟的得宠则有些没依据,宫人们分析一番,只能归根于昭台宫的风水。

    邬宁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问:“杨晟呢?”

    “猫被宫婢吓得不知跑哪去了,他说要上御花园找一找。”

    “……你在人家宫里给小黑办丧事,不怕人家心里恼你?”

    “不会啊。”慕迟笑了笑说:“晟哥不在意这些。”

    合着又认了个“大哥”,小迟,可真有你的。

    不过,杨晟比慕迟年长一岁,慕迟也合该唤他一声哥。

    邬宁用指尖轻抚着小白的脑壳,沉默片刻,到底没再多言,只道:“好了,回宫用午膳去吧,你早上都没吃几口,不饿吗?”

    “我都快饿过劲了。”慕迟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可那藤椅摇摇晃晃,他挣扎好几下,愣是起不来,只得哭丧着脸,向邬宁伸出手:“陛下救命啊,快拉我一把。”

    邬宁弯了弯眼睛,用力推了一把藤椅。

    “欸——怎么这样啊!”

    慕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任何人或事,皆非黑即白,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清楚似锦繁花之下隐藏的善恶,因没人敢苛责他,更没人敢约束他,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不知道自己的恣意妄行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慕迟当真要长长久久的生活在宫里,邬宁一定会告诉他,这霖京城内有无数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一定会不厌其烦的教他如何立身处世,如何保护自己和徐山。

    ……

    不出邬宁所料,慕迟在宫里给夜鸣虫大办丧事果然传到了一众谏官耳朵里。

    望朝之日,不少谏官站出来弹劾慕迟。

    “启禀陛下,慕侍应身为宫中侍君,如此不顾身份体统,玩世不恭,着实有失天家威仪,依臣之见,应惩一戒百,以正宫规。”

    “臣等复议——”

    “陛下!臣等并非小题大做!自慕侍应入宫以来!屡屡触犯宫规!惹得坊间议论纷纷!将宫廷秘辛当做茶余饭后之谈资!毫无敬畏之心!”

    邬宁一眼看过去,底下这些谏官既有保皇党、藩王党,亦有燕氏门生,真是难得的统一口径。

    再观燕贤,持笏而立,垂眸敛睫,不动声色,显然也早就看不惯慕迟了,只平时不好与邬宁直言,今日便顺水推舟,要给邬宁一点警示。

    邬宁觉得很烦。

    她打心眼里讨厌这些谏官,一个赛着一个的舍生忘死,生怕邬宁不动怒,最好邬宁气急之下将他们拖出殿外一刀斩首,那时他们便可名垂千史,走向仕途巅峰了。

    “朕宫里的事,乃朕之家事,你们怎连这都要管?竟比乡里的长舌妇人还不如。”

    邬宁不能杀谏官,却可以骂谏官,一张嘴往往半点情面都不留,要多歹毒有多歹毒。

    为首的谏官咬紧牙,涨红着脸说:“天家乃万民之表率,更应当以身作则,陛下——”

    邬宁打断他:“照你这意思,从今往后,晋朝女子皆要三君四侍,而男子则该足不出户,谦卑自牧,修身养性才对,嗯?你说是不是?”

    一众谏官有些傻眼了。

    邬宁素日在朝上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一句“燕宰辅以为如何”,一句“全凭燕宰辅做主”,怎么今儿个还一反常态,能言善道起来了。

    “若百姓都能以天家做表率,那朕读的书,晋朝女子也要熟读,君后的贤良大度,晋朝男子理应争先效仿。”邬宁笑眯眯的看向燕贤:“燕宰辅以为如何啊?”

    “臣以为……”燕贤极少见的语塞了一瞬,不过他纵横官场多年,倒不至于被邬宁三言两语给为难住:“臣以为,陛下乃天命所授,九五之尊,是以,寻常女子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顿了顿,又重归正题:“况且今日所论乃宫中侍君之德行。”

    邬宁撇撇嘴,往龙椅上一靠:“既然要议侍君德行,就别动不动拉大旗作虎皮,怎么,拿百姓吓唬朕呢?你们若真一心为着百姓,前柳河那一片的青楼为何还夜夜笙歌?朕只要一提查封青楼,你们就跳出来横拦竖挡,好啊,是朕碍着你们去寻欢作乐了,所以你们心有不甘,便来插手朕的家事,非要给朕找点别扭,让朕向你们低头,对不对?”

