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十一月初三,有早朝,邬宁正做梦呢,就被慕迟一把抱起来,挪到了殿外的暖塌上。

    宫婢们忍着笑,七手八脚的给邬宁盥漱,脸一碰到水,邬宁不醒也得醒了。

    “陛下。”荷露亲自为她绾发,在她耳边悄声问:“今日可还用药?”

    “嗯。”邬宁应了一声,看向坐在书案前的慕迟。

    他正用湿帕子擦拭自己的宝贝羊拐骨,那几块羊拐骨是尚食司一连杀了半个月的羊,生给他凑出来的一副,各个大小相同,各个雪白无暇,要让宫外那些蹲在街边玩抓子的小姑娘看见,恐怕得眼馋死了。

    “陛下你看!”慕迟擦完羊拐骨,忍不住向邬宁卖弄,他将五个“子”撒在书案上,从中捡了一个,高高抛起,随即手往书案上飞快一扫,把剩下的四个“子”全都拢在了掌心,而后从从容容地接住了方才抛起的“子”。

    五块羊拐骨重回手中,慕迟屏住呼吸,轻轻向上一颠,与此同时,手心立即翻成手背,那五块羊拐骨竟齐整的落在了他手背上,一块也没掉下去。

    “……”

    “怎么样!厉不厉害!”

    不得不承认,宫里日子的确是挺枯燥的,小黑一死,慕迟更无从取乐,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看着颇为孤单可怜。

    作为云归楼唯一的宫婢,丹琴要比丹书他们贴心些,总想着给慕迟找点趣事解解闷。

    问题就在于,丹琴是个姑娘家,且自小入宫,见识有限,只会些小姑娘的玩意儿,慕迟呢,又不是什么深沉的人,丹琴教慕迟抓子,一下就给他迷住了,是早也练,晚也练,终于练得出神入化,打败天下无敌手。

    邬宁觉得,慕迟若把这份不服输的斗志放在任何正经事上,用不上几年便能名扬九州。

    “厉害。”邬宁发自内心地说。

    一来是无人能敌了,二来也没有瓶颈可以自我突破,三来邬宁已然心悦诚服,慕迟对那副羊拐骨稍稍失了兴趣,不过,仍是他的宝贝,他将羊拐骨整整齐齐的摆进一方花梨木镶金丝的妆匣盒里,然后“咔哒”一声上了把将军锁。

    哎。

    这若是有个贼溜进云归楼,看到那把大锁,准以为妆匣盒里都是价值连城的金玉,冒死偷走,带回家一看,八成都能气昏过去。

    谁能想到里面会是铜丝罩、羊拐骨、银哨子,夜鸣虫木雕,最值钱的莫过于那十几颗琉璃珠。

    ……

    十一月末的一场大雪过后,邬宁决定给慕迟升位分。

    起因便是这场大雪。

    遂州那地界是从来见不着雪的,冬日里干巴巴的冷,宫里的白雪红梅于慕迟和徐山而言无异于人间仙境,俩人在云归楼堆了一晌午雪人,把手和脸都冻得通红,还没玩够,又跑去御花园。

    而这一下雪,燕榆也想念起尚食司的羊肉锅子了,让人递了个口信,便赶在晌午前入宫来找邬宁和燕柏吃羊肉锅子。

    偏巧,凉州闹匪患,闹得太大了,遮掩不住了,凉州一义士独自赶赴京城,到监察院状告凉州知府,称知府在其位而不谋其事,只顾头顶乌纱帽,视数万百姓为刍狗,任由上千匪寇在凉州境内烧杀抢掠。

    监察院得知后,立即派人去请示燕宰辅。

    甭管知府如何,若凉州真有匪患,定要先平此乱,让百姓能过个安生的年节,而平乱免不得要出兵,饶是燕贤有监国之权,也不敢妄动朝廷的一兵一卒,遂快马加鞭的入宫禀明邬宁。

    这就让燕榆扑了个空。

    燕榆不甘白跑一趟,苦等着又太无聊,思来想去,抬脚奔向了琼华宫。

    燕榆和沈应乃幼时玩伴,在沈应入宫前,他俩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交情,入夏那会宫中大选,燕榆特意到太师府问沈应,你爹有没有买通宫人?用不用我到陛下跟前帮你打个招呼?

