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离开刻印社的时候,种建中刚好从门外进来,好奇地望着王雱急匆匆离开的背影。
“小远,怎么了?那是什么人?”
明远顿时很想翻白眼:“人家宰相家的衙内,都称呼我‘远之贤弟’。”
种建中哈哈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伸手揉揉明远的脑袋,说:“小远跟我就不会这么见外!”
明远捂着脑袋跑开:鬼才跟你不见外呢!
今日旬休,种建中也同样不用去军器监报到。但他有几个之前在京中认识的武职朋友,邀他去小聚。种建中就跟明远打了招呼,说晚些再来找他。
“这不,来观摩你的新刻印坊了吗?”
种建中一眼瞥见了刻印社最外面一间摆放着的《横渠学刊》,忍不住爱不释手,将书册拿起来,展开一页,将张载的《西铭》又轻轻念诵起来。
“你给我那几册,我都送出去了。”
念完那篇几百字的《西铭》,种建中意犹未尽,用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学刊的书皮,流露出无比珍视的表情。
用这种方式,在京城传播张载和“关学”的学说,他们这两个弟子,应该能算是尽心尽责了吧!
“对了,今日说好的,要来参观你的新刻印社。”
种建中露出一副“我来捧场”的表情。
“可怎么竟让王相公家的衙内抢了先?”
“那自然是因为——元泽兄来得比你早啊!”
明远将种建中带进刻印坊,一道道工序地为他讲解。
种建中很熟悉明远,晓得他有各种奇思妙想,因此看了整个“活字印刷”的全过程,虽然赞叹,却没有表现得像王雱那样激动与兴奋。
但他想到一个问题,连忙问明远:“小远……远之,你为何要将这些原原本本地都告诉我?告诉王衙内?你难道不怕……有人把这法子学了去?”
明远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问得认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道:“他们学不去的。”
他说着,随手抓起一枚“铜活字”:“有这个在我手里,旁人就学不去这种印刷法。”
种建中恍然大悟。
整个“活字印刷术”的核心就是“活字”。
活字的选择很多,泥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铅活字……
毕昇当年排除掉了木活字,采用了泥活字。他没有选择铜活字,多半是因为造价太高,而且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匠人。
而明远现在主动选择铜活字,一来是为了多多的把钱花出去,另外也是因为金属活字易于保存,不太容易被损坏。
至于铅活字,如今的冶炼金属铅的技术还不够成熟,所以明远退而求其次,选了铜活字。
他确实不怕别人从他手里学走这套“活字印刷”,如果寻常刻印坊在得知了他的做法之后,能触类旁通,再捡起毕昇当年的“泥活字”,他也只有喜闻乐见,拍双手赞成。
至于不厌其烦地让王雱和种建中知道这“活字印刷”的诀窍,也是希望在这个时空里,活字印刷术不至于像毕昇的技术一样,人一走茶就凉,没办法传承下去。
万一他哪天花完了一千亿,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呢?
种建中点点头:“难怪啊,小远,果然你是最合适做这刻印坊东家的。”
明远一脸骄傲:“那是自然。”
铜活字印刷术,前期投入决定了一切。
在这个“初创企业”很难存活的古代,没有天使投资人,没有a轮b轮融资,没有公开发行股票——明远就干脆自己给自己当“天使投资”。
“远之,”种建中将军器监中的进展告诉明远,“曾孝宽公已经准了‘外包’的设想,如今各司都在梳理一些工艺简单、民间也能做的物品,打算外包出去。”
明远微笑点头:这是国家机构提高效率的必经之路,没准还能通过民间来倒逼军器监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但是你上次说的,专门设一个‘研发司’,上峰却没应允。”
“曾公说是以前设过这样的职司,但是设了之后,工艺没能改进多少,衙门反倒是多了一个。后来改制的时候就干脆撤去了。现在再提这件事,上峰却只觉得没有必要。”
明远想了想,觉得这事有点不可理喻。
明明后世大公司里都有研发部门,甚至有很多产业都是靠研发部门驱动的。为什么到了北宋,这样的做法就行不通了呢?
思考了片刻之后明远开口:“这‘研发司’,其实就像我的刻印作坊一样,初期需要很多投入,是需要专门的钱供花销的,而不止是在职人员的薪俸。”
种建中连连点头,表示他理解:“确实,上峰也曾提过,当初专设的军器监下改进司时,确实得了一大笔钱,据说还是官家亲自从皇家内库里拨的。但是久而久之,上面一直都没看到成绩,渐渐便不过问了,钱也没了,衙门里的官员和工匠就只混日子……”
明远:原来如此。
“这简单!让‘研发司’先做可行性报告与预算。”
种建中:什么什么什么……
“小远,说句人话听听!”
明远只能逐字逐句地将可行性报告和预算的意思讲给种建中听。
“要先设好目标,选取几个研发项目,给上峰们画出大饼……额,就是让他们能够看到研发成功之后的好处。”
“然后要将大概要花的成本告知上峰,比如说,需要多少名工匠,在这件事上花多少个工时。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大概估计,可以给一个范围,给自己要估计得宽松一些,千万不能把自己逼死……”
“最好同时选取好几个项目,让上峰来排出优先级,通常他们最喜欢干这事!”
种建中听到这里,想象着曾孝宽平素的言行,忍不住哈哈一笑。
“还有啊,你们可千万别想着捣腾出什么新兵器才是功绩,如果能将原有兵器改造得更为精良,或者降低成本,缩减人工……这些都是可以作为项目报上去的哈!”
