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在閤子中落座时,心中对瓦子节目的期待值已攀升至最高点——
刚才他们一行人步入桑家瓦子所在的区域时,明远就已经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道路两边都是令人目眩的各种杂戏表演,什么踢瓶、弄碗、踢罄、踢钟、拗腰肢、壁上睡、弄花球儿、教虫蚁、藏人、烧火、吞剑、吃针1……明远每一种都觉得很好看,却又不得不随着在瓦子中缓缓流动的人潮,慢慢向中央几处勾栏走去。
明远的长随则向华手中拿着一个袋子,每路过一家表演杂耍的摊位面前都放上一小把铜钱。惹得杂耍艺人们纷纷激动地停下了表演,躬身向向华致意。
这座桑家瓦子规模极大,北面紧邻着“中瓦”和“里瓦”,连绵数里。几个瓦子里总共有五十多个不同规模的勾栏,其中中瓦的莲花棚和牡丹棚,里瓦的夜叉棚和象棚,都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勾栏,每一座都能容纳几千人同时看戏。
而史尚为明远预订的閤子在莲花棚,正是整片瓦子的正中心。
瓦子里的勾栏是收费表演区域。有些地方的勾栏是免费入场,等到杂戏演到一半的时候有小伙计出来求赏钱。而桑家瓦子这里的勾栏是直接收门票的,在入场处给足了铜钱才能进来观戏。
明远等人却因为订了閤子,没有与寻常人一起入场,而是由瓦子里的小厮一路直接引去了閤子里。
这閤子位置绝好,视野极佳,将舞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特别的音效设计。当伶人们在台上演出的时候,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明远他们的耳边,仿佛伶人就在他们面前歌唱一样。
明远落座后左看右看,也没能看出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蔡京见他左顾右盼的样子,便伸手指了指他们身后不显眼的地方两座皮制的屏风。这两座屏风摆放出一个弧度,正好将他们的閤子围在中央。
明远马上明白了:原来宋时人们就已经能利用一些简单的声学原理。
很明显,蔡京对这些声学原理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心思敏锐,一看见明远在左右顾盼,就能猜到明远是在寻找那两座屏风。
明远连忙向蔡京颔首示意,眼中流露出惊叹。
蔡京却只是矜持一笑,又转过头去,开始观看勾栏的演出。
勾栏演出的全过程中,蔡京与明远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平郝两女演出的般杂剧一直聊到崔飞白的讲史2。
蔡京赞崔飞白的“说三分”有深意,明远却更喜欢平蓉与郝眉两位的扮相、唱腔与身段。
在此过程中,种建中一句嘴都插不上。这难免令他有点郁闷。
偏偏蔡京还会偶尔偏过头来,眼神平淡地扫种建中一眼,似乎在说:我们文人之间说话聊天,你一介武夫,还是莫要插嘴了吧。
每到这种时候,种建中都会剑眉一挺瞪回去,似乎在说:武人之中难道就没有文采绝佳之人吗?下次我请一位来给你看看。
但种建中本人其实肚里也不是没有墨水,他能够顺利从张载门下出师,并且在军中担任要职,又极其顺利地通过铨试,转了文官,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只不过,他一直在边地成长,甚至长安都难得去上几回,又哪里见识过汴京这样的繁华世界、雪月风花?
舞台上两位伶人的歌声固然裂石穿云,在种建中听来,却也不及关西大汉们,手持铜琵琶铁绰板,随口唱的梆子腔那般豪气。
种建中索性别过脸,不再去听明远和蔡京在讨论什么。
他就只是面对勾栏里的乐棚,头脑却放空,开始独自思考起该如何与曾孝宽谈论“研发司”的事。
几乎等到勾栏里的演出结束,伶人都出来谢场了,种建中才回过神。
这时明远已经与蔡京详谈甚欢,明远甚至已在邀请蔡京前往他的新居,观赏上次在遇仙正店时谈到过的名家法帖,和他搜集到的吴道子真迹。
蔡京则对明远极为推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若远之也。”
种建中难得见到小师弟与哪个人谈得如此投缘,此刻心里难免有些落寞。
“对了!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
却见明远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郑重递到蔡京手中。
“这是敝师门近期刊印的一本‘学刊’,里面是横渠先生与敝师兄吕大临的著作。”
蔡京应当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学刊”,随手接过来,却也是为了纸张和刊印质量而赞了一声好。
“若是元长兄可为我关学一派向亲友稍许推介一二,小弟感激不尽。”
明远连连拱手,并且应承蔡京,稍后会再往蔡家多送几本这样的“学刊”。
在旁听着的种建中顿时心头一喜:原来小师弟刻意结交蔡家兄弟,其实是为了推广先生的学说。
他的身体顿时向椅背上一靠,双手扬起枕在脑后:放心了……
这边蔡京告辞,明远才重新又坐了下来,舒一口气,叹息道:“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他看了一眼种建中,又补充一句:“还是和师兄相处得舒心!”
种建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还是在拐弯抹角地损自己,顿时向明远挥起铁拳:“小远你……”
“明小郎君!”