    邬宁做了多年昏君,在处置政务上或许不成气候,但帝王的威势远胜那些个仁德君主,她的一字一句,无不令群臣心颤。

    满朝文武纷纷跪地,连那些谏官也面露瑟缩。

    谏官们之所以阻拦邬宁查封青楼,是打着怕激起民愤的旗号,于官员而言,为正义之理,可让邬宁这么一说,他们倒名不正言不顺了,这会若被一刀斩首,真真无可辩驳,来日史册岂不留个恶名。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

    “哼,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百姓赋税养着你们,给你们一个个养的膘肥体壮,你们可好,拿百姓当刀子使!整日衣冠齐整的来上朝,一点正经事都不干,朕要你们做什么?嗯?来给朕添堵吗!”邬宁一占理,就开始犯浑,依这架势,再说几句八成连谏院都要给废除了。

    要么说少年天子是最可怕的,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全凭一时意气,邬宁真把谏院废除了,谏官甚至没处找人说理去。

    不行!不能让局势失控!

    “陛,陛下一心为民,实乃天下百姓之福泽!”

    “吾皇万岁——”

    邬宁稍稍坐直身,颇有些洋洋自得:“那么,查封青楼是于百姓有益的好事,而非激起民愤的坏事喽?”

    “自然!”

    “行,那就……”邬宁巡视着殿内百官,将目光落到自己前阵子提拔的伯爵府世子身上:“你,陆爱卿,这事朕就交给你办了,务必把霖京城的青楼瓦舍给朕赶尽杀绝,朕倒是要看看,有几个不识好歹的,这些浪荡之徒留着也是败坏风气,用不着跟他们手软。”

    霖京城叫得上名号的青楼,背后必定有权贵做靠山,查封青楼的差事看似会得罪不少权贵,可要办好了,便是手握着圣上亲赐的尚方宝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横走京城,无人敢惹。

    陆文晏身为伯爵府世子,却为父所不喜,被妾室所出的庶子死死压着一头,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实在在苦闷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巴不得能大展拳脚,当即感激涕零的接下了这把双刃剑。

    “臣陆文晏!定不负圣上所托!”

    “若文武百官都如陆爱卿这般,朕就可安心了。”

    邬宁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保皇党和藩王党不约而同地犯了嘀咕。

    陆文晏此人,贵为世子,然不受重视,与他爹并非一条心,也称不上燕氏党羽,邬宁放着满朝官员不理会,偏偏就选了他办这桩差使。

    保皇党和藩王党将家中精心教养的宝贝儿子送进宫,不就是为了讨邬宁欢心,从燕贤手里夺权吗,可入宫数月,几个侍君见邬宁的次数屈指可数,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倒是藉藉无名的陆文晏,一举拿下能威胁到诸多权贵的尚方宝剑。

    啧啧啧。

    看来这长乐女帝,没他们想象中那般尊崇燕宰辅,若眼下对燕氏一族发难……

    思及此处,有一多半人望而却步。

    燕氏毕竟在朝中根基太深,纵使邬宁有意撵燕贤下台,一时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同他撕破脸,动起真章,还得看燕贤眼色行事,他们岂不白白做了炮灰?

    虽是打了退堂鼓,但心里都有了数。燕氏一族上百人在朝为官,只要盯紧了,不愁捉不到错处,一桩桩一件件攒下来,攒到燕贤无可辩白,再重重给他一击,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燕贤此刻,本应当有些警觉,他也的确是为着邬宁今日在朝堂上的言行猛地一惊心。

    可邬宁却在散朝后将他留了下来。

    “舅舅!你方才怎么都不帮着我说话!”

    “这……此事关乎君后,臣理应避嫌,不好妄言。”

    “难不成,舅舅也觉得我太过宠爱慕迟了?”

    燕贤稍作犹豫道:“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陛下一味偏爱慕侍应,难免惹来旁人嫉恨,才会有今日之闹剧。”

    邬宁一听这话,就很不客气的坐在了椅子上:“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慕迟,谁敢说他一句不是,便是跟我作对,舅舅瞧见没,我今日可是舌战群儒,把他们说的哑口无言呢!”

