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叶家两房如何痛心疾首,  彼此攻讦,明远只管自己按部就班,交割长庆楼。

    他在此前缴的一万贯保证金基础上,  又补了十七万贯钱,  并承诺按照每年耗费酒曲的数量,  向开封府缴税。

    卞荣代表开封府,点算钱钞无误,先行入库,  然后再转过头核算开封府应当付给叶鹏生的数目。

    但这些都与明远无涉,如今史尚已取代叶鹏生,  成为名义上长庆楼的东主。

    向华当即从丰乐楼前“开溜”,去邀请苏轼到明远家去吃“三白饭”。

    这是明远与苏轼事先约好的暗号。

    这次“公开扑买”之事,  是苏轼向开封府尹一力推介,并亲自筹划的。之前苏轼为了避嫌,一直没与明远见面。

    现在明远请他来吃“三白饭”,就意味着此事已毕,明远将一切了结得“清清白白”。

    如果长庆楼的事还留有首尾,  明远就不方便请苏轼到自家见面。

    果然,  明远回到自家不久,  苏轼一阵旋风似的到了明远这里。

    “远之,今天打算请我吃什么?”

    每次到明远家都有既别致又风雅的吃食酒水,苏轼性情豪放,与明远从来都不客气。

    明远便真的转身去厨房,不多时便捧出一盆米饭,  和一碟事先腌渍好的藠头。

    “三白饭。”

    明远说到做到。

    苏轼见状一愣,  旋即大笑。

    这时其实也还未到饭点。明远便只奉茶请苏轼品尝。

    两人坐下一起品茶,  苏轼早先在开封府里已经听说了丰乐楼那一场“公开扑买”的大致过程,  只是其中细节还不太清楚,当下一一问起。

    听明远说完,苏轼才长叹一声,道:“这叶家两房,都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是作茧自缚。”

    “不过,远之……你这次扑买下长庆楼,可是花了大价钱哦!”

    明远答:“还好。”

    他“只”比其余商户的心理价位多花了3万贯。

    苏轼再次被明远的“豪横”也惊到,饮了一口茶汤压压惊,随后皱着眉头道:“远之,但你可知,你这次‘扑买’,可是一下子把整个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酒水自营权价格抬高了不少。”

    “以后落在七十二家正店头上的酒水税费,恐怕会高上不少。”

    明远放下手中的建盏小茶盅,肃然道:“这是好事。”

    苏轼双眼发直:“好事?”

    明远:“对,好事。酿酒的商户确实应当多缴一些税款了,毕竟是要耗费不少粮食的生意。”

    “子瞻公,您想想,上一次核定酒税是什么时候?从那时至今,粮食的价格涨了多少?而酿酒的税率有没有变动?”

    苏轼恍然大悟:这些年里,粮价总是慢慢上涨。看似不起眼,日积月累,其实也涨得挺多。

    但是七十二家正店酿酒的税额一直没变过。所以京中酒楼的利润越来越高,正店开得也越来越豪华。

    “商人逐利,但官府应当纵览全局。对于消耗大量粮秣的酿酒行业,不妨课以更为合理的税金,以避免大量粮食用于酿酒,百姓却无粮可食。”

    在生产力还不够发达的年代,在全国耕地还无法种出供应所有人口粮的时候,“酒”是真正的奢侈品。最好还是能由官府用税收杠杆手段进行调控会比较好。

    苏轼一旦想通,便大赞明远的“觉悟”。

    “若是开封府的商家都像明远这般通情达理,那我这推官平日里岂不是要少掉一半的公务?”

    两人正在聊着,种建中突然来了。

    他进明远的院子,根本不用通传。因此直到匆匆进院,才见到苏轼也在。

    种建中一怔,向苏轼行礼问好之后,转头望着明远:“远之今天去了哪里?我遍寻不见。”

    看起来这位师兄已经去过朱家桥瓦子和大相国寺这等地方去找明远了。

    明远:“全汴京城都知道我去丰乐楼扑买了,只有种师兄你不知吗?”

