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岳因何又着急寻你?”

    来自新科进士,  当朝宰相准女婿蔡卞的问话。

    在蔡卞醉醺醺地向明远发问之前,明远觉得这个“小家伙”还是很好打交道的——

    他们四人分别来自西北和东南,交谈起来各自都有许多轶事奇闻。

    口才最好的大概要数明远,  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能说得绘声绘色,滔滔不绝。蔡卞听得聚精会神,  时时还会喊好。

    当明远提起他在洛阳城淘到了吴道子的真迹,又买了很多颜真卿、柳公权等人的真迹和碑刻拓片时,  蔡家兄弟两个都睁大了眼,  流露出兴趣十足的样子。

    蔡卞还好,  蔡京那里,  手指已经暗暗在酒桌上轻轻划动,  似乎已经开始在想象中临摹唐代名家的碑帖。

    明远顿时想起世人说起“苏黄米蔡”中的“蔡”,原本不是蔡襄,而是蔡京,但是因为蔡京做官的名声实在太坏,  并列“六贼”之一,  为世所不齿,  书法造诣也就不被承认了。

    明远难免感慨——艺术家的人品也是很重要的蔡京的书法独具一格,  但却被那“奸臣”的声名所类,  艺术价值不受后世承认。蔡京亲手所书的帖子,  明明艺术价值颇高,但在后世拍卖会里怎么也卖不上价格。

    种建中倒是完全没想到,  明远在洛阳花“重金”买下的那些东西,  竟然成为帮助明远在汴京迅速结交朋友的“利器”。他插不上话之余,  也只能随手取过一杯“玉液酒”,  一扬脖喝下。

    不止是碑帖拓片和吴道子真迹,  连从洛阳买回来的那几本名品牡丹,  也很快被明远许诺出去。

    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上榜的士子数日之后还要参加殿试,即皇帝出题,士子们现场作答,然后由考官排定座次,天子钦点。到那时,才是今次朝廷取士的正式名次出炉。

    明远举杯,预祝蔡京蔡卞两兄弟在来日殿试上再创佳绩。

    “我那几盆从洛阳带来的名品牡丹,养得甚好,不日便要开放,算来刚好能赶在贤昆仲参加过殿试,皇榜高中,官家赐宴金明池之时。”

    “届时贤昆仲高中榜首,刚好簪着来自西京的名品牡丹赴宴。我那几盆花就算是买得‘得其所哉’了。”

    蔡卞那时已经小饮了一杯,显得很兴奋“承远之兄吉言,小弟如能得中榜首,蒙远之兄赐花,小弟必不推辞。”

    高中进士的士子们会在汴京城中跨马游街,然后赴金明池赐宴,而蔡卞是干脆从明远那儿将游街时簪的花也预先定下了,态度颇为骄傲。

    明远也是毫无芥蒂地应下,神情间欣慰有余,却并未见得有多羡慕。

    这态度不免令蔡家兄弟两个对他更好奇。

    于是才有了蔡卞多饮了数杯之后,实在按捺不住,直接了当地开口相询“家岳因何急着寻你?”

    ——你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呀,连一国之宰相,都着急要见你,而不是我这个正经的宰相女婿。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

    随即明远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原来如此,元度兄自见小弟以后,似乎一直有话想要对小弟说,原来竟是这个。”

    蔡卞被明远这么一笑,终于有几分清醒,瞬间红了脸。

    却听明远笑道“放心,王相公何等样人,提起在下必定只是一时起意,元度兄若这时再问,王相公想必已对敝人没有半点兴趣,就算敝人求上门去,也不能得当今宰辅多看一眼。”

    他笑得如此洒脱,直说王安石只是临时记起有他这么个人,因错过而略感遗憾,转眼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明远这般毫不介怀的模样,蔡氏兄弟二人也感到十分震惊。

    王安石是如今首相,全汴京士子欲见一面而不可得。

    偏偏眼前这个少年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这位……究竟是什么人啊?

    眼看天色将晚,蔡京提出告辞,其余人也没有异议。明远让向华自去结账,自己和种建中一道,站在遇仙正店门外,与蔡家兄弟话别。

    离店的时候,蔡京说要略等,明远猜他们可能是在等王安石的家人来接,也不多问,长长一揖,转身便走。

    蔡卞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早先说错了话,觉得有些丢人,连酒意都吓没了。这时便问站在一旁的兄长“四哥,你说,这个明远,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对相公的关怀毫不在意吗?”

    蔡京不做声,只点了点头。

    蔡卞顿时摇摇头“既然是读书人,却不想着成为天子门生,为国效力,是不是……太不思进取了一些?”

