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种建中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的楼梯之上时,  明远彻底傻眼。

    出现的不止他师兄一个,种建中身边还有一人,身穿九品官员的青袍,  与种建中一样身量,也一样的刚毅雄健。

    此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脸庞俊秀,眉眼鲜明,  虎视鹰扬,  一看就是军中出身。

    他脸庞微黑,  脸上略有风霜之色,一看就是自西北而来,大约是入京授官的选人,  又或是立功后进京陛见的功勋将领。

    今日是种建中的生辰。

    在种师中小朋友的一力坚持之下,  明远终于还是怂了,在长庆楼设宴,  为种建中庆生。

    与他自己那天的生日宴席相比,少了一个需要陪伴王安石应酬的王雱,多了一个被父亲薛向临时释放得以会友的薛绍彭,其余人如苏轼、贺铸、李格非等,  无一例外,  全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家都见到种建中与这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一起上楼来,  两人显得非常亲密,不仅并肩上楼,而且还……勾肩搭背。

    那名陌生青年将胳膊随意地搭在种建中的肩上,  种建中则满面笑容,  一面对他解说着什么,  一面指给他看这长庆楼上的种种陈设。

    明远当场呆滞:……

    这怎么回事?

    他一旬没见种师兄,种师兄难道就已经有了“新欢”了吗?

    种建中来到酒桌跟前,见一整桌都是熟识的,于是笑着代身边的人介绍:“各位,这位是折可适1折兄弟,刚刚在熙河路立下大功,特许入京面圣的……”

    “原来是折家人!”

    苏轼带头第一个站了起来。

    折家从北宋开国时起,就一直奋战在对抗契丹人和党项人的第一线上,累立战功,是与种家齐名的将门世家。折可适单凭一个“折”字就已经能够赢得举座之人的尊重了,更何况,种建中也说了,这个折可适是刚刚立下军功,进京面圣的。

    明远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站起身,向折可适致意。

    折可适一一问过在座之人的姓名,连声说“幸会”,又拍着种建中的肩膀说:“多亏彝叔带我到此。”

    “彝叔是我在鄜延军中的密友,我俩是过了命的交情,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那种。所以我一到京中就打听彝叔的消息,找了几日,今日才终于见到彝叔。”

    折可适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兴奋,这种故友重逢的喜悦发自内心,无法掩饰。

    明远立即脑补了眼前这两人并肩作战的情景,枪林箭雨之中,这两人都是武艺精强,能够彼此护持……他一时竟然也觉得这俩货挺般配,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远身边,一直站着不出身的种师中这时候扬起脸看了看明远,突然转身,离开众人搓饭的圆桌,奔到种建中面前,张开手臂,用软软的声音叫了一声:“阿兄——”

    过去几天里,明远曾经使人将种师中抵京的消息通知远在山阳镇的种建中。种建中很是吃惊,但是出于对明远的信任,他只拜托明远照顾师中,自己并没有急着从山阳镇赶回来,而是一直等到旬休。

    此时此刻,多年未见的兄弟俩重逢,种建中哪有不开怀的道理?顿时将师中拉到自己面前,笑着说:“哟,让我好好看看这是谁!”

    “阿兄!”

    “师中——”

    “有一年多没有见到阿兄啦!”

    小朋友雀跃着,将小脑袋贴在了种建中宽阔的胸膛之上。

    想起过去一年发生的这诸多变化,种建中也颇为感慨,伸手轻轻拍了拍种师中头上戴的软幞头,然后就板着脸:“师中,说实话,你是怎么一路从京兆府跑到汴京城的?”

    种师中顿时使出撒娇杀手锏,拉住种建中的双手直摇:“阿兄啊,人家惦记着你,又想着好久没有给你过生日了,去年你生辰那时,正赶上延州被围,为你担心还来不及……”

    苏轼带头当了和事佬:“彝叔啊,不要责怪令弟啦!你看看,你们兄弟相隔千里今日也能团聚,不像某和子由……时候不早,快入席,快入席吧!”

    种建中当即不再说什么。

    而种师中见到兄长已经顾不上招呼折可适,赶紧将种建中衣袖一拉,连拖带拽,将人拉到了明远身边,然后又双手按住兄长的双肩,硬要他坐下。

    明远:……

    今日这长庆楼上依旧摆着的是火锅宴。只不过明远这一桌人多,所以圆桌上摆了四五个铜锅。每个铜锅里都滚着清汤。

    食材和酱料则都放在各人面前,供人自取。

    种建中坐在明远身边,便需与明远和种师中小朋友共用一个铜锅。

    而折可适则在另一个空位处入座,他与种建中之间,刚好隔着一个明远。

    这下局面精彩了。

    但凡种建中要与折可适说话,这两人就得越过明远。

    明远待在两人之间,他们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远别过头看看种师中。

    种师中小朋友正从火锅清汤中捞出一片刚刚烫熟的兔肉,蘸满了他喜欢的蒜泥香油酱料,油光光地送入口中。

    种师中见到明远的目光扫来,顿时做出一个“不要谢我”的表情,美滋滋地把兔肉吞了下去。

    然而明远,敢去看种师中,却不敢扭头去看种建中的表情。

    种建中也不与他说话,但是亦步亦趋地向明远学习如何吃这“拨霞供”。

    明远也发现了这一点,便故意放慢速度,逐步“教学”:先拿起专门挟生食的筷子,夹起一片兔肉,浸入火锅清汤中,看着它在汤中上下翻滚,展现这拨霞供的“霞”色,然后手中再换专门用来入口的银筷,挟起烫熟的兔肉,蘸蘸料,送入口中。

    种建中有样学样,将兔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唔”了一声,似乎马上就要开口,打破他与明远之间的僵局了——

    种师中在埋头大嚼的同时,甚至已经偷偷笑出来了——

    正在这时,折可适突然越过明远,对种建中说:“彝叔,你说,咱们当时在横山那会儿,打了野兔来,直接找个土锅,往火上一顿,一边片肉一边往里扔,是不是就很像这个?”