来帮明远解围的人是史尚,身边还带着一个穿着不俗,鬓边簪着一朵蜀葵的男子,看年纪在五六十岁。
史尚介绍道:“这位是主持桑家瓦子的桑官人茂德公。”
“官人”是对有官身之人的称呼,但如今民间已多半用来当做对普通人的尊称。
但这位桑茂德,从他周身倨傲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真正的“官人”。
明远当即起身与桑茂德见礼,顺便介绍了种建中。
桑茂德急急忙忙地与种建中见过礼,着急上火地问:“请问明小郎君,可得了那基本的版式了?”
明远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桑茂德。
种建中凑过去,也看了一眼。
只见那也是一张刻印坊印出的单张,纸张上印着绘制精美的边框,最上面用端正的大楷印着“桑家瓦舍”的字样,下面则是大片预留的空白,中间夹杂着一些花朵纹饰作为分隔。
到了纸张的最下方,则是一行小字:“独家閤子,正对乐棚,绝妙佳境,奉送美点。”
种建中看了这样一行字以后,突然一拍前额:这独家閤子,不就是他们今日坐在这里欣赏杂剧、听讲古的场地吗?
桑茂德见到明远给出的这张“版式”,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赞好,然后也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张纸,纸上整整齐齐的几行小字。种建中瞥了一眼,发现了平蓉、郝眉等人的名字,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桑家瓦子将要演出的节目。
明远接了过来,只扫了一眼,就点点头,问:“这是明日的‘节目单’?”
种建中第一次听人用“节目单”这个词,却马上就听懂了。
桑茂德却瞟了一眼明远,道:“这是后日的……”
“因担心小郎君的刻印坊刻板需要多些工夫,赶不及明日。”
明远与种建中相视一笑。
他们两人都明白:有活字印刷的排版术,不可能赶不及。
但明远没有因为桑茂德的担心而责怪对方,反而微笑着说:“这样也好,明日这桑家瓦子里就可以散发后日的节目单了。只要员外确认后日的节目不会再改就行。”
桑茂德看明远这么笃定,终于敢于相信,这个年轻人的刻印坊应当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就能把所需的“节目单”印出来。
“印制的数量呢?”明远笑眯眯地问桑茂德,“还只是一千份吗?”
桑茂德看起来像是犹豫了一下。这桑家瓦子每天的客人应当在数千至一万人,若是想要将全汴京城的看客都吸引来,发上三五千张恐怕也算少。
桑茂德却反问:“印制的费用呢?还是每千份一贯钱吗?”
明远点点头:“一千份起印,起价是一贯钱,加印一千份只需五百文,相当于每次排版会收五百文的排版费。”
种建中微微扬起头,暗自计算,排版的钱只收一次,是五百钱,之后每加印一千份是五百钱,那么印两千份是一千五百钱,三千份是两贯……这么便宜的吗?
只听明远补充:“当然了,纸张另外计价,桑官人您完全可以自行决定用纸,想要购什么样的纸都行,麻宣棉竹,罗纹的、洒金的……您甚至可以自行购买,只要是能吸墨的纸张都行。”
“只不过……桑官人难道不想多印一些吗?”明远反问,“敝人的刻印坊第一批刻印是免费送的,之后会收费。”
种建中在旁听得皱起眉头:他知道明远惯会花钱,但没想到这小家伙做起生意来,竟也这么大手大脚?第一笔生意,竟然“免费”?
谁知桑茂德却呵呵笑说:“第一次嘛,总是先尝试一下的好。”
种建中顿时明白了明远的生意经:新鲜的工艺总是让人觉得心里没底,明远干脆以“免费”为饵,让那些感兴趣的商人体验一回。
送走了桑茂德,勾栏里的表演也渐渐到了尾声。一些杂耍艺人纷纷拥到台前来表演一些“余兴节目”,但看起来也眼花缭乱,引起彩声阵阵。
种建中听见明远在小声自言自语:“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
听起来,明远像是对是否能争取到桑家瓦子的生意没有太大的把握。
此前明远不遗余力地帮他,为军器监的事出谋划策,现在种建中便也很关心明远的生意,想尽自己所能,尝试着帮帮明远。
但其实,明远是在与1127对话,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一点。
1127告诉明远:“尊敬的宿主,我们遗憾地通知,如果您一味加大对名下产业的‘前期投入’,或者免费让客户试用您的产品,而没有获得任何产出,这些花销,就不能算是‘等价交换’,不能算您从‘一千亿’里花出去的钱哦!”
明远:……这什么鬼?我吃吃喝喝随意挥霍也没有什么产出啊!
“放心吧!1127,这些广告单……正是汴京城的瓦舍勾栏宣传自己所需要的。”
“这汴京城很大,瓦子不止一家。就算是桑家瓦子舍不得这节目单的成本,也很快就会有其他瓦舍找到我这儿的。”
有竞争就会有仿效——只要汴京城有一家瓦子从明远的“免费邀约”里看到了这种宣传的意义,那么很快,整个汴京城,所有的瓦子都会跟上的。
到时桑茂德估计会很后悔,自己在可以“免费”的时候竟然没有多印一些。
不过……
明远突然醒悟过来:“1127,你这金牌系统的态度有问题啊!”
“怎么搞得我好像是在努力拓展业务赚钱一样?我这明明是在花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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