    种建中:……

    他依稀想起明远跟自己提过这件事的,但他近来忙于公务,早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也不明白这“扑买”究竟是什么,又听说举办地点在丰乐楼,因此只以为是一件与“关扑”差不多的游乐项目。

    “可……可还顺利?”

    种建中随口问。

    明远已经看出种建中来找自己,绝对不是来庆贺自己成功买下长庆楼的。

    他也看得出种建中满怀心事,但在苏轼面前,却又是一副有话不太想说的样子。

    “还好吧!”

    明远一张脸沉下,不咸不淡地回答。

    种建中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站在明远院中的花架下,伸手挠了挠后颈,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向明远一拱手,道:“如此便好,小远你玩得开心就好。”

    话说完,种建中一转身,又匆匆走了。

    明远觉得手中的建盏在微微发抖,里面的茶水差点泼出来。

    苏轼在一旁看着,口气老成地相劝:“小老弟,彝叔他那里一向忙碌。最近几天尤是如此。你想想,我们不仅没怎么见到彝叔,连贺方回都没见到。”

    明远一想也是。

    刚才种建中来,显然心神不属,大概是遇上了什么难题,但又觉得不适合当着苏轼的面对明远倾吐,或者觉得即使对明远倾吐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近来种建中在军器监一门心思带着工匠改良各种军械铠甲,想要提升西军的战力,而明远自己去参加扑买这种事,本来也没想着要打扰他的。

    但明远还是有点气鼓鼓的,说:“但最气人就是师兄这副模样,看得人着急,又什么都不肯说。”

    怎么就知道他帮不上忙的呢?

    他有钱,还有……道具。

    苏轼拈着颏下新修过的胡子劝道:“远之,也就你们师兄弟感情好,肯为彼此着想,你才会替他着急……”

    话犹未完,明远那里已经又改口了。他冷笑着补充:“我可不会为他着急。”

    苏轼捧着肚子差点笑出来:“不着急就好。等过一阵你将长庆楼完全收入手中,彝叔那边也忙完了这一阵。你就去找他。”

    “我来告诉你,汴京城中有一个一个赏月的好去处。你就捡一个月色好的晚上,然后深夜去彝叔家敲门,见到他出来应门,你就对他说:啊呀,彝叔亦未寝1啊!……”

    苏轼说得惟妙惟肖,仿佛真的深夜去敲了种建中的门。

    明远伸手扶住太阳穴,心想:确实,苏公,这事您确实干得出来。

    “……然后你们两位就可以去我说的那个地方好好赏月,到时天色空明,月色如水。良友并肩而行,又有何事不可交心?”

    明远:……

    “不过,远之,你眼下也有一桩麻烦事。”

    苏轼传授过了“经验”,话锋便一转,提点明远。

    “某观那长庆楼,不是那么容易收入囊中的。”

    一听苏轼谈起“生意经”,明远马上也来了兴致,专心致志地倾听。

    “长庆楼之衰落,根源在于其东主用人不当,放任自流。但日后你成了长庆楼的东主,人却还是那一套人。远之要慎重处置,毕竟是酒楼,做的是入口食物的营生,一旦出了乱子,便很难挽回,远之要慎之又慎啊!”

    苏轼说得委婉,他的意思却一听便知。

    明远皱起眉,想了片刻,问:“子瞻公去过长庆楼吗?”

    他索性做起了顾客满意度调查。

    “去过!”苏轼诚实地回应,“长庆楼最有名的便是那道‘黄雀酢’,不过某可不喜欢那道菜。”

    明远:我也不喜欢。

    “但是听说蔡元长很喜欢。这黄雀酢,毕竟是长庆楼的招牌。世人,还是有好些是猎奇的。”

    明远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苏轼的意思。

    此前长庆楼的主厨是黄仙,黄仙依靠一道“黄雀酢”在汴京城中吸引了大量食客。

    明远如果要处置黄仙,就不能不考虑失去这个“招牌”对长庆楼的影响。

    “多谢苏公,明远明白了。”

