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长乐二年春闱殿试,邬宁见过季思礼。

    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于众多进士中亦可拔得头筹,  然而因其父与保皇党来往密切,燕贤极为不喜,  所以只位列二甲第十七名。

    这名次自然是不公正的。季思礼寒窗苦读十几年,却落得和父亲一样怀才不遇的下场,  愤懑难平又心灰意冷,  终日将自己关在府里借酒浇愁,没隔几个月便被外放到远地做了个小小县官。

    长乐四年,燕氏一族彻底败落,  邬宁重掌帝王权柄,  当时朝堂上正是用人之际,  保皇党又提及被外放的季思礼,想请邬宁召他回京。

    邬宁看过季思礼的文章,也觉得此人颇具有宰辅之才,  便顺水推舟下了一道圣旨。

    季思礼却尽显书生意气,  抗旨不遵,  拒不回京。

    可若说他有异心,  那是冤枉,  他还真哪方势力都没有投靠,就守在小县城里当他的小县官,正经一个两袖清风为百姓所拥戴的父母官。

    邬宁没法子强行绑他回京,  更不能以抗旨的罪名一刀斩了他,  这事闹了一阵,也就不了了之了,直至长乐七年,  天下大乱,季思礼所在的扈州被藩王占据,藩王知晓季思礼是个有本事的人,便将他请到帐下,意图拉拢他做谋士。

    季思礼那股子傲劲不减当年,誓死不愿投身反贼,就当着藩王的面挥剑自刎了。

    消息传入京城,惹得大臣们唏嘘不已,赶忙为季思礼请命立庙,将他的忠贞事迹编撰成戏文,宣扬于九州,其目的自然不是要让季思礼名垂千史,不过是盼着各地官员能够争相效仿。

    正所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当然,这种蠢货举世罕见,莫说换个皇帝仍旧该干嘛干嘛的官员,邬宁自己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想死。

    季思礼是博才多学不假,可骨头太硬,气性太大,太不知变通了。即便邬宁有心要重用他,也得先磨砺磨砺他的性子。

    因此这将近一年时间以来,邬宁偶然碰着那几个侍君,都会同他们说说话,或到他们宫里稍作一会,心情好了还会留下用膳,唯独对季思礼是从来不理的。

    “陛下……”季思礼大抵知晓他在邬宁跟前谈不上什么情面,脸色愈发的苍白,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攥着衣摆,很是艰涩地说道:“我父亲,对陛下是一片忠心,他是为着陛下才遭此大难。”

    邬宁笑了笑,又荡起秋千:“你父亲是因受所临监而入狱,如今案情尚未查明,照你这意思,难不成有人陷害他?”

    季思礼猛地抬起头:“我父亲一生为官清廉!绝不可能做出贪赃枉法的事!”

    “监察院那边可是人证物证聚在,只等逐一核实了,就算你对天发誓,以命相抵,也不能为你父亲脱罪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真以为我父亲能等到洗脱罪名的那一日吗?只怕……”季思礼眼睫一颤,不似方才那般掷地有声:“只怕,用不多久,便会被人戕害狱中。”

    哎,尽说废话。

    他是真不会求情啊。

    邬宁荡着秋千,心不在焉的想,季思礼抗旨那年二十三,自刎那年二十六,将近而立了还这么气盛,八成得四十来岁才能学会做人。

    “陛下!”

    看吧,又急。

    邬宁脚尖一蹬,将秋千绳打了个旋,拧拧歪歪的看向季思礼,这一看不打紧,竟在季思礼那双漆黑的眼珠里看到了晶莹剔透的泪光。

    啊……忘了,这一年的季思礼心高气傲且禁不住半点打击,遇事只会躲起来借酒消愁,估摸着,是外放扈州那段日子才养成的硬脾气。

    那就好办多了。

    邬宁收回视线,转转悠悠,绯色裙摆如桃花瓣一般绽放,华贵的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想我怎么帮你呢?”

    季思礼明显松了口气,泛白的手指重新有了血色,他犹豫了一瞬说:“……可否将此案交由鸾司卫查办?”