    邬宁说到最后,简直沾沾自喜,仿佛被这一丁点的胜果冲昏了头脑。

    燕贤的警觉之心逐渐淡了。

    他想,邬宁是燕知鸾与邬承的女儿,自幼天资出众,过目不忘,即便性情顽劣,可在这权力漩涡中沉浮多年,总归耳濡目染了一些阴私,说邬宁愚蠢,绝不可能,高明?似乎还称不上。

    到底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免不得要喜欢男人,要不管不顾的爱一场。

    今日那些谏官是触碰到了她的逆鳞,她才会捡起青楼的事发作一通。

    慕迟,不坏,没野心,且金玉其外,留在宫里也无关紧要。况且,邬宁喜欢他,比喜欢那几个侍君要好。

    燕贤放下了戒备。

    戒备。

    燕贤始终戒备邬宁。

    其实燕贤对自己这个外甥女并没有恶意,对皇位也没有图谋,他很愿意邬宁做一辈子皇帝。

    可谁都不能忘记,邬承是死在他们燕氏兄妹手中。

    邬承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夫婿,可对邬宁而言,却是毋庸置疑的好父亲,邬宁为着邬承的死,连燕知鸾生前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毫不遮掩的怨恨。

    现下虽一口一个舅舅的唤着他,但燕贤不能笃定邬宁心里不恨他,他身后,是偌大的燕氏一族,燕贤不敢拿老老少少上千条性命做赌注。

    他只能架空邬宁,把属于帝王的权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直至下一任帝王继位,过往的仇恨皆化为烟云散去,到那时,他便可安心了。

    ……

    邬宁为慕迟舌战群儒这事,过了小半个月慕迟才从徐山口中听到一点风声。

    当天夜里就同邬宁认了错。

    “我,我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对不起啊……”

    “不怨你,是那些谏官没事找茬。”

    慕迟穿着月白寝衣,跪坐在床榻上,一双细白的手撑着膝盖,微微低着脑袋,因天冷了,但还不算冷,殿内火龙烧的不旺,他穿的又单薄,一张脸几乎是雪白的,衬得嘴唇格外殷红,那挺直的鼻梁,漆黑的眼珠,也被衬出几分艳色。

    邬宁心里痒得厉害,便叫他凑近些。

    慕迟很乖顺的挪蹭了过去,仍是跪坐着。

    邬宁抓起他的手,举到跟前翻来覆去看了看:“欸,你手背上怎么有个小红点呀。”邬宁一使劲按压,小红点就没了,一松手,小红点就又回来了,甚至比刚刚更红。

    “好像是之前让蚊子咬的。”慕迟说完,小声问:“你真不怪我?”

    “原也不算什么事,徐山多嘴多舌的,非要告诉你。”

    “小山是为我好,他让我以后做事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他还说,这事也怪他,他早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慕迟在宫里很受欢迎,不论宫婢还是内侍,都对他笑脸相迎,甚至以冷傲孤僻闻名的杨晟也将他当弟弟一般看待,突然得知自己被一众谏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弹劾,对慕迟而言,可真是和天塌下来没两样。

    邬宁笑笑:“笨蛋,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你不给小黑办丧事,他们也会找由头弹劾你。”

    慕迟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啊?”

    “嗯……”邬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慕迟解释,干脆拉着他躺下来,搂着他的腰说:“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霖京城除夕夜可热闹呢,你想不想出宫去玩呀?”

    慕迟已经学会了三思而后行,他是真“三思”:“这样不好吧?不合规矩吧?除夕夜不是有宫宴?”

    “宫宴最无趣了,大过年的,何苦纹丝不动在那枯坐两个时辰,你只管提前两日抱病,等到除夕夜,我找人送你出宫。”

    “我自己吗?”

    “你可以带着小山。”

    慕迟摇摇头:“我想同你一起守岁。”

    邬宁略有些为难:“可……那几日我都要宿在凤雏宫,恐怕不能来看你。”

    慕迟垂眸,没说话,轻轻咬了一下邬宁的嘴巴。

    “怎么,你不高兴?”

    “没不高兴。”

    慕迟抱紧她,深吸了口气,温声说道:“我们以后日子还很长嘛,不在这一日两日。”

    邬宁胸口顿时像被人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几欲落泪。

    “是啊。”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们以后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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