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留神那两名高丽使臣的反应。
却见他们依旧坐在原位上, 王彬神情傲慢,端坐着并不起身。而金世祯的眼光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锦盒中盛放着的玻璃灯罩。对这种晶莹剔透的工艺制品,金世祯看起来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原来他们竟对西洋人的书籍没有任何兴趣?
明远悬起的心渐渐放下。
他很放松地开始阅读夏塞里奥翻译的文字,发觉译得还算通顺, 只是不太文雅, 完全是西洋海商到杭州之后学来的一口大白话。
这倒也不难——
明远放下手中的书册, 心想:到时候完全可以使用那张“润色修辞”的道具卡润色一下,使其达到“信达雅”的翻译标准。
那张道具只要50个蝴蝶值,他现在完全用得起了。
如此想着, 明远谢过了夏奥里塞, 表示他翻译的书稿自己会再通读一遍,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后续交流。
夏奥里塞听到明远的称赞, 岂止是得意非凡, 昂首阔步地告辞了,临去还好奇地瞥了一眼锦盒里的东西。令金世祯紧张地赶紧将锦盒扣起。
夏奥里塞这名不速之客离开之后,明远只听王彬淡淡地开口:“……郎君,我等高丽君臣, 一向仰慕中原文翰华彩。刚才那西洋蛮人那里, 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文字不成?”
明远笑道:“是呀——”
他望着楼梯上消失的夏奥里塞的背影,说:“这名西洋人士,来自一个名叫‘欧罗巴’的大陆。那里现在正处在一个相对蒙昧的时期……”
他说的没错, 现在的欧洲,还没能等来文艺复兴的黎明, 正被中世纪的黑暗所笼罩。在夏奥里塞的眼中, 远在东方的大宋, 可要比他的故土先进发达得太多了。
但正因为如此, 才更不能轻易放弃这样的领先优势。
也正因为这样, 才更需要兼容并包。
眼前的这些高丽使臣,正准备前去朝觐赵顼。如果他们开口向北宋朝廷讨要《太平御览》,肯定讨要不到,但他们如果要求一本西洋书的汉语译本,没准赵顼会觉得无所谓,并且点头同意共享。
又比如现在,但凡这两名高丽使臣,真的拉下脸,向明远讨教一下这本“西洋书”的内容,明远为了购买“耽罗马”的大业,估计也拉不下脸拒绝。
谁知这两位,竟然对《几何原本》看也不看,没有半点兴趣。
明远在心中感叹:这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这日望湖楼一聚之后,高丽使臣回去,立即修改了文书,恭恭敬敬地填上了“熙宁四年”的字样,重新呈上。
而苏轼也不再为难这些高丽使臣,批复了使团的请求,任由押伴们将使臣带离杭州,前往汴京。
高丽使团还未离开杭州,明远那边,已经将急信送给汴京。王雱那里会马上收到——
至此,大宋朝廷在面对高丽使团时就会心中有数:双方有基础相互贸易,海上互市,互通有无。而大宋最需要的,是来自耽罗的战马。对于高丽国君的各种请求,当然只会有条件地满足。
而对于高丽国内贵族所喜欢的那些奢侈品,宋国这边倒是愿意敞开供应。负责海贸的中间人能在这项贸易上赚多少利润,大宋朝廷是不屑过问的。
明远如今在杭州、扬州和汴州三地之间设立了信件的中转站。他的信使从杭州出发,能在两天之内抵达扬州,在那里把信件转交来人,两天之内就能到王雱手里。
与朝廷的“急脚递”相比还是要稍慢一些,但是比托熟人捎信效率要高上许多,而且成本也低很多——因为信使一次能捎带上很多封书信。
只是这份业务,如今只在杭州、扬州、汴京、洛阳与长安五地之间进行——主要也是为了满足明远自己目前的需求。
如此一来,在1127提醒明远要注意“等价交换”原则、不能”无偿付出“的时候,明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老子就是想给最想念的人去个信,怎么了嘛!”
明远在杭州城中渐渐适应的时候,种建中已经到了大宋版图的最西面——秦州以西的渭源堡。
这里原本是渭水源头一带修建的一座防御性寨堡,名叫渭源寨。
熙河经略王韶到此后认为此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因此将渭源寨升格为堡。在此驻军屯田。
种建中到此之后,立即着手训练本地的驻军与民伕,教他们使用这次押运到古谓城的兵器军械,训练他们守城的战术和与西夏党项人遭遇时的各种应对。
今日王韶轻车简从到了渭源堡,听说种建中在练兵,没有让人前去知会,而是悄悄前往观看。
却见种建中带了一群士兵,正在反复训练安装和拆卸投石机。
只见士兵们各有分工,有的扛来圆木,有的架起投石机的主体框架,有的则从四处寻来大型石块。一群人来来去去,像是穿花蝴蝶一样纷扰,但其实各有目的,忙而不乱。
种建中的贴身亲卫向华手中提刀,沉默地肃立在一旁护卫。
种建中自己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得亲自加入士兵的演练。他在一旁大声提醒手下的将校们:“将这拆卸与组装反复练熟了,放在城头可以守城,野战可以进攻——这种军械使用的就只是大石块,可以就地取材,在我们西军的地盘上,遍地都是,从不缺材料!”