    燕家颠倒黑白,好歹还讲究一个王法,生怕落人口实,而郑韫却是不管这些的。

    邬宁抿唇,嘴角微弯,正欲再刁难刁难季思礼,忽听不远处有人低声唤道:“陛下。”

    邬宁偏过头,见是慕徐行,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抬手示意季思礼平身。

    季思礼自是不愿在慕徐行面前太过狼狈,默不作声的站了起来。

    “你怎在这?”邬宁笑着问。

    “刚从藏书阁回来,正巧碰见陛下。”

    邬宁忽然想起,她之所以在这荡秋千,就是为着等慕徐行:“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

    “正好,我饿了,一块去你那吃吧。”

    “嗯。”

    慕徐行神色淡淡,看上去不大愉快。

    邬宁便以为是藏书阁的郎官不听他使唤了,不禁蹙起眉头,也顾不得再摆弄季思礼,转过身吩咐道:“季和裕的案子,朕会命鸾司卫查办,你不必太忧心,回去等消息吧。”

    季思礼垂眸,恭敬的拱手施礼:“多谢陛下。”他说完,便走了,仿佛多留一刻都是一种煎熬。

    邬宁无暇理会,她只问慕徐行:“怎么,那些郎官不合你意?”

    “没有……”

    “可我瞧你像受了委屈似的,没事,你尽管说。”邬宁攥着拳头轻轻挥了两下:“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

    邬宁生得一双妩媚多情的狐狸眼,鼻梁高挺,下巴尖尖,一颦一笑皆是明艳动人,与“呆萌”“可爱”这些形容小女生的字眼完全不沾边。

    但慕徐行就是莫名觉得她这样子很“萌”很“可爱”,险些忘记她方才如何撩拨季思礼。

    没错,撩拨。

    她在季思礼跟前那样荡秋千,那样笑,在慕徐行眼里是彻头彻尾的撩拨。

    慕徐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看着季思礼目不转睛的盯着邬宁,心中陡然窜出一股火,醒过神来时已经站到了邬宁身旁。

    这举动简直像宣誓主权。

    “真的没有。”慕徐行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可笑,却没能笑出来。

    邬宁倒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握住慕徐行的手,很是亲昵地说:“那你就是吃醋啦?”

    吃醋?

    更可笑了。

    这宫里岂止是有一个季思礼,还有燕柏,杨晟,沈应,他为着这点小事就吃醋,那恐怕要被醋给淹死了。

    慕徐行确信道:“怎么会,陛下是天子,而我身为侍君……”

    话未说完,邬宁便甩开了他的手:“什么嘛,我白白高兴了。”

    慕徐行下意识收拢手指,却还是叫邬宁从指尖溜了出去,抬眼望去,情态竟有些懵懂的无措。

    邬宁瞥见了,犹如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说道:“行吧,有你这样贤惠大度的侍君,真是朕的福气,那午膳你便一个人吃好了,荷露,唤轿撵来,咱们去……”邬宁本是想说去季思礼的宫室,可她不记得季思礼的宫室在哪了,便顺口补了句:“去琼华宫。”

    刚刚还挥着拳头要为他打抱不平,转头就要去找别的男人。

    慕徐行抿紧唇,又没忍住,伸出手臂将邬宁的袖口攥在掌心。

    “干嘛?”

    “别去。”

    “为什么不能去?”

    慕徐行摩挲着掌心的布料,感觉那冰凉柔软的绸缎上绣满了密密匝匝的暗纹,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想你去。”

    邬宁哼笑一声,几乎是一字一句:“朕,天子,而你,侍君,何时轮得着你来管朕?”

    香皂,发露,铅笔,少府,藏书阁。

    他为邬宁做了不少分内之外的事,邬宁理应给他一点回报。

    可这样一来,就像是胁迫。

    邬宁会不会觉得他居功自傲?有恃无恐?

    慕徐行像一台年久失修有些卡顿的计算机,焦灼着等待着一个精确的结果。

    “我没有想管陛下……”所答非所问,他在给自己争取缓冲的时间。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邬宁挑眉:“嗯?”

    “……”

    徐山搞不懂自家少爷为何这般吞吞吐吐,终于看不下去,嬉笑着解围:“吃醋就吃醋嘛,少爷还不好意思了。”

    吃醋。

    慕徐行一根一根松开手指:“我没吃醋,陛下想去就去吧。”

    这两句话说的……实在很像耍小性子。慕徐行有些后悔。

    可邬宁抱住了他的手臂,踮起脚尖,以一种哄劝的口吻道:“别生气呀,我同你闹着玩的,我没要去。”

    慕徐行看着忽然逼近的邬宁,微微睁大双目,流露出些许错愕。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吃醋,生气,邬宁就要迁就他。

    “对了,午膳我让尚食局备了你爱吃的水煮牛肉。”

    邬宁口味极其清淡,曾几何时,翻遍尚食局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出一丁点辣子,可如今,云归楼备膳,十道菜里有五道重荤重辣。

    慕徐行喉结微动。

    他心中那至高无上的“爱”好像突然间走下了神坛,“生死与共”“相濡与沫”这些华美的光环尽数陨落,只剩邬宁眼角眉梢柔和的笑意。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就会对他好。

    在此之前,慕徐行真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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