    明远向苏轼郑重道谢。

    他另有事要找苏轼帮忙:朱家桥瓦子那里,新式杂剧《白娘子传奇》排演了“续集”,在上次排演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小青”和“许宣之子”等人物,内容更丰富了。演员的唱词也请人写了出来,想要请苏轼看看提提意见,帮忙润色一二。

    为此,明远在“三白饭”之外,又给著名老饕苏轼准备了一桌精致席面,先哄饱了苏先生的胃再说。

    第二天,明远与史尚一起去接手长庆楼。

    史尚早已安排了富有经验的账房来交接账目。交接的时候叶鹏生与明远一同在旁看着。

    叶鹏生自始至终表现得失魂落魄,账目交接完,确认没有错漏之后,他连和明远打招呼的礼数都免了,直接匆匆离去。

    明远与名义上的“东家”史尚一起,来到长庆楼的大厅中,面对满脸惶惶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和趾高气昂的厨子们,宣布了入住长庆楼之后的第一个决定。

    ——从此以后,不再聘用黄仙。

    黄仙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两人此前见过一面,见面的过程也并不和谐。

    于是黄仙“仙气飘飘”地立在长庆楼二楼的楼板上,吩咐他的随侍小童去将他专用的厨刀和案板都去取来。

    “再会了,新——东家!”

    黄仙故意将这个“新”字拖得老长,大约是讽刺明远,鸠占鹊巢。

    “以前我也不过是看在叶东家的脸面上,勉为其难地到这里做一做。”

    “不过呢……有一句话我想提醒贵东一句。”

    黄仙转头望着史尚的眼睛,对史尚说。

    “没有我黄仙,这长庆楼的生意,怕是再也起不来。”

    史尚面无表情,对那黄仙说:“这个不必您多说。”

    长庆楼易主之后,生意受到影响是必然的。

    其他名厨估计会观望,不太敢轻易应聘。

    而黄仙在汴京城中人面较广,他若从中作梗,旁人看着他的面子上,没准真的会拒绝长庆楼的主厨之位。

    “那以后贵东就仰仗这些人吧!”

    黄厨努努嘴,指向一旁站着的那些“茶饭量酒博士”们。这些人原本能向黄厨学点儿手艺的,但黄厨在长庆楼一年多,只教给他们非常简单的程序:和面、洗菜,甚至是切葱……因此这些人技能受限,不能独立地做出一道菜肴。

    “或许您神通广大,能再找一位能做‘黄雀酢’的名厨来呢?”

    黄厨微笑着“祝福”明远和史尚。

    听这话,黄仙应该已经在市面上串联过,劝说所有和他一样名气地位的“名厨”都不要接受长庆楼的邀约。

    等到长庆楼开不下去,明远实在没办法了,自然会重新找到黄仙。

    到时候这座酒楼不就还是任他捏扁揉圆?

    说着,黄厨慢慢向着明远所坐的位置颔首,接着拂袖而去,那背影当真是仙气飘飘,摆足了名厨风范。

    他的那些帮厨纷纷回头,看了明远一眼,转身全跟着黄厨走了。

    长庆楼的露面上顿时空出来一大片。

    剩下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却全都慌了神,他们齐齐向明远和史尚行礼,焦虑地开口:“郎君,东家……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就指着长庆楼能赏我们一口饭吃。”

    “东家不要赶我们走啊!”

    有些人脸色已变,甚至开始哀求。

    但也有些人心中摇摆,口气就十分勉强——

    酒楼是以饮食生意为根基的,如今这长庆楼的整个厨房都走空了……在这里做工,真的有前途吗?

    史尚也不知往后该如何,转过脸来看着明远。

    谁知明远正坐在一张交椅上,悠闲地品尝一盏新酿出的“瑶光”,看似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反正长庆楼最近正好要‘停业装修’。我不会赶你们走,你们也可以自己判断一下要不要留。”

    “停业装修?”

    这话连史尚都听傻了。

    明远放着这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日进斗金的生意不做,竟然要“停业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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