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所言不错, 邬宁在先帝肩上长大,见过世间最精妙绝伦的事物,她被滔天的权势与富贵养育出高于常人的审美, 不过,她如今很少将心思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慕徐行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前并非如此。
从前, 是慕迟刚入宫的那个秋冬, 邬宁每每赏赐, 都是亲自挑选, 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瓷书画皆依照她的讲究摆放在云归楼内, 那些名贵繁复的布料也皆依照她的喜好裁剪成裳。
慕迟就像是她最宝贝的布娃娃,她热衷于照顾他,保护他,从早到晚和他腻在一起, 毫无意义的消磨时间, 以及……那一声声充满爱意的“小迟”。
“慕徐行。”身下响起一声连名带姓的轻呼:“我困死啦。”
慕徐行紧抿着唇, 克制住自己尚未完全纾解的情欲, 缓缓离开她的身体。想到她绝不会这样对待慕迟, 心里就仿佛被灼烧了一个洞, 难以言喻的空虚:“睡吧。”
“要你抱我睡。”她肆无忌惮的撒娇,很亲昵, 又给慕徐行一种她深深的爱着他,眷恋着他的错觉。
“嗯。”慕徐行抱紧邬宁, 不愿胡思乱想了, 胸口堵得慌,透不过气,这感觉实在难受。
邬宁窝在他怀里, 枕着他的手臂,很快便陷入睡梦中。
寝殿的烛灯没有熄灭,慕徐行垂眸,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她睡着的样子称得上乖巧,像襁褓里的婴儿。即便早知道她不是自己心目当中那般良善的帝王,早知道她城府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可看着这样的她,慕徐行也仍旧不忍苛责。
不怪她,怎么能怪她,她所处的环境,她自幼的经历,若换做寻常人,恐怕要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慕徐行闭上眼睛,落寞又疲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早完成使命。
他离开,慕迟自然会回来,他不必再这般烦闷,邬宁也可以与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相守一生,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抱紧邬宁,他在融融暖意中不知不觉的睡去,却很诡异的梦到了陈莺儿。
“公子……”陈莺儿红着眼睛唤他:“这些年,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倾尽全力帮你,我的心意,你早就明了,纵使你的心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当真要这般绝情吗?”
“我不止一次同你说过,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
陈莺儿潸然泪下,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好,公子嫌我碍眼,那我走就是了!”
慕徐行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转身行至廊阁,华灯初上的霖京城随之引入眼帘。
哪怕外头战火纷飞,这寸土寸金的霖京城也还是那么热闹繁华。
“欸……”
“谁!”
慕徐行偏过头,警惕的盯着屏风。他此番入京是要见一位朝中大臣,为掩人耳目特地选在青楼相会,陈莺儿不知内情,误以为他来青楼寻欢作乐,才有了方才那一出闹剧。
慕徐行不解释,一则怕陈莺儿走漏风声,二则他的确不喜陈莺儿,何况他早晚要回原本的世界。
眼下雅间外的廊阁凭空冒出一个人,让慕徐行不禁悬起一颗心,万一此人听到他与朝中大臣商议的那些事……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笑了一声,紧接着探出头来,她发丝凌,面颊酡红,眼中含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整个人东倒西歪,显而易见是喝醉了酒。
慕徐行语塞一瞬,轻声问:“你从哪跑出来的?”
女子指了指庭院里的歪脖子槐树,娇声娇气地回答:“爬上来的呀。”而后眯着眼睛,用食指抵住红唇:“嘘……不要声张,有坏人要抓我。”
是沦落青楼的姑娘吗。
慕徐行弯下腰,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倒是比所谓的花魁还要美艳许多。明知不该节外生枝,慕徐行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坏人为什么抓你?”
“因为,因为……”她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去处?我让人送你回家。”
女子抬眸,又笑了,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像只猫似的蹭来蹭去:“叫我阿宁吧,哥哥。”说完,含住了他的耳垂,用牙齿轻轻磨咬。
慕徐行睁大双目,一把推开她,与此同时,雅间的门也被推开:“公子,大事不好!郑韫带着鸾司卫围了青楼!恐怕有人泄露消息!”
