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  逼近正亥时,邬宁满脸倦容的来了云归楼,与慕徐行说了两句话,便呵欠连天,  一副倒头就能睡着的模样。

    宫人急忙备水,  服侍她沐浴更衣。

    慕徐行在内殿等着。这几日他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心疾”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见到邬宁,  心中颇有种大石落地的轻松,  也开始犯困,  上眼皮快都要和下眼皮黏在一块了。

    怕自己睡着,  起身倒了一杯凉茶来喝。

    “常君。”

    慕徐行转过身,  是荷露,她双手交握着放在脐上,  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而后说:“陛下请常君去净室。”

    慕徐行双目微睁,咽下口中的凉茶,  立时清醒大半:“叫我去?”

    荷露并未多言,  领着一众宫人离开了。

    慕徐行犹豫片刻,硬着头皮掀开了里间的帘子,  邬宁折身坐在浴桶里,  锁骨以下没入水中,  浑圆之处在氤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陛下……”慕徐行只一瞥就挪开了视线,  他紧盯着邬宁那双漆黑剔透的眼睛,喉结滚动,  声音里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找我,有,有事吗?”

    邬宁的脸颊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  如同喝醉了酒,可眼神却是无比清明的:“今日在延和殿,那么急忙忙的叫你走了,你没生我气吧?”

    “怎么会。”

    “嘴硬,我知道你一定不高兴了。”邬宁向慕徐行伸出手:“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你不明白,御前这些宫人,除了荷露之外,每一个都可算作燕家的耳目。”

    慕徐行心中一凛。

    邬宁从未和他说过这些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在延和殿撞见燕柏,竟成了一个让邬宁对他坦露心扉的契机。

    慕徐行缓缓走到浴桶旁,握住邬宁湿腻柔软的手,听她极为平静地说:“我虽是皇帝,但在这宫里,做主的是我表哥燕长青,而朝廷,做主的是我舅舅燕宰辅,你当我是什么呢?”

    傀儡。

    燕氏掌权,并非秘密,可从邬宁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同了。

    在邬宁没有彻底挑明之前,慕徐行不会剥开这层刀锋之上的华锦:“一个是陛下的表哥,一个是陛下的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他们心里肯定处处为着陛下着想,只不过……顾忌陛下年幼,才管得多了些。”

    “是呀,原本应当是这样。”邬宁笑笑,仰起头看着慕徐行:“可你知道吗,我父皇,那个爱我胜过一切的父皇,便是死在我母后和舅舅手里。”

    “……”

    “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又不是不记事的小孩,怎会轻易就抛在脑后,所以,只要我舅舅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会防备我一日。”

    邬宁说这些话时,并不愤懑,亦无怨怼,却叫慕徐行心里疼得发软:“陛下,恨燕宰辅吗?”

    邬宁摇摇头:“不知道,舅舅待我,其实很好,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疼爱我,况且,他做那些事,多半是听从我母后的吩咐。”那双总是狡黠灵动的眸子里透出了几分孩童般的茫然:“我只是想不通,自母后入宫,父皇便独宠她一人,为她废黜先皇后,废立太子,将我舅舅从一个五品小官提拔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对燕氏子侄也是竭尽所能的照拂,甚至可以说纵容,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邬宁口中的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燕氏那会在京中当真如日中天,哪怕后来燕知鸾的野心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邬承也并未刻意打压过燕家。

    像是认了命,想一死了之。

    偏在邬承死后不久,燕知鸾也跟着病逝了,邬宁实在不知谁能解开困扰她多年的这团迷雾。

    总不能去问燕贤。

    “兴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吗?我倒希望真的有。”

    邬宁似乎只是向慕徐行解释今日在延和殿为何要那样对他,解释完了,便又恢复往日常态,当着慕徐行的面,从浴桶里站起身。

    “当心着凉。”慕徐行早有准备,抽过架子上的布巾,一把将她裹起,动作那叫一个快,邬宁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紧跟着递上寝衣。

    这个人……

    邬宁想起他方才看自己时那温柔中带着一点怜悯的眼神,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朝他伸出双臂:“我不想穿寝衣了,你抱我到床上去吧。”

    慕徐行眨了眨眼睛,手穿过邬宁的腋下,没使多少力气便把她提了起来,托在怀中送到了内殿。

    那布巾虽裹得很紧,但禁不住磨蹭,三两下就松散了。

    慕徐行抿着唇,加快脚步,几乎是将她丢到床榻上,随即单膝跪在床沿边,伸手去捞里侧的锦被。

    邬宁一个不注意,又被团团裹住了,这次比刚刚裹得更严实,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你……”

    “我帮陛下绞发。”他手里竟还有一条布巾,不由分说地盖在邬宁头顶,有些粗鲁的来回揉搓,那原本柔顺光滑的青丝被他揉搓的凌乱不堪。

    邬宁盘膝而坐,仰脸看着他:“欸。”

