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手快, 三下五除二,就为沈括草拟了一份“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墨迹未干地就推了沈括面前。
沈括读着读着,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非常惭愧地告诉明远:“远之兄, 这个计划能不能成, 还要……问过内子才行。”
明远:原来大名鼎鼎的沈存中,竟是一位“妻管严”?
他笑笑:“这是自然!沈兄尊重夫人的意见,足见伉俪情深。”
“不过, 存中兄也可以向尊夫人解释一二, 这样大规模的刻印,这样丰厚的分润……不是小弟自夸, 这莫说在杭州, 即使是在汴京,也是独一份。”
就算是“妻管严”,也要学习着管理一下太太的预期嘛!
沈括想了想,觉得也是:明远开出的条件, 的确是他平生所未见。
而且据明远所说, 所有的刻印书籍上又都会印上“正版授权”的字样,即使旁人盗印,之后也可以追责——他实在是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于是, 沈括开开心心地收下了明远草拟的协议,在肚内事先准备说辞, 打算回去向妻子解释。
恰在此时, 明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沈括精于地图学。
他连忙问:“存中兄, 小弟是否可以向你打听打听, 如果想要以最直观的方法, 向天子呈现一地的地貌,展示该地的河流、山川、谷底……可耕种的良田……这应当怎样做?”
沈括想也不想,便道:“那就做立体的舆图啊!”
“立体的舆图!”
明远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
此前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想到了,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王韶与种建中在渭源堡遇到的难题。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而沈括看似浑不在意的一句话,就点醒了明远。
立体的舆图……这不就是后世的军事沙盘吗?
沈括还在继续比划,侃侃而谈:“取一幅木盘,事先计算好尺寸,上置沙土、泥土,混以浆糊,堆制成为山川形状,晒干以固定。再以青苔覆盖,以标出山林、草地等不同地形,又可以小型木件代表城池、村落、寨堡……”
“更有甚者,可以寻高手匠人,制那等极小的小人……”
“然一切皆需合乎比例,比例若错,此舆图便无甚用处了。”
“为了地图能够合乎比例,最好能用‘飞鸟图’,而不是用传统的偱路步数法制图。”
沈括正拈着胡子说话,一抬头,刚好看见明远双眼发亮,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
“沈兄说说,这‘飞鸟图’究竟是如何做法?”
沈括也没想到明远对这制地图法竟然也这么感兴趣,心里忍不住想:难道《出版计划》上还能再补一条,我这制图法也能集册出版不成?
他连忙详细解释,这所谓“飞鸟图”乃是“取鸟飞之数”,也就是两地之间飞鸟直达的距离,比丈量地面距离的地图精度更高。
明远一边听一边发怔。
沈括见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远之兄……”
明远双手一拍,只说:“太好了,多亏有沈兄点醒,如此一来,熙河幸甚,我大宋边疆幸甚!”
沈括一呆:他也没想到明远能把他这几句话拔高到如此程度。
明远赶紧将熙河路关于屯田市易而发生的这一段纠纷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沈括。沈括从没想到,西北官场上竟会发生这样的纠纷,而他随口提出的建议,对于远在西北的熙河开边策略,竟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明远连忙诚心请教,试图把沈括肚子里关于制地图的“墨水”全都掏出来。
他们从上午一直谈到傍晚,明远从沈括口中听到了很多实地测量和制图的方法与建议,赶紧都记了下来。沈括见天色将晚,实在是不能不回去了,明远才用自家车驾将沈括送归,并随车附上不少精美礼品,送给沈括的夫人,以讨好这位“严妻”。
他一旦作别沈括,立即奋笔疾书,将今日见过沈括的经历,和从沈括口中听说的制地图技术,全都写在信中。
这封信一写,待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
明远连忙将信用火漆封口,准备第二天清晨就交与“明氏邮政”的“专员”,用最快的速度发往陕西。
若是真能制出军事沙盘,那渭源到秦州之间所谓的“一顷四十七亩地”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另外,军事沙盘对于大宋西军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可以用来做战斗决策。
大宋西军在准备迎敌应战之时,可以凭借的,将不再只是比例尺偏差巨大的平面舆图,而是可以展现山川地貌的沙盘。
所有战略战术,都可以在沙盘上事先演练,并推测对方的反应,做出各种预案。
令明远感到震惊的是,这么有用的东西,率先想出来的,并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而是本土人士,多才多艺的斜杠中年,六边形战士沈括!