    蔡京却笑笑“我却觉得,那明远之给人一种感觉,他根本不需要入朝做官,哪怕是有人求他入朝做官,他也不见得肯去。”

    “真这样吗?”蔡卞小脸震惊,望着兄长。

    蔡京脸上突然浮起笑意,说“你听——”

    远处传来明远少年人清亮的歌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遍,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2”

    听着这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歌声,连蔡京都不由得轻声相和“……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若是真的能以一介白身,撬动了整个朝堂时局,而不是词人科场失意,且去花前月下填词——蔡京想,那才是真正值得一国宰执过问的奇人。

    偏偏明远给他这种感觉这个年轻人根本不屑于被朝堂所约束,固然清高孤傲却是真的人间清醒,或许,他这样的人,反而能给这世间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才是真正“自是白衣卿相”的傲气,而非屡试不第的酸儒可比。

    “走,去相公府上。”

    蔡京看了看小脸通红的弟弟,“不过要先给你来一碗醒酒汤。”

    不久,蔡氏兄弟坐在了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听说他们去汴京城里寻访到了那位叫“明远”的横渠弟子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是偶然记起他,觉得缘悭一面,略有些可惜。”

    “但现在想起来,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必要相见。”

    王安石摇摇头。

    现在细想来,明远不仅是个白身,年纪又太轻。

    早先误打误撞“捉”来府上倒也罢了,如果去而复请,被相府跟前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对那少年郎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石这么做,也的确是出于一片拳拳爱才之心,免得这少年被“捧杀”。

    蔡氏兄弟相互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一切都被明远料中了。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明远喃喃唱道,调早已不成调。

    刚才他从遇仙正店出来,刚好遇见路边一个显然是落榜考生的失意士子。这失意之人与他年纪相仿,眉目清秀,正哑着嗓子唱出一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这是柳永的《鹤冲天》,明远已然带了几分酒意,心中一动,顿时也跟着对方唱起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说来这词的上半阙也确实写得豪气冲天,而且语言质朴,全是白话。下篇则温柔小意,表达心迹。

    种建中是曾随张载学习四书五经的弟子,之后又常年在西北军中,读兵法多过读诗书,对诗词歌赋并不熟悉,所以竟无法像蔡京那样,听懂明远借此曲表达的心意。

    如今种建中听见明远小声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寻访……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种建中听得头大看起来这个小师弟,在汴京城中要有人严加管束才行啊。才这点年纪,就已经在想着偎红倚翠,要去“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还了得?

    他看看明远醉意已经有了七分,连忙给向华使了个眼色。

    向华连忙去雇了一匹马过来,种建中扶着明远上马,看看他坐得还算稳当,便让他自己坐在马上。种建中自己牵着马,带着向华,穿过汴京入夜后依旧拥挤的闹市。

    明远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将这首《鹤冲天》唱了一遍又一遍,种建中倒也有几分能理解。但他的理解与蔡京的不同,种建中是猜想明远见到蔡氏兄弟登科,而他自己又顺利通过了铨选,有了官职,只有明远一个人依旧是布衣一介的缘故。

    但不管如何,听明远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种建中突然感到格外不舒服。

    他这几天在驿馆中温书,小师弟却天天往外跑,难道还真的是去那些“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了?

    于是,种建中很严肃地将向华招到身边,低声问这小伴当“师弟这几天,有没有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向华“什么叫‘见不得人的地方’?”

    种建中……

    这叫他怎么解释才好。

    费了半天的口舌,向华稍稍有点明白了“种郎君难道在问,那种‘遇仙’的地方?”

    种建中“啊?遇仙?”

    谁知与他同乘一骑的明远,在马上吹了半天的凉风,酒渐渐醒了些,闻言顿时嘻嘻笑道“种师兄,你……是不是嫉妒?嫉妒小弟年少风流,偎红倚翠?”

    种建中双眉顿时一轩这小子胆敢来真的!

    明远在马上将手用力一挥“小弟没有!小弟是……是这种人吗?”

    “那些在烟花巷陌里的,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可怜人儿……”

    “在那种地方消费……花钱,本身便是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不情愿和被践踏的尊严之上。所以小弟……小弟是绝对,绝对不会起那些地方,做那种下作腌臜事的——那绝不是真正的‘风流’。”

    种建中一下子全听明白了,忍不住想要开口赞一声“好”。

    他虽然从没去过花街柳巷,但在鄜延军中的时候,从一群军汉口中没少听过荤段子。只要一想到那些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绝非心甘情愿,多半是生活所迫,种建中便心生不忍,因此他也从不接近这些地方。

    现在听到明远这么一说,他竟然有种被人说中了心思,由衷赞同的感觉。

    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这个小师弟,并没有什么“意中人”在汴京城的烟花巷陌里,他刚才是杞人忧天了啊。

    三人并肩默默行了一段。

    终于,驿馆就在眼前。明远被向华扶下马,这个任劳任怨的小伴当自去归还马匹。

    明远脚下虚浮,却不肯要种建中搀扶,自己一路歪歪扭扭地回暂住的院子里去。

    种建中与他同行,半路上被李驿丞叫住问话,然后便是道贺……来来回回说了好一阵。

    等种建中回到院中的时候,明远已经给自己洗了脸,倒了茶,正镇定自若地坐在厅中小口小口地啜着。

    “种师兄,李驿丞找你有何事?”

    明远眼中清明,刚才“微醺”时的那一点点狂态已经基本不见了。

    种建中平静地“嗯”了一声,说“我们还能再住两日,就要从这院中搬出去了。李驿丞说可以给我们另换上房,我婉谢了。”

    他是进京参加铨试的官员,一旦考试通过,也就失去了继续住驿馆的资格。

    这座汴京城最大的驿馆,接待的是整个大宋朝前来汴京交接公务,等候赴任的官员。李驿丞就算是感念与种家的情谊,也不可能让种建中独占位置最好的院子太久。

    此刻种建中觉得自己刚才直接替明远做了决定,有些莽撞,应该事先问一下他才好的。

    谁知明远突然就跳了起来,双眼放光地跑到种建中面前,笑着说“好,太好了!师兄,我可以花钱,置产,找房子啦!”

    他这是要在汴京置产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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