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语焉不详, 但很明显,高丽使臣都将他当成了是从汴京来的“大人物”,在用委婉的方式, 向高丽使臣透露重要的“内情”。
这也难怪,明远的穿着打扮,说话的谈吐气度, 对于久居汴京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在这杭州城里也可以算是一枝独秀,但对高丽使臣来说,这副富贵气象, 已经是他们见所未见, 实在不会怀疑明远的身份。
“本国与高丽,原本邦交友好,适宜通商。奈何有辽国挡在两国之间。”
明远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话:“好在如今海运通达,密州、杭州,乃至南方诸港,都适宜接受高丽的货物。”
“只是我大宋地大物博, 两位使臣可知我朝真正想要贵国输出什么货物吗?”
王彬与金世祯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 这就是宋国对他们提出的要求, 如果要求能够满足,此行便可顺利建立邦交, 双方通商互市。
金世祯沉吟片刻, 道:“本国出产有限, 不过是高丽参、珍珠之类,请恕在下愚鲁, 不知郎君可否指点迷津。”
明远轻笑一声, 用手中折扇遮住面孔, 只说了一个字:“马!”
“马!”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回答。
只不过一个是恍然大悟,另一个则是有些胆战心惊。
高丽偏处一隅,但对宋辽、乃至宋夏之间的关系也有所耳闻。如今宋夏之间连年用兵,宋辽之间也偶有摩擦。而大宋缺马。
将马匹贩运到宋境,确实是一笔好生意。
但万一让辽国听到了风声……辽国与高丽接壤,辽人挥师直下,一两日之内就可以踏平高丽王都。
这笔钱,不好赚。
明远见他们各自表情,与自己的预期大致相当。
于是他开口继续忽悠:“而且是耽罗的马。”
这下王彬与金世祯都面露震惊,两人对视一眼,都确信眼前的小郎君必定是知晓内情,甚至是奉命来见他们,否则凭明远的年纪,不可能有这份阅历,竟然知道“耽罗”。
明远:我太知道了,不就是济州岛吗?
耽罗就是他本时空时所知的济州岛。这个岛在唐代以前自立为一国,与高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百年之前,耽罗国太子入朝高丽,承认高丽为宗主国。迄今为止,高丽并未正式吞并耽罗,而是以宗主国自居。
耽罗是一个小岛,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耕作艰难,但是岛上盛产柑橘,另外就是盛产良马。据说耽罗“家家桔柚,处处骅骡。”高丽王室御用的马匹,也全都来自耽罗。
王彬与金世祯没想到,宋人想要的,竟然是来自耽罗的马匹。
两人对视一眼,金世祯努力斟酌了一下,道:“辽东北松花江一带,有部族号‘女真’……”
这是打算推销女真的马匹了?
明远心想:高丽人国土虽小,这算盘还打得真精,想要做中间商赚差价。
却连“女真”现在避讳改名叫做“女直”了都不知道吗?
看来,这高丽使臣在礼仪上确实差了一点,需要好好补一补课。
明远很果断地摇头:“就要耽罗的马!”
不是济州出产的马不要!
他之所以想要进口马匹,自然是大宋军中需要。
但这不能是来自女真的马匹。女真现在只是一群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游牧民族。明远现在的想法是,避免一切可能给女真人带来变化的行动。
因此他不打算进口女真马匹,从而向女真输出真金白银或者是生铁。
总之一切为女真输血的行为都最好避免。
再者,也避免直接挑衅辽人。大宋把手伸那么长,伸到辽国的后院,那辽人还有不跳脚的份儿吗?
第三个原因,明远曾经与王雱和苏轼分别讨论过——关于新党推出的“保马法”,明远与苏轼都认为弊端颇多。可是明远通过与种建中等人的相处,又很能理解,大宋为了边境防御,实在是太需要良马了。
“保马法”简单来说,就是将官办养马场饲养的马匹交给民间代为饲养。这样就避免了官办养马场的积弊。
但确实又给民间带来了负担——因为大宋缺乏适合养马的马场,从民间的牲畜栏里养出来的马匹,当做运输用的挽马还可以,但绝不是种建中等大宋将士最需要的雄健战马。
在“保马法”下,平民百姓若是没能将战马养好,养病甚至是养死马匹者,是要受罚的,罚没家产、杖责、枷号……都有可能。
所以苏轼相当反感“保马法”,认为这是扰民。
但是“反感”并不解决大宋军中缺马的问题。
因此明远才会动起高丽人的脑筋——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养,而不是直接买马呢?
国际贸易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吗?双方各自具有“比较优势”的时候,国际贸易就是有利可图的。
高丽人的“比较优势”,在明远看来,也就是良马。
至于开展互市以后,高丽人会不会偷偷向女真人进口马匹,运到济州岛“镀一下金”,就像后世要把大闸蟹放到阳澄湖里泡一下那样——明远可就先不管那么多了。宋人这边,反正就只咬死了只买耽罗马。
“若是能成,我可以向两位担保,此去我国都城朝贡,必能一帆风顺,见到天子,也必能得到丰厚赏赐——”
明远心说:反正赵顼见到任何外国使臣,都会大手一挥,给予“丰厚”赏赐。且在宋人眼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赏赐,到了高丽人眼中,也绝对会是丰厚的了。
“那苏公那里——”
王彬第一次期期艾艾地开口。
作为正使,王彬显然比金世祯更要着急。但是他的汉话带有很明显的高丽口音,说起来也不那么自信。
“放心——”
明远脸上堆满了笑容,口中却是在放狠话:“只要两位心中清楚,大宋与高丽两国,能够给各自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就好。”
“对了,这是送给两位使臣的礼物,区区饰品,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明远一拍双手,门外有两个望湖楼的酒博士进来,抱着一对锦盒,送至王彬和金世祯眼前。
“两位,请看一看吧。”
高丽使臣将锦盒打开,顿时都发出一声惊叹。
“天呐!”