明远一想到这里,就很佩服自己“偶遇”宋代名人的好运气。
他实在太过兴奋,索性一夜未眠,去旁边的刻印坊和夜班工人们一起,看着翌日的《杭州日报》一份份地被印刷出来,然后被送上前往杭州城的马车,在道路两侧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将这“新鲜出炉”的报纸送到城中去。
有了那份《出版计划》,明远和沈括很快就熟悉了。
沈括得到明远的建议,主动开始管理起妻子张氏的“期望值”,张氏很快便将《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都批准了。
于是,沈括成了明远这刻印坊的“契约作家”,将文稿一份份地递出来,交给专门的编辑审核,然后付梓印刷。
这期间,明远与沈括经常相约在西湖边的茶亭内喝茶,一面观赏西湖风景,一面谈天说地。
明远对沈括在各种科技领域的深厚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沈括则对明远超人一筹的“见识”而惊异不已。两人都是相见恨晚。
这事被苏轼听说了之后,这位杭州通判顿时心痒不已,一旦处理完所有的公事下班,他就匆匆往西湖边赶。
“远之,存中,某一直想要安排你们认识。谁曾想你们自己就认识了。”
苏轼一进这间小小的茶亭就嚷嚷着。
明远耸耸肩:“谁让子瞻公您太忙,我们只好自己认识了。”
处理完高丽使臣的事务之后,苏轼就自动进入了“办公”模式,火力全开。
他的职务是杭州通判,问囚决狱是他的主要职责。前两年两浙路推行新法,造成的诉讼与下狱颇多,因此苏轼每天也有忙不完的公务。
直到傍晚来到西湖边与明远沈括饮茶,苏轼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苏轼与沈括原本就是好友,而苏、沈两人,现在又都是明远的“忘年交”,三人坐在一起畅谈,别有一番乐趣。
苏轼听说沈括成了明远的“契约作家”,自然面露羡慕,突发奇想:“存中兄,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府学里的学子,能以你存中兄写的书作为教材,朝廷科举取士,也考的是你写的书中内容?”
明远闻言,便大声鼓励沈括,将来写一本“教材”出来。
而沈括却连连摇头,苦笑着说:“不不不……我最拿的出手的大概是算学,但国家取士怎么可能考算学?经义才是取士要考的。”
苏轼的笑容立即变淡。
朝中新党已经于二月间宣布了要改革科举制度,诗赋文章不再作为考试内容,专考经义,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
王安石父子编撰了《三经新义》,差不多就是标准教材,科考必备,除了这些之外,士子们再不需要读其它书籍,读书的范围,似乎比改革之前更窄了一些。
苏轼因此而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这取士之策的改革,似乎矫枉过正,刚从嘉佑年间雕镂割裂的靡丽文风中掰过来,渐渐又拐进了另一条死胡同。
明远却笑着对沈括道:“存中兄何不考虑在府学中开课,教授算学。先教一阵,等到实践证明,这确实对国家有利,再上书改革,将算学加入考试之中呢?”
苏轼便笑道:“可见远之是横渠弟子了。”
明远点点头:的确,他们横渠弟子,才不管科举取士到底要考什么呢。
当初张载觉得有必要研究井田制,横渠书院上下就一起跟着老师试验井田制;现如今,张载在努力研究生产力发展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横渠弟子就一个个努力从事生产,单看着“生产力”,究竟在什么条件下才能得到提高。
沈括却还是怂,他嗫嚅着说道:“我……我如今还在守孝……再说了,上书建言也实在非我所长……”
明远算是看出来了:这沈括,于自然科学上,实在是太聪明太厉害了,然而却个性偏懦弱,对自己的观点也往往不能坚持——因此实在不是一个从政的料。
但是中国的科举取士制度向来是不分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还是政客的,只管用科举考试先将聪明人一网打尽,然后却全部当成是政治人才来使用,才不会管你政治上擅长不擅长。
明远心里暗想:沈括啊沈括……
他突然灵机一动,对沈括和苏轼说:“两位看这样如何?也不必专门在府学中开课,不如按兴趣划分,喜欢算学的,就结一个‘算学社’,闲时就聚在一起研究算学,如何?”
他这个主意是把原本正儿八经的算学课程搞成了兴趣班,顿时就与国家取士的大方向不冲突了,自然也不至于得罪谁。
这回沈括终于吁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看行!”
苏轼则在一旁矫情:“那……那某也要在府学里结一个‘文学社’,专门聚在一起吟诗作赋。”
明远马上接口:“那我不如也结一个‘吃喝社’……”
他话都还未说完,苏轼就马上回答:“那一定得算上我一个!”
明远憋了半天,终于和沈、苏两人一道,在茶亭中爆发出欢畅的大笑声。
秦观如愿以偿,认识了他最为崇拜的苏眉公苏轼之后,开始纠结今后该怎么办。
“我想要进府学,准备明年的府试。”
秦观在席间自言自语:“我必不负苏公的期望,下一科,我一定能取中的。”
坐在秦观身边的种师中偏头看看他。
“还是别,我现在在府学里都觉得是在天天炒冷饭。“
种师中呛人时语气实在太过老成,害得秦观看了看他,才意识到是这个十二岁的“小朋友”在说话。
旁边宗泽却说:“我觉得府学挺好……有饭吃,能吃饱!”
宗泽由明远推荐,作为种师中的“陪读”,进入杭州府的府学。府学里教授的学科内容且不论,单是府学的伙食,已经能让这个饭量特别大的小小少年非常满意了。
三人谈谈说说,冷不防明远进来,宣布好消息:“各位,决定了,杭州府如今决定在府学里开办兴趣班……啊不对,是结社,目前已有的是‘算学社’、‘文学社’、‘航海社’和‘农田水利机械社’……”
这是明远在杭州府“游说”的结果。
如今传闻杭州知府沈立即将入京,杭州府暂时处于“没人管”的状态,在府学里要办各种社团,只要能筹集到经费便可。
偏偏“出经费”这件事情,是明远最喜欢干的。
因此府学名下,一时间就多出若干花里胡哨的“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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