鸾司卫一旦接到探子的线报,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慕徐行面色一凛,目光落在庭院内那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槐树上。
郑韫很快搜查至此,几乎破门而入,视线掠过夜幕中的槐树,看向廊阁内酩酊大醉的女子,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只听他低声唤道:“陛下。”
竟是那个沉溺酒色的长乐女帝!
慕徐行仿佛从树上坠落,失重感令他猛然惊醒,折身坐起,喘息急促,也惊扰了熟睡中的邬宁。
“怎么啦……”
“没,没怎么。”
慕徐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回忆着梦中的景象,那模糊杂乱不着边际的一幕幕,却莫名让他有一种真实发生过的感觉。
“是不是做噩梦了?”邬宁柔声安慰:“都是假的。”
假的吗。
京中早已没有青楼赌坊,起码明面上没有,而梦里的那家青楼……慕徐行依稀记得是在前柳河畔附近的烟柳巷。
那里会不会真的有一棵紧挨着廊阁的歪脖子槐树。
“瞧你,小孩子似的。”邬宁伏在他的肩上,轻抚着他的后颈:“做个噩梦还能吓成这样。”
慕徐行压下心底慌乱的困惑:“卯时了,今日有早朝。”
“哼,我最讨厌上早朝。”
邬宁不情不愿的起身,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更衣,还要预备早膳茶水,忙里忙外,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消停下来。
“陛下。”荷露在邬宁用膳前端来了“补药”。
慕徐行低下头,喝粥,全当做看不见。他没理由也没资格干涉邬宁服药,如果可以,他宁愿喝那碗药的人是自己,但由古至今“避孕药”唯独对女人生效。
“啧,太烫了。”
“那奴婢折一折。”
荷露取来空碗,把药倒进去又倒回来,当她想要再呈给邬宁时,外面忽一阵骚动。
“陛下!”宫人急匆匆的走进来,跪在邬宁身前,满脸惊慌失措:“御医局的聂太医有要事禀报!”
太医是高危职业,通常报喜不报忧,一旦报忧,必定事关重大。邬宁神情骤然凝重:“叫他进来。”
“微臣聂月白参见陛下。”
这个聂月白便是那日跟在王太医身后的年轻御医,因相貌略出众,邬宁多看了两眼,还惹得沈应拈酸吃醋,不过此刻邬宁没那份闲情雅致:“可是君后有恙?”
聂乐白抬起头,盯着邬宁道:“君后一切安好,微臣今日前来,是因陛下服用的九阳散被人动过手脚。”
此话一出,荷露手中的药碗险些跌落在地,吓的脸色都白了。
邬宁倒不慌不忙,若有人要给她下毒,在她每日的饮水膳食上动手脚岂不更容易,何须去碰御医们层层把关的九阳散:“什么手脚?”
“微臣查看了药渣,发现其中几味至关重要的药材被调换过,失去了原本的功效。”
“哦……”
邬宁多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好端端的,为何去看药渣?”
聂月白十分沉着道:“被调换的那几味药材极为珍贵,微臣昨夜清点库房,发觉用量不对,是以特地去查看。”
邬宁看了眼身旁的慕徐行,又转过头问聂月白:“那你可知是何人在九阳散上动手脚?”
“微臣不知,还请陛下彻查此案。”
邬宁沉默良久,对荷露道:“竟算计到朕头上,真是活腻了,让郑韫亲自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九阳散有什么功效,众人心知肚明,这事定与后宫的侍君脱不开干系,而如今在御医局当家做主的陈太医和慕徐行关系匪浅,也是众所周知。
宫人们无一不偷偷打量着慕徐行。
他眼睛盯着那碗已经快凉了的汤药,似乎在发怔,好一会才醒过神,声音微微颤着,询问聂月白:“这药,被动手脚,大概多久了?”
聂月白思忖片刻道:“以药材用量的差池来看,或许有月余。”
月余。
这一个月以来,邬宁多是宿在云归楼。
慕徐行看着邬宁,几乎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万一……倘若她有了身孕,有了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小孩。
慕徐行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快要被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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