    在燕榆看来,他们这一班的权贵子弟都是不愿意做侍君的,失了自由不说,当今君后可是燕榆的嫡亲兄长啊,那要依着寻常辈分,他们和邬宁相当于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

    可沈应却说,他愿意入宫,想入宫。

    这可把燕榆给气坏了,跳着脚,指着沈应的鼻子,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沈应仍是冥顽不灵,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

    燕榆更火大,当即与沈应割袍断义,拂袖而去。

    不过,到底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交情,一晃好几个月,沈应在宫里不得宠,燕榆也渐渐消了气,冒出点重归于好的念头。

    燕柏和邬宁都不得空,正给了他去找沈应的台阶。

    沈应当然舍不得与多年的好兄弟分道扬镳,见燕榆来找他,不由喜出望外,任凭燕榆再怎么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不给好脸色,沈应都全盘接受,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

    这燕榆本就有意与沈应冰释前嫌,自然不会得理不饶人,何况沈应在宫里日子是真的不太好过,燕榆难免有些怜悯,小哥俩很快就又如从前那般和睦融洽了。

    因有话要说,宫人在旁诸多不便,沈应就随燕榆去逛御花园,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慕迟和徐山。

    燕榆虽不理朝中之事,但后宫关乎燕柏,偶尔也探听一二,知道自慕迟入了宫以后,邬宁一心都扑在他身上,有时候散了朝,燕柏来找邬宁,邬宁也是敷衍几句就赶去云归楼陪慕迟用午膳,实实在在的冷落了燕柏,燕榆为兄长不平,心里早对慕迟怀有很大偏见,眼下见了正主,如何能不发难。

    “喂!你们俩是哪个宫的!没长眼睛吗!见了人不知道行礼!”燕榆从小出入内廷,说是在燕知鸾身边长大的丝毫不为过,宫里的手段他了若指掌,一句话就拿住了慕迟的错处。

    慕迟平日遇到沈应和朱晨两个侍君的几率微乎其微,就算遇上了,多是与邬宁同行,不需行礼,而今被燕榆责问,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位分低一截,心知理亏,便掸掉身上的雪,向沈应拱手施礼:“见过沈侍君。”

    沈应自然也是看不惯慕迟的,巴不得慕迟能受点苦头,可他晓得,这是邬宁的心尖肉,任谁都得罪不起,有心思劝说燕榆,又怕适得其反,犹豫半晌,对慕迟道:“好好的雪景都让你们给毁了,别在这碍眼,还不回宫去。”

    沈应是一心为燕榆着想,他说这一句话不要紧,想来慕迟也不会去找邬宁哭诉,可若燕榆把事情闹大,传到邬宁耳朵里,便不好收场了。

    燕榆并没有体会到沈应的良苦用心:“不许走!入宫这么些日子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哼,你就在这雪里跪两个时辰,反省反省。”

    徐山看出燕榆是在故意刁难,虽不愿惹事,但更不愿旁人欺负到慕迟的头上,就问:“阁下哪位啊?凭什么在宫里指手画脚?”

    “你说我哪位?我表姐是圣上,我兄长是君后,我爹是燕宰辅,我是永安公爵府的世子。”

    也不怪燕榆行事霸道,天底下没人比他后台更硬了,燕知鸾在世那会,他就和宫里的皇子没两样。

    徐山闻言,面露愁容。

    徐山没见过燕榆,却知晓邬宁和舅舅家的表弟非要要好,那会燕榆过生辰,邬宁还特地出宫去舅舅家住了一夜,况且,燕君后在宫里说一不二,得罪了他的亲弟弟,总归是不妥。

    可……天这么冷,在雪地里跪上两个时辰,真是能要人命了。

    徐山正绞尽脑汁的想对策,一旁的慕迟已然默不作声的跪了下去。

    “少爷——”

    慕迟抿着唇,绷着两枚酒窝,也委屈的不得了,但他更不想让邬宁为难,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跪就跪吧。”

    徐山无法,只好一同罚跪。

    燕榆治住了慕迟,心情极好,然而沈应却暗暗为他捏把汗。

    “世子,这若是让陛下知晓了,恐怕……”

    “恐怕什么?难不成我表姐还会为着区区一个侍应杀了我?”

    “那也……”沈应咬咬牙,说了狠话:“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燕榆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沈应:“沈小四,你就这么怕那个慕迟?”

    “我哪里是怕慕迟,陛下前些日子刚为他在朝堂上怒斥了一众谏官,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要惹这麻烦。”沈应想了想道:“不行,真不行,你先回延和殿等着陛下吧,我去让他起来。”

    燕榆拽住沈应的袖口:“瞧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放心,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绝不会牵连到你。”

    沈应长叹了口气:“你一个人都未必担得住,陛下保不齐还会迁怒君后,以为是君后调唆你来为难慕迟的,你总不会想让君后背这个黑锅吧?”