明远将他所了解到的现代企业管理的知识一股脑儿都倒給了种建中。
种建中一面听一面用赞赏的眼光望着明远:“小远,你哪里来这么多好点子?”
明远露出骄傲脸。
种建中:“一定都是在京兆府时从师长那里学来的吧!”
明远顿时有要吐血的感觉。
种建中开过玩笑,低头将明远的建议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小远,如果我引荐你与曾公认识,你愿不愿意,帮我向曾公解释一番?”
与此同时,明远也听见了1127的声音。
“亲爱的宿主,您如果需要,可以考虑使用‘以理服人’道具卡,到时您可以毫不费力地将您的观点传达给对方,令对方印象深刻,并迅速说服对方。”
明远:这回不是“舌战群儒”卡啦?
他略一沉吟:“不必了。”
种建中:失望!
1127:好失望!
明远拒绝,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出面,在师兄的上司面前出风头,这样对种建中的前途会有影响。
再说了,军器监的机构改革,这关他什么事?
他又不能投资军器监。
要是真的让民间资本渗透进了军器监这种机构,且看那大宋官家睡得着睡不着。
种建中是个聪明人,只稍许失望了片刻,便也想通了明远的心意,当下暗暗感激,表面上却不再多说,又问明远:“你今日说要带我去一个有趣的所在。是哪里?”
明远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今天天气不错,许是路上能偶遇哪位朋友也说不定呢!”
待到了地头,种建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瓦子。”
明远将种建中带来了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瓦舍:桑家瓦子。
在明远看来,汴京城中的瓦舍,就是城市中一座巨大的娱乐中心,而且不论寒暑,终日热闹。若是逢上节庆,那更是人山人海,什么“举袂成云,挥汗如雨”,都是小意思。
刚到瓦舍周边,就已经能感受到这里的热烈氛围。小商铺和小食肆家家开张,不时有外卖小哥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将热腾腾的小吃送到在瓦舍里观看各种节目的观众手中。
明远与种建中并肩,路过一座挂着“解”字招牌的铺子,只瞥了一眼,就见到里面悬着写有“决疑、看命、神课”的招幌,一个留着花白胡子,梳着道髻的老年人,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明远看。
这副皮囊太好看,走在街上容易被人围观,在汴京也是一样。
明远只微微一笑,便别过脸。
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远之兄!怎么今日有空闲,到这桑家瓦子来?”
明远一听便露出喜色,而种建中则皱起了眉。
师兄弟两人同时转身,向声音来处拱手行礼:“元长兄。”
来人长身玉立,着一身绸衫,面容俊美,眼神锋锐,望着明远与种建中,面上露出温煦的笑意。不是别个,正是蔡京。
“元长兄今日好兴致,来逛这瓦子。”明远笑眯眯地说,“对了,怎么不见元展兄?”
蔡京“嗐”了一声,道:“舍弟新婚燕尔,自然是没有愚兄这份闲工夫的。”
蔡卞前日里刚刚小登科,如今正是小意温柔的时候。蔡京便成了孤家寡人,独自一人出来逛,信步走到了这桑家瓦子。
“对了,舍弟婚礼那日,二位的厚礼还未当面谢过。”
蔡京礼数周全地慢慢一揖下去。
“愚兄这里代为谢过,等过了这一阵子,愚兄必定要他亲自登门相谢。”
明远也回礼:“好说,好说!”
种建中却并不知道明远到底给蔡卞的喜宴送去了什么“厚礼”,只是听起来应该很贵重。
他眼看着明远这样认真地结交蔡京,忍不住暗自对眼前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原来,小远说的“偶遇”,就是这家伙呀!
明远对种建中的心思一无所察,只管邀请蔡京:“元长兄如果空闲,不妨与我们师兄弟一起逛逛这桑家瓦子吧!听闻今日桑家瓦子的勾栏里有平蓉与郝眉的‘般杂剧’,还有崔飞白讲史。”
蔡京却对此有点不以为然:他今日穿得光鲜亮丽,不大想与那么多汴京百姓挤着一起看杂剧。
“听闻平郝两人都是杂剧的高手,崔飞白也是讲史的大家。今日勾栏那边,人会很多吧!”
明远却微笑:“这倒是无妨,我已经使管家去订了一个不错的閤子。恐怕还嫌太空旷,正好与元长兄一起。”
蔡京闻言非常吃惊:“在桑家瓦子的勾栏里预订了閤子?”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听闻桑家瓦子是汴京城中十大瓦舍之一,无论风雨寒暑,勾栏里都是爆满的。
要在这里订下一个位置,得花上不少钱钞吧!
这样想着,明远一行人到了勾栏跟前,有在瓦子里跑腿的小伙计沿着事先留好的一条道路,越过拥挤的人群,走上一行石阶,直接进入一个用竹栅栏围起,里面放置了桌椅茶几的区域里,请他们几人坐下。
这个区域坐落在高处一座平台上,视野极佳,不受他人干扰。桌椅茶几上还事先准备了汤茶药和各色点心。
明远看了这写事先准备,和周围的环境,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史尚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
然而种建中却望着这小小区域里摆着的三张座椅,皱起眉,看看明远,又看了看蔡京。
蔡京对种建中这样的“武人”并不感冒,但是在对方带有压迫的目光注视之下,本能地挪了挪身体,流露出少许如坐针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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