锦盒里盛着的,是一枚浑圆的玻璃灯罩,足有一个普通西瓜那样大小。灯罩完全透明,晶莹剔透,在两名高丽使臣面前璀璨发光。灯罩表面却遍布随意延伸的细微裂痕,但这丝毫不影响玻璃灯罩的完整,反而为它平添了一种自然而无法模拟的美感。
玻璃灯罩下方边缘被削得光滑,并且裹上了一圈金灿灿的黄铜边。
整个灯罩可以架在一只同样用黄铜铸就的灯架上,无论是点油灯还是放置蜡烛都可以。
这时,望湖楼外刚好飘来一片阴云。
明远朝身边一名酒博士看了一眼,那酒博士立即转身,去取了半截蜡烛过来。明远用自发烛点了,将蜡烛放在其中一枚灯架上,然后轻轻罩上玻璃灯罩。
室内陡然明亮,而且灯罩上那宛若“金丝铁线”一般的自然花纹,在墙壁上,地板上,酒桌上,都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让整间閤子里充满如梦似幻的感觉。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感叹了一声,随即都沉浸在这光与影塑造的奇异的美感里,不敢出声。
明远却轻轻取下灯罩,取出蜡烛,一口吹熄了,再将东西都放回原先的锦盒里。
“这等琉璃器皿,怕不是要价值千金?”金世祯感叹着开口,“一定令郎君破费了。多谢郎君!”
明远却笑:“你们知道这件东西在我大宋,售价几何吗?”
王彬没答话,依旧魂不守舍地望着被重新放回锦盒的灯罩。
金世祯则望着明远,眼中流露出好奇。
“在汴京的街市上,买一件类似的玻璃灯罩和镀铜灯架,只需要一贯钱。或许没有这么精致,但所费并不巨。”
这就是当初明远在汴京大相国寺闲逛的时候,发现的“仿冒品”,仿得很有特点,甚至仿出了哥窑瓷器表面那种“金丝铁线”的感觉,却并不影响使用。
明远当时就挺惊叹,后来便让宫黎去联系了这个颇有“悟性”的仿冒作坊,双方谈成了合作协议。宫黎指点作坊如何提升玻璃的透明度与质感,这边作坊则帮忙承接宫黎作坊的一部分生产任务。
而这个作坊原本出产的“金丝铁线”灯罩,却令明远认为是“别有意趣”,因此保留在产品线上。他这次南下,还带了几个样品过来。
此时此刻,明远面对这些心里小算盘打得响亮的高丽使臣,半点儿也不打算讳言:他送的这件礼物可并不值钱哦。
“一贯钱!”
王彬伸手捧着胸口,而金世祯则流露出万万不能接受的表情。
明远百无聊赖地想:我骗你们干嘛,反正你们到了汴京城,自己也能看到,问到这个价格。
震惊之下,两名高丽使臣坐着,呆在原地,各自默然了半晌,突然对视了一眼,脸上渐渐都流露出“有门儿”的表情。
他们同时想到了,大宋所出产的这些精美商品,在高丽能够受到多么狂热的欢迎,能够卖上怎样的天价。无论是王室,还是世家,手中都掌握着大份额的海贸生意。
只要想一想与大宋进行贸易往来,他们能得到多大的利润,王彬与金世祯眼中便出现狂热。
耽罗的马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高丽使臣的表情,全都落在明远眼中。
至此,他已经确信自己完全说服了这对使臣。
“至于两国给杭州府的公文……”
明远摇着扇子,淡笑着转告苏轼的原话:“高丽称臣本朝,公文上却不禀正朔,叫人怎么敢收?”
王彬与金世祯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恍然大悟。
王彬起身向明远行礼,金世祯开口替王彬表达谢意:“多谢郎君指点迷津。”
至此,“忽悠”两名高丽使臣的任务明远已经尽数完成。
他正向松一口气的时候,忽听閤子外脚步声急促,随即一个顶着满头蓬乱金发的高大男子冲进了他这件閤子。
“明熊,明熊——”
明远:你才明熊呢!
他一听这变了调的大呼小叫,就知道来人是夏塞里奥。
“我在楼下看到了你,正好来向你禀……禀告!”
夏塞里奥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闯入了一场有关国际贸易的谈判,他得意洋洋地报告:“《几何原本》的第一卷,和第二卷……翻译、翻译出来了!”
两卷都翻译出来了?
明远心头一喜:他的刻印坊可是完全准备好了,只要翻译出来,校对一遍就可以付梓印刷——嗯,中间有些插图还是需要雕版的,好在不少刻印工人原本就有雕版技术在身……
他突然注意到:身边还坐着两个高丽人。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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