    “沈小四,你是太高估慕迟了,还是太低估我兄长了,我还真就不信那个邪,大不了,他跪多久,我跪多久,我今日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燕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应彻底没辙了,只盼着邬宁能顾念君后和燕宰辅的面子,对燕榆高抬贵手。

    邬宁对慕迟的宠爱是众所周知的,有宫人瞧见慕迟在雪地里罚跪,当真大惊失色,还以为慕迟失宠了,一打听才知道是燕榆的手笔。

    一则慕迟人缘不错,二则想借此机会在邬宁跟前讨个好,很快有宫人赶去延和殿给邬宁报信。

    彼时邬宁正与燕柏燕贤等几个大臣商议出兵平乱的事宜,守在殿外的燕柏身边的陈总管。

    陈总管能爬到这个位置,全靠燕柏提携,自然和燕榆一样看不惯慕迟,且他并不觉得邬宁会为了慕迟把青梅竹马的燕榆怎么样,于是说:“你个没眼色的东西,这殿内皆是朝廷重臣,你想陛下为后宫一个侍君,把朝廷重臣和天下百姓抛到一边去吗。”

    但凡混迹官场的,都擅长拉大旗作虎皮这一套,来报信的不过一个小小内侍,如何担得起这罪名,只好缩着脖子在殿外等着。

    足足半个时辰,邬宁才从延和殿内出来。

    好嘛,不等内侍报信,陈总管先着急忙慌的走上前去了:“陛下,陛下,出事了。”

    邬宁皱起眉头:“又出什么事了,还有完没完。”

    陈总管只道:“表少爷今日入宫,不见陛下和君后,便去琼华宫寻沈侍君逛御花园,偏巧碰上了慕侍应,陛下知道的,表少爷和沈侍君自幼要好,这慕侍应不知怎么冲撞了沈侍君,表少爷一时看不过,就……”

    邬宁眉头皱得更深:“就怎样?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表少爷命慕侍应在御花园罚跪来着。”

    停了一晌午的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搓绵扯絮一般落入皇城。

    邬宁脚踩着厚厚一层雪,一边往御花园赶一边咒骂陈总管:“你这老东西,跟朕耍哪门子心眼,你不能进去知会朕,还不能去管一管燕榆,就你也配做内廷总管!趁早给朕滚蛋!”

    陈总管心里咯噔一下。

    从前他说什么,邬宁都是不会多想,怎么一遇上和慕迟有关的事,这脑筋就忽然活泛了呢。

    为了保住自己,陈总管倒不能再护着燕榆,把黑锅往沈应身上推了:“陛下明鉴,老奴连骨头带肉才几斤几两,哪里能管得住表少爷啊。”

    邬宁瞪了他一眼:“你少来这套,你等着,等朕同燕榆算完账,过会再找你算账。”

    陈总管一听这话,赶紧让跟在后面的内侍去请燕柏。

    邬宁到御花园时,慕迟还在雪里跪着。他身上那件墨绒大氅已然被雪色覆盖,眼睫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霜,面色亦是触目惊心的冷白,唯有耳朵,红若滴血。

    邬宁真是又气又心痛,也顾不得找燕榆算账了,匆匆上前拨掉慕迟发顶的积雪:“你傻啊,让你跪你就跪!”

    慕迟抬眸,握住她温热的手,极为缓慢的站起了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而且,是我有错在先。”说完,又回过头去搀扶徐山。

    徐山已经冻麻木了,说不出话,不然他一定要向邬宁狠狠告一状。

    慕迟拍掉徐山身上的雪,又搓了搓他的脸,略带着些许笑意地说:“输了吧,就说你比不过我。”

    慕迟在徐山面前,很多时候都像个被需要保护的孩子。

    可若真遇到什么事,慕迟仿佛会在一瞬间长大,像哥哥照顾弟弟一样照顾徐山,若非是他,徐山早在刚入京那会就病死了。

    邬宁深吸了口气:“你们俩回去,多喝些姜汤,再让御医开几服驱寒的汤药,这件事,我会弄清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别。”慕迟难得严肃:“我不需要公道。”

    邬宁心里清楚,慕迟忍气吞声,委屈求全,是为了不遭人诟病,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的待在她身边。

    那个简单快乐的小迟,渐渐明白该如何在宫里生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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