    种建中顿时想起旧事:“可不是么!”

    明远挑了挑眉,没说话。

    种师中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张小脸差点扎进眼前的酱料碟里。

    这种、折两人,顿时将明远视若无物,一来一去,聊的都是陕西路与西夏党项人和藩部之间的战事。

    明远看似是在默默地吃着,并不参与两人的交谈,但他听两人说起西边的局面,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

    折可适在劝种建中从鄜延路转去熙河路。

    大宋西面的疆域,鄜延路位置偏东,位置大约相当于后世的陕西北部;熙河路则更靠近甘肃与青海,所面临的敌人也不只是西夏党项,也有吐蕃藩部。

    新任熙河经略、知通远军的王韶所上的《平戎策》,便是建议官家赵顼拓边河湟,收服藩部,以此对西夏形成包围之势。

    按照折可适所说,王韶的策略推行顺利,而新成立的熙河路因为上上下下都资历较浅,反而能够勠力同心。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党项和藩部取得了一次大胜,并收服青唐藩部中由俞龙珂、瞎药率领的两支部族。俞龙珂与瞎药得官家赐名为包顺、包约2,得了官职。

    从折可适的语气里可以听出,这位年轻将领对熙河经略王韶极其信服,并且一力撺掇种建中重回军中。

    “彝叔,你所经历的那些倾轧之事,在缘边四路中常见,在熙河路却极少有。”

    “我向王经略提了你过去的勇武与谋略,王经略直呼可惜。”

    “彝叔,在小弟看来,你这在京里过个什么劳什子的官,倒不如重回军中,直接投于王经略帐下,一定能得重用!”

    低头吃火锅的明远能感到种建中的眼光在自己脸上转了转,随即又转开。

    “嗐,你家族那里,种帅怕是早已后悔……你种家现在缘边四路中都有人,独独这熙河路没有;而且,就算是种家要出一个文臣,那也不一定非要是你,我看师中就不错嘛!”

    种师中小朋友顿时抬起头,送给折可适一枚大大的白眼。

    在种、折两人交谈的这一段时间里,种师中一直不安分,总是在种建中与明远两人之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走一碟食材,过了片刻又送了一只酱料碗过来。

    总之明远面前堆满了酱料碗。

    而他听种、折二人谈起西北的局势,心中也一直在思考,虽然手中筷子一直在动,可是他也几乎食不知味,完全不知自己在吃什么。

    就这样,明远挟起一枚烫熟的不知是什么肉,在自己面前的酱料碟里蘸了蘸,然后送入口中——

    他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直冲天灵盖,这种辣味过于刺激,令他瞬间就红了眼睛,眼泪迅速地涌出,根本不受控制。

    明远这才意识到,有人在他面前塞了一碗“芥辣”3。

    在宋穿之前,明远就知道自己穿越后是遇不上辣椒的。辣椒现在还好端端地在新大陆呆着。

    但穿越之后,他才发现,“辣”这种味道照样存在。

    中国伟大的民间美食家们正在用生姜、茱萸和芥菜等带有辛辣刺激味道的食材,调制出带有“辣味”的调料,用以刺激味蕾,从而达到开胃解腻的目的。

    刚才他误蘸的那一碗,正是长庆楼为喜食辣味的食客们专门准备的蘸碟,而且是最辣的那种,功效几乎等同于他将芥末当成了抹茶冰淇淋。

    因此明远此刻狼狈万状地抬起脸,红着眼睛,眼眶里已全是泪水。

    糟糕了!——明远突然觉得药丸。

    种师兄不会误会自己不希望他离开汴京,回归西军吧!

    明远眨眨眼,努力没让泪水夺眶而出,却突然觉得手中多了一枚手巾。

    他顺势用这手巾擦了脸,故意舒出一口气,叹道:“好辣!”

    却见身边种建中正若无其事地与折可适交谈。折可适在热情建议种建中,过一阵子熙河经略使王韶上京诣阙的时候,种建中可以找机会去见一次王韶。

    明远留意到种建中手边,原本放着手巾的位置,现在正空空的。

    很显然,种建中留意到了明远的窘态,并且体贴地递上了自己的手巾。

    只是……他究竟有没有误会——这明远就完全没概念了。

    他们这一边是西军两人加横渠三人,坐在最边上的种师中与苏轼靠得很近。

    苏轼显然很稀罕种师中这样聪明而又乖觉的少年,于是问他:“小老弟,你叫师中?”

    “嗯!”

    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阵,现在停下来“中场休息”的种师中骄傲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随令兄,他的尊名叫做‘建中’,你随了一个‘中’字,所以叫‘师中’。”

    “不,”种师中冲苏轼摇头,“我阿兄的名字随我!”

    还是明远听说过的那个说辞。

    席上众人听见了,纷纷笑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显然是先有兄后有弟,先有“建中”,再有“师中”。

    谁知种师中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我阿兄说过的,以后他若是改名,就会随我的名字改。该叫……种师某。”

    小朋友极其得意地望着兄长。

    种建中也不反驳,眼里流露着宠溺的光,越过明远,伸手又去揉了揉种师中头上的软幞头。

    明远却大吃一惊:“师中……师中你说什么,你说种师兄会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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