王韶听见了,想想也是:神臂弓那样的神兵利器,少了专门配备的箭支都不行。但是投石机却不一样。
它的核心构件是军器监用精钢所铸,很难损坏。而其余圆木,用烂了就直接拆下来扔掉。用于攻击敌军的材料,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石块。
看来这次军器监是开了窍,送了一件真正“管用”的军械给西军。
“但凡你们熟练上一分,在关键时候,都可以救命……”
种建中提醒这些正在训练的士兵。
这群训练拆装投石机的另一边,一群西军将校正在学习如何按照投石机上的刻度盘,调整投掷的高度与远度。
一名小校一边目测,一边说:“将距离调整至二百五十步,方向向右前调两度……准备投石!”
他的手下已经按照这小校说的,将方位和距离都调整到位。另有两名士卒已经为投石机挂上了配重,一松手,需要投掷的石块已经飞了出去。
那名小校手中持有一枚千里镜,石块掷出之后,他便手持千里镜,远远望着靶子的方位,口中不断地说:“好,好……非常好!哎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可惜了!”
但这名与成功失之交臂的小校显然知道怎么调整了,大声道:“再偏一度,距离调远二十步!”
如此训练,迟早能练到将这投石机用得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的一天。
少时,见到种建中过来,这群正在联系使用投石机的将校们一拥而上,齐声送上赞美:“种昭武,这‘霹雳砲车’当真是神兵利器!”
“您刚带来的时候小的们还不以为意……”
“是小的们有眼无珠……”
“是是,一定听您的,好好练!”
种建中听着各种或兴奋或阿谀的说辞,心中在想:你们是没有见过那威力更大的。
他刚丢下一句:“好好训练,朝中一定会给你们配备更强大、更精准的武器,更有效的护具,更精壮的马匹……我们大宋西军,会从头到脚都强过我们的对手……”
说着他一转身,正好见到王韶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
“王经略——”
种建中急忙大步流星,来到王韶面前,拱手行礼。
王韶见了渭源堡外操练的景象,也不由得暗暗惊叹种建中善于治军。他极少见到哪位军中将领一上任,就能拥有这么高的威信与人望的。
但见到种建中,王韶并未将这份惊叹挂在脸上,而是与种建中说起了另一件事。
“彝叔可曾听说了市易司的事?”
王韶所说的在渭源一带设市易司之事,是他此前上书天子,声称渭源到秦州一点,良田弃置无人耕种的田地有上万顷。这些田地都是良田,只要稍加垦殖就能耕种。
因此王韶提议设置市易司,与藩部互市,以经商之利用来治理田地。
待这里的田地全部有了出产,便不需再动用陕西其他几路的粮秣奉养熙河一路。届时熙河路能自给自足,反而能为国家反哺商税田赋。
谁知王韶是将这事想得太美了。
他上书天子之后,便有秦州知州李师中上书反对,声称秦州与渭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无人耕种的良田。
后来李师中因故被撤换,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接替。这一位更绝,上书天子,声称彻查之后,在秦州与渭源之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还是有主的。
天子所遣的走马承受1李若愚便据此奏报,声称真的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
这是一个令人无语的数字,事情如此荒谬,偏偏数字听起来还很精确。
种建中望着王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这位熙河经略当初招揽人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麾下武将之间无那等倾轧掣肘之事,结果现在只好独自一人把文官之间的攻讦攀扯全自己扛了。
但这些种建中不能表露在口头上,只能岔开话题道:“王经略,属下今日收到了家师的来信。”
听见种建中提起横渠先生张载,王韶一抬眼,表示很感兴趣。
“家师的建议,渭源到秦州一带,可以考虑种木棉。”
“木棉?”
王韶来了兴趣。
“是,横渠书院试种木棉已有一阵子。这种作物耐旱,不需要过多照料。除了收成时需要大量人手之外,其余时候所需人工有限。”
“采收之后,只需送往关中。如今已有不少人家掌握了纺织吉贝布之术,也乐意收购棉桃。”
“还有一项,这东西不能做口粮。就算是西夏党项人来,也不能将木棉当饭吃。”
王韶听了微微地笑了起来,口中说:“即便如此,我等也不能任由党项人在渭源与秦州之间驰骋不是?”
听起来应当是接纳了张载的建议了。
“另外,家师还托人运来了一批‘酒精’,专为伤员料理患处之用,据说有‘消毒’之效。”
王韶也已听过“酒精”之名,知道经此物治疗,伤口便不易出现溃烂、化脓之症。昔时常有士卒未受致命伤,却折损于看似不起眼的创伤。“酒精”一出,这种现象便可大幅减少,更为严重的创伤也有更大的希望被治愈。
“如此,多谢令师。”
王韶的声音里终于也带上了一丝激动。
“关于荒田的事,属下也会给家师去信,看看有无更好取信于人的方法。”
当然——此时此刻,种建中心中在想:也要给小远去一封信,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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