    慕徐行停了一瞬,笑出声,又继续:“这样擦干得快。”

    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了。

    邬宁闭上眼睛,在心中暗自思量。

    慕徐行,大抵是在可怜她。

    可怜她小小年纪,不仅没了父母双亲,还要被困在这深宫里,独自面对尔虞我诈的朝堂。

    不知过去多久,慕徐行终于罢手,他长舒口气道:“好了。”

    邬宁用木梳顺了几下,背过身睡到里侧。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次遭人可怜,心头不禁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

    慕徐行浑然未觉,只以为她是太困了,替她掖了掖被子,悄无声息地躺在一旁,很快睡去。

    暖室如春,红烛晃动。

    邬宁难以入眠,看着慕徐行缓慢地蜷缩起身体,一点一点的向她靠拢。

    人在清醒的时候或许可以伪装,睡梦中却很容易暴露本性。慕迟没有心事,亦不知惧怕为何物,炎炎盛夏时,夜里甚至将一条腿伸出床外,至于慕徐行……

    唯有感同身受,才会心生怜悯。

    ……

    转眼腊月底。

    邬宁登基为帝的第一年,也是先帝与先皇后逝去的第一年,那繁琐复杂的礼制即便经历过一次,仍叫邬宁头痛不已,每日都要真情实意的哭爹喊娘。

    前世自然更为难熬。

    而燕柏在这些事上一贯不纵容她,态度强硬至极,邬宁埋怨燕柏不体谅她的辛苦,又因不愿大费周章的去皇陵祭拜,在年节根底下同燕柏吵了一架,从那往后两人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僵硬。

    如今,不会再吵了。

    纵使邬宁累的吐血,皇陵她还是很愿意去的。

    燕柏虽知晓邬宁惦记着自幼在燕知鸾身边服侍的郑韫,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郑韫对她的重要性,依旧按照礼制,于腊月二十八这日卯时随邬宁动身前往玉川皇陵。

    “冷吗?”

    “还好……就是没睡醒,有点困。”

    “再睡会吧,到玉川起码得两个时辰。”

    銮驾足够宽敞,邬宁枕着软垫,盖着燕柏的鹤氅,没一会的功夫就迷迷糊糊了。

    可路上到底颠簸,睡也睡不踏实,依稀中,她听见燕柏轻声与旁人说:“你去回祖母,事已成定局,别再妄想着逼迫陛下回心转意。”

    那人的声音更轻,顷刻间消散在寒风中,可想而知,若非燕柏有些恼怒,邬宁是不可能听见这些话的。

    “呵。”不知那人说了什么,燕柏冷笑一声:“我还要如何为燕家着想?祖母是不是当真以为,这天下改姓燕了?”

    “……”

    “我知道。”

    燕柏叹了口气,终究妥协:“等再过个两三年,我会设法让燕榆回京的。但燕泽的事,没得商量,难不成还要父亲再豁出一次脸皮去刑部大牢捞人?”

    燕泽……

    邬宁记得,他是燕家二房长子,燕贤的嫡亲侄子,听闻他与燕祖父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倍受燕老夫人宠爱,比起燕柏燕榆两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燕老夫人的庇护与娇惯,燕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闹出不知多少回人命官司,每一次都是仗着燕家的势力,高高抬起,轻轻揭过。

    燕氏之乱的爆发,就是从他当街行凶开始。

    彼时,虽燕贤已死,燕柏抱病,但燕家仍有上百人在朝为官,燕老夫人也还很硬朗,是家中说一不二的老祖宗,这桩案子由监察院负责,监察院左冯翊乃燕氏门生,亦是燕夫人表外甥女的夫婿,没道理不庇护燕泽,只私下威逼死者家属,赔了一大笔钱了事。

    郑韫就是抓住这个机会,买通死者家属,一纸状书告到御前,邬宁顺水推舟,将燕泽的案子交给郑韫查办。

    且不说郑韫如何肃清了监察院,如何挖出燕泽名下诸多陈年旧案,又如何将燕家人一个一个拉下马,只道那日后凌驾于六部之上,令百官闻风丧胆的内廷鸾司卫便是由此而生。

    鸾司卫,只听从郑韫一人差遣,而郑韫只为邬宁办事。

    “阿宁,快要到了。”

    “唔……”

    “醒一醒,免得着凉。”

    邬宁睁开一只眼睛,委屈巴巴的嘟着嘴:“还困着呢。”

    燕柏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揉搓她的脸颊:“初一之后,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好不好?”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哼,我觉得我现在就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燕柏被逗笑:“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

    马蹄飒飒,车轮滚滚。

    銮驾终于驶进了玉川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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