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川皇陵占地极广,  单单是兵部驻军就有一千五百人之多,算上在此守陵的皇族宗亲、礼部官员、工部官员以及内廷侍婢,人数少说得两千多出头。

    于皇族宗亲而言,  在玉川守陵是一桩极为清闲又尊贵体面的好差事,  每日负瑄闲看,斗鸡走狗,  不必担忧卷进争权夺利的政治漩涡,  还能领一大笔朝廷发放的俸禄;而礼部官员若想升迁,  玉川皇陵便是必经的跳板,定要在此苦熬上两年,为了前程倒也值当;工部和兵部相较之下稍逊色些,不过端着皇家的铁饭碗,  图个穿衣吃饭。

    内廷侍婢是最为凄苦的,  来到皇陵,依旧服侍故去的皇帝和后妃,预备每日膳食,茶水,衣物,香火,  要受礼部官员的监管,且再无攀附权贵、飞黄腾达的指望,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辈子都要守在皇陵里,  直至终老。

    以郑韫的心性,自然不甘于此。

    前世,燕柏死后,邬宁亲临玉川送葬,  时隔年之久,又一次见到了郑韫。郑韫毫不遮掩他想重回霖京的意图,邬宁身边刚好缺一个得力之人,便将他带回了皇宫。

    “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永康——”

    “阿宁。”

    邬宁醒过神,视线落在那一众臣子身上:“平身吧。”

    “谢陛下——”守陵的皇族宗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邬宁跟前难免拘谨不安,小心翼翼地躬身道:“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要先寻个清净的地方歇息片刻?”

    “不必,耽误吉时就不好了。”

    “正是正是,陛下和君后一片孝心,先帝后在天之灵,定然万分欣慰。”

    做皇帝就是这样的,今日若邬宁没有来玉川,这些人也会夸赞她不拘虚礼,勤于政务。

    无趣,忒无趣。

    燕柏察觉到她的不耐烦,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袂。

    毕竟礼部官员还睁大眼睛在旁看着,她来都来了,何必落人话柄。

    幸好祭拜礼不需要挂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邬宁抿唇,深吸了口气,随着众人前往祭坛。

    跪了拜,拜了跪,这一折腾,又是一个时辰。

    邬宁极少行此大礼,说两腿发软不至于,可腰酸背痛是有的。

    “陛下。”燕柏微微蹙着眉头,搀扶她起身:“累了吗?”

    邬宁斜睨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燕柏知道邬宁的耐性到了尽头,给礼部官员使了个眼色,那礼部官员还算懂事,将后头的礼制从简而行,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就完事了。

    邬宁心里惦记着郑韫,便对燕柏说:“我想去母后的陵寝看看。”

    燕知鸾薨逝时,邬宁正怨恨她,连她临终最后一面也没有去见,眼下燕柏自然以为邬宁长大成人,理解了燕知鸾的一番苦心,后知后觉的生出悔恨。

    “我陪陛下一同前去。”

    “不用了。”

    邬宁随便找了个由头支开他,领着荷露来到燕知鸾的陵寝。

    虽是陵寝,但与寻常宫室并无两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进殿门,正堂上方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是身着皇后朝服的燕知鸾。

    邬宁盯着画像上那艳而不俗,魅而不妖,唇角分笑意却威严十足的年轻女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老实话,她母后就是寿数短。

    倘若燕知鸾还活着,邬氏皇族的天下早就易主了,压根轮不到那些藩王造次。

    百官憎恶燕知鸾,称其为祸国殃民的妖后,却不敢承认,同样惧怕这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妖后。

    燕贤尚且有燕氏一族为软肋,燕知鸾呢?似乎没有。

    “陛下。”

    听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邬宁不禁颤了颤眼睫,她缓缓转过身,只见郑韫一袭素衣,孝带束发,眉目温润沉静,通身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啧,要不是见过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邬宁真要以为这是哪个簪缨世族里的公子哥了。

    郑韫打从五岁就跟在燕知鸾身边,是燕知鸾一手教导出来的,难免有相似之处。燕知鸾能为着皇后的位置,把自己伪装的贤良大度,郑韫也能为着重返内廷,敛去自己满身锋芒。

    “郑内侍。”邬宁勾起嘴角,不冷不热的看着他:“有些日子不见了。”

    从前,邬宁与郑韫之间关系并不融洽,郑韫身为燕知鸾的心腹,只听从燕知鸾的吩咐办事,其中有一项便是在邬宁出宫时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将她的一言一行如实向燕知鸾禀报。

    那会邬宁贪玩的厉害,最不情愿受拘束,总想法设法的甩开郑韫,可郑韫远远比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精明,邬宁没有一次成功摆脱他。

    郑韫没有说话,走到燕知鸾的画像前燃了炷香,递给邬宁。

    “做什么?”

    “太后临终前,有几句话让我转交给陛下。”

    “……”

    上一世并没有这出戏码,邬宁有理由怀疑是郑韫随口瞎编的,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邬宁不得不配合,吩咐荷露在内的一众随侍:“你们都下去吧。”

    待闲杂人等尽数离开,邬宁挑眉看郑韫。

    郑韫视线下移,盯着邬宁手里那炷香。

    真麻烦。

    邬宁屈膝跪地,朝着画像拜了一拜:“这回,是不是可以说了?”

    郑韫默默地接过线香,立进供桌之上的青铜香炉里,又回过身搀扶邬宁。

    邬宁不经意的触碰到他的指尖,上面布满了粗糙的硬茧。

    燕知鸾在世时对郑韫颇为宠信,从未叫郑韫尝过半点苦楚,可皇陵不一样,在宗亲与官员扎堆的皇陵,净了身的阉人是最为低贱的,尤其郑韫这种曾经高高在上的宦官,又生得俊美无俦,一朝落了难,日子必不会好过,免不得遭人磋磨。

    “太后知道陛下埋怨她。”郑韫垂眸:“太后说,这样很好,日后对燕家人,就不会心慈手软了。”

    还真是,燕知鸾的做派。

    燕家倾尽全族之力扶持邬宁登上皇位,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邬宁心中明了。

    上一世,郑韫之所以没说这番话,是因为燕氏之乱已然现出端倪,他没必要再多费口舌。

    “我母后啊,真不怪人家骂她歹毒。”邬宁看着画像里的人,摇了摇头:“这些年舅舅为着她,说赴汤蹈火也不为过,她过河拆桥,拆得倒是很利索。”

    “太后是不希望有人挡着陛下的路。”

    “我的路?”

    郑韫忽然抬眼,紧盯着邬宁:“陛下难道愿意屈居人下吗?”

    不愿意。

    邬宁想活着,可要让她看人眼色活着,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也宁可死了。

    十月怀胎生下她的燕知鸾,最是了解她的秉性。

    “我母后对你,竟信任至此。”邬宁走近了些,举起郑韫缩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掰开他收拢的五指,缓缓摊平,抚摸着他掌心粗糙的硬茧:“郑韫,我问你一件事,若你能如实回答,我就带你回宫,行吗?”

    “……嗯。”

    “我母后为何非要杀我父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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